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裴水】别后>第2章

  渊火无情,焮天烁地。

  白无相虽名为四大鬼王暨三绝之首,实则携仙格堕天自弃,身份神鬼不明。

  熔岩中披火而出,他却着一身素绫,低眉时眸中千年霜雪,弹指间身畔万载寒冰。

  梅念卿将之引回铜炉后,与其他三位旧友的残魂联手,拼尽毕生功力击伤白无相;又以生老病三座大山为阵,将其暂困于铜炉,七十二时辰内不得出。诸神官方得休整的机会。可换句话说,留给众人商计对策的时间,也只剩下三天。

  贺玄同花怜二人赶到铜炉山内时,白无相正候在一座自岩浆湖心拔起的石崖上。山石穹顶下回响着怨灵怪号,阴风乱舞,时不时爆起一串灼目火花。

  之前在上天庭对峙时,花城倾力尝试,竟歪打正着,成功移除谢怜足踝处的咒枷。二人联手可将白无相堪堪牵制。现在得了黑水鬼王助力,几人本以为可占几分胜算,谁想仅仅隔了一夜,白无相竟功体剧增——或许是身在铜炉享地利加成;或许是昨夜怨灵扫荡过皇城、虽未能波及人命,但吸取了皇城之地气回传于他;又或许,白无相之前压根就没有认真对招,直到此刻才显露出真正实力……总之,一神二绝仍是不敌。

  丧幡高张,在升腾热浪中猎猎作响。白无相能位冠天庭两千余载,镇九州、平妖邪,让天南海北遍布神武大帝的庙宇宫观,自然不是徒有虚名。其身法幽谲难测,术法阴诡霸道,一把诛心翻飞劈斩,游刃于三道身影之间,出招狠辣毒绝。

  贺玄本是文士,生前未曾习武;好在天资聪颖,根骨亦佳,死后在铜炉山外与万鬼厮杀得以磨炼,又与花城结识、得其指点切磋,更肯下心思探索琢磨,如今身手并不逊于上天庭的武神们。

  若邪绫宛若游龙,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势。谢怜以掌代兵,与血雨探花配合无间。贺玄双刃陡转,气劲层迭迸射,凝成千百墨色水箭疾冲在前,本人也紧随而上。白无相腾身避过,头也不回,反手一道烈焰灼向攻来的仙乐,将其困在火阵中,又并指控起诛心剑反击厄命,阻扰花城支援。

  见那边一神一鬼暂时脱不开身,贺玄眉头皱紧,欲去解围。白无相一勾唇角,化出魂幡横挑身前,只见绫段上浮现血色邪阵,眨眼间便有百千恶灵释出,猛扑上前。

  黑衣鬼王疾退数丈,却面不改色,待拉开足够距离,挥臂将手中骨刃一抛,同时半空中蓦然落下漆黑水幕,瞬间将凶煞尽数隔困。眸中戾气闪现,贺玄虚抬五指,手掌猛地一按,骨刃便从水幕顶端俯冲而入,腾荡绞杀。内中情形不得而知,一时间只闻惨声回响。涌动的水流中不断逸散出狰狞鬼气,皆飘汇于贺玄掌心,为其吸纳化用。

  不等水幕消散,贺玄手执单刃,足下一踏,便身成一道虚影,刹那间直逼白衣祸世,却见对方一动不动,神色淡然,只微笑着站在原地。

  来不及多想,贺玄一斩挥下。谁料将触的霎那,刀刃下的身影倏然化作熟悉眉眼,白袍青衫恬然俊朗,竟是风师青玄!

  黑水顿时方寸大乱,下意识收刀却已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瞧着故人被利刃穿透胸膛,血溅三尺,倒在地上。

  贺玄双瞳骤缩,心神巨震,双手颤栗得几乎握不住刀。正在此时,忽听花城厉声喝道:“小心身后!”他心中一突,下意识侧身闪避,只见诛心剑堪堪从眼前擦过,剑刃离自己颈侧不足一拃!而地上“师青玄”的尸身也褪色透明,一闪便作了茫白虚光。

  瞳中杀意滚滚激荡、再难掩抑,黑水沉舟怒而回身,心中法诀微动,另一把骨刀便重握在手。白无相幽影似魅,一击落空又变刺为扫,金石之响崩出,正磕在袭来的双刃上。

  电光石火,短兵相接,贺玄同时释出灵力消磨对抗。盛怒之下灵力汹涌爆发,一时间,水行术法竟压过那炽炎烈焰一头。白无相肃目敛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贺玄刚觉察到异样,便闻破风声至,一股凉意直冲后心。他欲腾出手持刃回挡,可却被死死牵制,一时难以兼顾。

