玛丽很纠结。她好像没有回去的勇气, 也没有尝试的勇气。她变成了一个胆小鬼,畏畏缩缩躲在自己的壳子里,向往沙滩上温暖的日光, 又怕被眼前的假象欺骗,发现灿烂的日光背后其实还隐藏着乌云和雷雨。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玛丽感到烦躁, 她不喜欢这个为了情爱而磨磨唧唧的自己。

  “你似乎有一些苦恼?”弗兰德拄着拐杖走过来,左手绑着绷带挂在胸前,“可是我听说你的心上人没有大碍,你为什么还在不高兴呢?小玛丽。难道是他辜负了你?要是这样我可以帮你教训他,别忘了你可以把我当哥哥看。”

  弗兰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路面很滑, 玛丽不得不把酒瓶塞回围裙里,伸手去搀扶他。

  “看来你真的很伤心, 究竟发什了什么?”弗兰德看着她围裙里那个小酒瓶说。

  ……其实也不完全是,喝酒主要是因为冷……

  玛丽笑笑, 她并不想承认伤心是因为自己太计较希斯克利夫的过去。

  “不如我来猜猜?”弗兰德说。他做出一幅嬉皮笑脸的模样,尽量用欢快的调子说话。“你应该知道, 我猜的一向很准。或许我退伍后还能当个占卜师什么的。”

  玛丽额头一跳,她当然知道弗兰德猜人心事猜的很准, 尤其是女孩子们的心事。这几天随着他伤势的恢复, 医院里的年轻护士们简直把他当成了这里除了牧师以外的,最好的倾诉对象。

  他甚至还给她们出主意, 教她们如何追求心上人。玛丽感到略微头疼, 她不想被这个“妇女之友”猜中心事,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喜欢希斯克利夫,而希斯克利夫却还惦记着别的女人。而且那个女人居然还是金发。她想借医生之名,在弗兰德开口讲话之前把他丢回病房休息, 可惜动作慢了一步。

  “你这样伤心,难道是因为你喜欢的人却不喜欢你?”

  玛丽感到胸闷气短,不禁“恶毒”地想,她应该给弗兰德搞一些苦舌头的药剂,这样他就没法一直没完没了地说话了。

  “你这个样子那就证明我猜对了。”弗兰德有一点小得意,“我的妹妹们也是这样。但,他居然不喜欢你,那真是太过分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要我说,他愚蠢得像狗熊一样。”

  玛丽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希斯克利夫变成狗熊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他是谁,没准我还能小小教训他一下,教会他如何珍惜好女孩儿——我说,他应该不会军衔很高吧?或许是个上尉?少校?1”

  “他叫希斯克利夫。”玛丽抿嘴笑笑。

  弗兰德:“……”

  “你是说,希斯克利夫上校?那我想我只能在心里帮你骂他几句了。他是我的新长官。”弗兰德改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讲话,两边的眉毛都扬起来,做了一个滑稽的表情。

  “你们好像都很害怕他。”玛丽感觉心情变好了一些,又抿了一小口酒来暖身子。

  “他的脾气有些古怪。”弗兰德腾出一只手摸了下鼻子,有些心虚地往医院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怕被他的新长官听见他说的坏话,“而且不近人情,或者是冷漠无情。他什么都不相信,甚至连上帝也不信。我们都觉得他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包括自己的性命。”

  玛丽感到疑惑,因为在她眼里希斯克利夫并不是这样,除了脾气古怪,她觉得他并没有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你们认识多久了?”弗兰德问。

  “没多久,也就几年。”玛丽悻悻说,她又想到了和他认识了十几年的凯瑟琳。

  “其实,虽然不近人情,”弗兰德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尽量避免对玛丽造成二次伤害,“但是很多士官都在传说,希斯克利夫上校其实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虽然难以置信,但是大家都这样说。你说他并不喜欢你,这很遗憾。但是我似乎能告诉你他心头的姑娘究竟是谁。”

  玛丽别过头,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双手托腮,她不想在听见凯瑟琳恩肖的名字。但弗兰德明显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是据说希斯克利夫上校有一本随身携带的《圣经》,就是那个女孩儿送他的。他宝贝极了那本《圣经》。”

  “你能相信吗?他是一个从来不相信神明的人。但是却对那本《圣经》爱护有加。我还听说,他这次上战场其实也是因为那个女孩儿——他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中间好像是出了什么意外,好像是那个姑娘有什么麻烦。他为了帮她,所以和别人做了交易,代价就是要再次领兵出战。”

  弗兰德说了一连串,他故意说这些,其实是想要让玛丽死心。他将她当亲妹妹看,所以不忍她伤心,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他决定狠心斩断她的念想。假如希斯克利夫真的有一个像传闻中那样的姑娘,那么他以为玛丽是肯定没戏了。