  在此危及关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脆响,竟是花城赶来,持厄命挡开怨灵偷袭。贺玄再添一注灵力,翻腕一推,欲拨开诛心剑,谁想白无相虚晃一招后突然卸力,一掌打在他胸口。炽沸灵流强灌逆涌,贺玄灵脉顿时遭创,剧痛无比。可他也瞧准了这近身之机,刀刃刺穿白无相躯体,浩荡激泠自锋端溢出。

  白无相面色一僵,显然是没料到贺玄真能伤到自己。但黑水心知,自己此击并不能致命,甚至未给对方造成多大的麻烦,于是愈感严峻。

  花城冲过来,拽着贺玄的衣领便带他后撤。谢怜亦早已突破火阵,携若邪绫飞驰接应。

  白无相一挥手,湖中岩浆升涌拔高,状若火树。他飞身而起,飘然落至顶端,抬手召来丧幡,转身面向石崖上的三人。玩味的目光缓缓扫过花城谢怜,最终停在杀意郁沉的贺玄身上。他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

  “好一个黑水沉舟。我本打算最后再处理你,没想到你自己先送上了门来。”

  贺玄眸色一沉。谢怜抿紧双唇,似乎想到了什么,花城也微微皱眉。

  白无相轻拢衣袖:“黑水玄鬼向来行事低调,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今日一反常态,竟要来此地强出头?”不等贺玄回答,白无相又作恍然状,“我明白了——是不是因为,你下不了手的仇人,昨日我替你解决了,所以你特地来感谢我?”说完,又是一阵嗤哂。

  听他如此编排师青玄,贺玄几乎暴起,额角几道青筋,握刀的指节攥得发响。谢怜低声提醒:“白无相最擅攻心。阁下当心!”

  贺玄并非冲动之人,晓得对方企图,知须定心守神。只是心上创痕被这样划开,贺玄实在是痛得厉害,恨得厉害。

  见黑水愤戾将溢,白无相抚了抚贯穿胸膛的伤口,笑道:

  “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瞧着冷静自持,可越是长于克制,怨煞之气便越不同凡响,也不枉我费心栽培。只可惜,如今是留不得你了!”

  话音未落,白衣祸世一振丧幡,熔岩湖中一串爆破声响,灼灼浆液溅起数十丈高,缀连蔓延成一道火墙。无数怨灵自火中游出,咆哮着向三人扑杀而去。

  血雨探花翻掌上托,撑起一道结界,又并指一扬,银光乍荡,将周遭怨灵震散大半。谢怜与他对视一眼,忧虑难当——铜炉山内缩地千里阵无效,正面突围风险又太大;而山体经过困魔大阵加固,白无相都打不破,更别提自己三人了。

  在此关头,贺玄忽问:“地师铲在你身上么?”花城二话不说,将之从乾坤袖中取出交给他。黑水收起骨刃,接过宝铲,一把刺向脚下焦土,铲身没入大半。同时他双目紧闭,手结法印,口中念诀。片刻后,便传来隆隆巨响,山穹震动不已。

  贺玄迅速拔出铲子,沉声道:“来了!”花城连忙拉紧谢怜。只闻一阵苍声低啸自身后传来。三人回头看去,见一条长龙从穹顶山体中钻出,正是贺玄催动土系术法,以此处山石泥土所造。强火得土,方止其焰。此法虽不能克灭白无相,却可缓一时之急。

  从被困到脱困,不过几息的功夫。土龙俯冲而来,速度极快,载了三人后直冲火墙,从白无相上空高处掠过,冲往他们来时的方向。

  眨眼间,那三人已窜出老远。白无相略感惊讶,自叹失算,没想到贺玄会用这个法子。然而他却没有去追,只高声大笑,传音道:“今日我且放你们走。就算添上你个贺玄又如何?下次见面,便是尔等死期!”

  黑水带伤突围,撑得十分不易。好在困魔阵外总算安全了。他再施术法,令土龙解体,就近归附山川。谢怜腾起云雾,和花城一起送贺玄回黑水岛。

  之前离开时,贺玄在黑水岛施了幻术将其隐藏。几条骨龙在水域外围巡逻,远远嗅到主人气息,便纷纷游出结界,探出水面迎接。

  飞至近前,贺玄照着为首的骨龙脑袋上拍了一下,蹙眉道:“谁让你们出来的?擅离职守,当心让人钻了空子。”骨龙委屈地潜回水下,绕他转了几圈,才带着同伴游走了。

  下云时,贺玄脚底一晃,险些没支住身形。花城扶着他进了水府内殿,从乾坤袖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倒出几粒固补灵脉的丹药让他服下,又运起法力,辅助他疗伤。

  白无相剑式凶险,三人身上衣料俱被诛心剑刮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谢怜叹道:“我还是低估了他。”

  “哥哥,你别自责。”花城抬眼望他,柔声安慰,“白无相虽势强,可我瞧得出他明显忌惮贺玄的,今日都只堵他着打。”

  被集火的感觉确实很差。贺玄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辛苦贺公子……”谢怜有些过意不去。

  “无妨。”

  “火强水弱,则火炎水灼,这道理我是知道的…可我们绝不能等到三天时限过去。若将战场转移到铜炉山之外,那便更难牵制住白无相了。他行踪莫测,又操控大批怨灵,到时隳突四方,不仅我们会陷入被动,苍生也要涂炭呐……”谢怜揉了揉太阳穴,一筹莫展,“所以,进入铜炉山与他较量,是我们现在唯一的选择。除了请贺公子出面,我实在是想不到其他能增添胜算的法子了……”

  “…若是多一司水之人呢?”犹豫须臾,贺玄忽然开口。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自然是比孤军奋战要好!”谢怜眼神一亮,“莫非贺公子还认得其他愿意出面相助的司水者?”

  贺玄微侧过脸,花城会意,暂收灵力。接着,贺玄从坐榻上起身,转身又进了内殿,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才出来,手上拎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匣子不小,看材料像是由柳木制成,六面均刻画着阴气森森的符文阵法。贺玄将之放在桌上,示意谢怜打开。

  谢怜心中疑惑,小心掀起盖子。向内中看了一眼,他心里咯噔一声,面色凝重地合上木盖,望向贺玄,神色复杂:

  “黑水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贺玄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将手一翻,掌心中浮现一团蓝色光晕,黯淡地闪烁着。谢怜惊得半晌合不拢嘴——这正是水师无渡的魂魄!

  “贺公子,你…这……?”

  贺玄声音沉冷,面上看不出情绪:“…他的用处,想必比其他所有司水者加起来都要大。”

  说着,他又将手一振,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把破损严重的扇子,交给目瞪口呆的谢怜。那正是之前被毁掉的水师扇。

  原来,当初铜炉山开得突然,贺玄还没来及处理师无渡首级与两把扇子,便被震荡与剧痛干扰。于是将之封存,准备度过休眠期后再行处置。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因泄愤以外的目的而将其重新取出。

  花城啧啧讶然:“我还以为你早就把他魂魄给毁了。”

  贺玄冷笑一声:“若让他魂飞魄散得那么痛快,岂非太便宜他了。”

  “你现在是要放过他?”

  “自然不会。”贺玄坐回榻边,眸中露出一抹阴戾,“当务之急是灭掉白无相。至于水横天,我既然能杀他第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其实,取扇子与木匣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方才贺玄在内殿停留略久,正是在给自己留后手——他在师无渡魂魄上留了一道暗咒,又布了个拘魂阵。只要启动阵法,便能在一瞬间将对方魂魄与肉体剥离,传送至阵中并将之困禁。

  这样一来,不论有什么变故,贺玄始终都有张底牌。冤有头债有主。该清算的账,他绝不会马马虎虎翻过去。

  花城拍拍贺玄肩膀,示意他放松些,继续助他治疗灵脉。贺玄仍有一事挂心,回南海的一路上都在琢磨,可直到现在依旧心乱如麻:“为何方才白无相说,不枉他费心栽培?”

  “我觉得你其实已经想明白了。”花城打了个哈欠。

  “我不明白。”贺玄低下头,只盯着小几上的风灯罩。

  花城面泛无奈。谢怜便把话说开了:“贺公子修成绝境鬼王,白无相应该出了相当大的力。”

  “…比如?”

  “比如当初,白话真仙一事就蹊跷甚多。”

  自黑水岛之变后,谢怜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直到几日前白无相身份暴露,许多不经意间被忽略的细节才被重新串联起来,拼出一种残忍的可能性。

  “贺公子想必也知道,白话真仙吸食人的恐惧为生,故常出恶言咒语。然而若是目标无畏无惧,白话便无可奈其何。一旦尝不到想要的滋味,它们便会放弃目标,转而去寻找下一个——就像被我烦走的那只。”

  贺玄觉察到些许端倪,抬起头看着谢怜。

  “然而据我所知,贺公子生前心智坚毅,面对此怪恐吓挑衅时并无忌惮,从未退让。那白话常年累月地碰壁,无法汲取任何能量,按理说早该离开才是,怎反而会变本加厉,咬死不放?”