  要他说,威尔逊医生就很不错,玛丽应该和他在一起才对。弗兰德已经开始假想威尔逊医生成为他妹夫以后的生活了。

  玛丽却一直默不作声,她脑子乱糟糟的,一时间无法消化弗兰德刚刚所说的信息。

  《圣经》?据她所知希斯克利夫只有一本《圣经》,就是她送的那一本。他很宝贝它吗?比凯瑟琳的怀表还宝贝吗?还有,“为了那个女孩才去上战场”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当初是因为自己被抓到了约翰公爵府,希斯克利夫来救她那件事吗?玛丽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无法思考。

  她决定去找希斯克利夫问个清楚。就算他已经睡着了,她也要把他给叫起来,把事情问清楚。

  玛丽丢下弗兰德,踩着积雪,脚步匆匆往住院部跑去。但是还不等她踏入住院部的楼门,就听见一阵刺耳的哨子声。

  警报响了。

  整座圣心医院,但凡是能动的人,全部在一瞬间醒来。

  “把病人转移到地下室去!快!快!”威尔逊医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医院里的各部人员,玛丽愣了两秒钟,这是她在圣心医院第一次遭遇突袭,有点不知所措。

  周围乱糟糟的,圣诞节欢乐的气氛不见了,只剩下焦灼和紧张。原本安静的院子瞬间变得嘈杂,护卫军拿着武器在医院大门口站成几排。

  “玛丽,玛丽。”威尔逊医生大喊,“把病人抬到地下室去,你负责第三区,明白吗?”

  玛丽瞬间回过神来,扭头往第三区跑去,那里是重症区。

  转移患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腿脚受伤的患者。即便威尔逊竭力维持秩序,地下室里还是不可避免的乱成一团。不断有新受伤的士兵被抬进来,还有那些在移动过程中又意外牵扯到旧伤的士兵。

  玛丽干净的围裙上很快就染上了血迹。因为奔跑,她的呼吸有些乱,但是头脑清醒,清醒到麻木,所以并不害怕。

  “第一组负责止血,第二组和我去楼上拿纱布和药。”玛丽扔掉碍事的腕花——今天是圣诞节,所以她小小装饰了一番,提着裙子往二楼的储物间跑。

  榴弹炮2在圣心医院的院子里炸裂开,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没有人想到敌人这次会集中火力进攻一所医院。圣心医院虽处于前线,但是受到层层保护,此前的攻击大多不痛不痒,不像今天。一楼大厅的玻璃碎了一地,爱德华詹纳3的雕像断成两半,还有来不及撤退的患者和医生护士。

  玛丽按照威尔逊所教的那样,猫着腰,护住头部,用最快的速度冲上二楼,尽可能多的往地下室运送纱布。他们的地下室里其实储备了很多应急药材,但是谁都没有想到竟然还会不够。

  又一颗榴弹炮在楼下炸开,玛丽感觉地板晃了晃,她和维尔达护士抬着装满应急品的箱子,一路向下。回去的路要比去的时候更加艰难,她的耳边全是炮弹的嗡鸣,飞溅起来的沙土刮在脸上,迷在眼睛里,她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碎玻璃划伤了,正在流血。

  “轰。”

  一颗炮弹打在二楼楼梯处,玛丽只觉得脚下一空,紧接着整个人就坠落下去。

  “我还没有把东西送到地下室。”玛丽在失去意识之前想。

  "玛丽,玛丽医生。醒醒。"

  玛丽感觉自己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周围一片黑暗,她耳朵里全是炮弹炸开的声音,仿佛要把人的耳膜炸开一样,她挣扎着想要离开这儿,但是却好像又被什么的东西压制住,一下也动弹不得。

  一种可怕的窒息感袭来,玛丽感觉胸口被一团碎布堵住,她张开嘴,想要得到一些新鲜空气,但是却被呛入一阵烟尘,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紧接着,她又感觉衣服上落了几滴水,于是便抬起头,发现天空正落下雨来。玛丽张开嘴,让雨水滑进喉咙,以缓解嗓子里那种灼烧的疼痛感。可是还没等她喝几口,那种令人战栗的窒息感就再次袭来。火焰一样的灼热,仿佛要把一切烧成焦木。玛丽忍不住发出恐惧的呻|吟声。

  “救命。”她喘着粗气,用尽力气喊,但是只发出的声音比猫还小。

  “救救我。”玛丽忍不住哭起来,她还不想死。她感到全身疼痛不已,肺部积满烟尘,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无比奢侈的事情。

  “玛丽,玛丽,别害怕,没事了,突袭结束了。”

  玛丽在混沌中隐约感觉有人在唤她,但是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借声音去寻找方向。

  她摸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渐渐地,她好像能够呼吸,四周也不那么寒冷。她的前面有一个莹白色的光团,一闪一闪,正散发出温暖。这团光让玛丽感到一阵放松。

  她缓了口气,提起精神,继续往光亮的地方走。可是那团光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到。玛丽逐渐有些疲惫,感到体力不支,汗水顺着额角淌入脖子。

  那团莹白色的光忽然变得更加明亮了一点,玛丽抬起头,看见希斯克利夫正骑着马靠近。也许是在黑暗里待了太久,玛丽的眼睛不太能适应强烈的光亮,以至于她感觉今天的希斯克利夫看上去竟然很温和。

  哦,我的黑马王子。

  她神志不清地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