  “这…?!”贺玄睁大眼睛,脑中嗡地一声响。他虽然吞噬了白话真仙,却未曾了解过它们这类特征,故而未曾想通个中关窍,直到今日。

  “…哥哥所言甚是。”花城思索片刻,也认真道,“那烂嘴怪纸老虎一般,也就叫唤得吓人。倒霉的人,俱是因害怕而自乱阵脚。换句话说,若是不怕,便根本不会有甚么霉运缠身。而你却半生血光灾劫,最后力竭而亡,死不瞑目,其中定有问题。”

  “…那日,师父告诉我,白话真仙是白无相怨气凝结而出的众多产物之一,他可以随意操控那些鬼物。甚至说,只要他想,将其当成分身来用都可以。所以在下有一个猜测——贺公子家破人亡,命途惨烈至斯,应该就是白无相在暗中作祟…他为的或许就是不断激化贺公子的怨戾之气,让你化作厉鬼,好成为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刀。”

  “刀…?你是说君吾也要杀师无渡?”贺玄压着颤抖不止的声音问。

  花城点头:“是。”

  “为何?”

  “因为师无渡此人绝非池中物。他在飞升第三年就渡了第一道天劫,可谓是前无古人,横得实至名归。而他又司掌天下水,生性克火。想必从一开始,君吾就对水师起了戒心。”花城习惯性地把玩着发辫上的珊瑚珠,“就在前天,哥哥从南宫杰那里打听到了一些东西——当初水横天采取换命之计,也是君吾暗箱操作的结果。原本他是要培养出一个绝去牵制和处理师无渡,同时又不用脏自己的手……”

  花城的声音摧得贺玄浑身发痛。全家人的血肉,自己生前身后无尽的苦楚,竟只是他人淬刃的祭品……早已枯萎的血脉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奔涌倒灌,冰冷的,破碎的,黑暗的,腥咸的,一瞬间全都挤回沉寂朽坏的心脏。

  有时候,激烈的情绪要压制下去并不困难,譬如震惊与痛苦。可越是趋于平静的,越是叫人无计可施,譬如哀思与茫然。只能任它丝缕万千,固执地溢出鬼王无泪的眼,蔓延在他无温的面,愈驱愈浓,愈抹愈深。

  “…不过白无相应该没想到,”谢怜接道,“贺公子一个司风的命,却硬是修了水行。”

  “其实之前你说,不出面对你也无甚害处,这不是由你说了算的。”花城若有所思,“都道鸟尽弓藏。白无相忌惮水行,他上一个借你的手弄死师无渡,下一个就要灭你。”

  “…我知道。”贺玄垂眸,声音中竟有几分自嘲。他也明白,不止因自己司水,更因白无相还是害死家人的元凶,更害死了师青玄。此等恩怨无解,他岂会让自己有机会知晓真相、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花城刚将他灵脉修补完毕。闻言收起法力,也挪到榻边,盘腿坐在贺玄身旁:“数日前铜炉山开,只怕白无相不仅是要设计坑害哥哥,很有可能他也想趁此机会,在你受到影响沉眠之际对你下手——只不过后来变故太多,他无暇顾及了……”

  顿了顿,血雨探花又道:“不管白无相作何打算,我都不会让他得逞的。”

  花城骨子里是有些孤僻骄浮的,毕竟自幼颠沛,受尽苦楚,死在战场上时不过十四五,魂魄深处始终刻着执拗又带些狂气的少年人特征。因为谢怜,他才在荒芜中看到了光亮,终于以温和的方式接触世间烟火,沾染了些许人情味。尽管他犀利惯了,不擅长使用安慰的语言,却也知道这时候并肩相迎,方不枉朋友间有难同当的义气。

  “…多谢。”贺玄侧过身,锤了他肩膀一下。花城见他神情总算稍有缓和,也哈哈一笑。

  贺玄又转身:“也多谢太子殿下。”

  “贺公子客气了,”谢怜笑着摆摆手,“贺公子肯出面助我们对抗白无相,我们亦感激不尽,相帮相扶是应该的。倒是说,我这里还有些关于当初换命一事的消息。贺公子想听听么?”

  “…有劳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