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旭润】劳什子>第一百三十六章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天后照例在紫方云宫内与一些鸟族女眷闲话家常。旭凤失势,她心急如焚,可又因要强不肯显露出来,只得强颜欢笑,一众女仙以她马首是瞻,见她面色如常,便也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只有穗禾似有心事,坐在一旁默默无言。

  她是鸟族的族长,天后的左膀右臂,天后对她自然另眼相看,此时便格外关心地道:“怎么了,可是有心事?”

  穗禾勉强笑笑,道:“姑母,我很好,只是在想表哥的事……”

  天后道:“好孩子,你有心了,但你不要怕,旭凤是陛下嫡子,更是天界无往不利的战神,等陛下回过神来,自然会将他放出来、官复原职。”

  不错,不管形势如何飘摇,她手中仍有一张底牌:旭凤是战场上的奇才,他用兵之神万万年来莫有能与他相提并论之人,这三年来他虽然行事糊涂了点,但仍是不愧于“战神”之名的。天帝要弄权,离不开军队的支持,而这军队支持的,便是旭凤。

  穗禾听了只得强笑几声,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这时,有个年轻女仙嘴快,俏生生地埋怨道:“也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害了水神风神,害得咱们殿下跟着被牵连!”

  又一个道:“要我说,就怪水神风神实力不济,两人联手都能叫人害了,要我都不好意思活!”她们二人说话,又刻薄又有趣,众人听了都是十分开心的样子,一阵欢声笑语,而这笑声中,也有人低声道:“唉,锦觅仙子现在怎样呢?”

  提起这个,穗禾更加坐立不安,不等天后开口,她抢先道:“谁管她如何,你真把她当表哥的未婚妻了不成,人家可是璇玑宫的人,关你什么事?”

  天后听了似有所思,面露微笑,拍了拍穗禾的手道:“这话像什么样子。”

  穗禾不敢拿眼看她,只觉得她的笑容都透着一股寒意。

  ——三年前旭凤下凡历劫前,也是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们一群人也是这样围着天后,月老急吼吼地赶来与天后商议要事。穗禾孩子心性,偶然听到两人提到“旭凤”如何如何,就偷偷化作小麻雀模样,落在窗框上偷听,将两人如何预备踢旭凤下凡、以红线绑住旭凤和锦觅,最终从润玉身边横刀夺爱的过程都一一听去了。

  她暗暗吃惊,但是什么都没说——她对润玉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锦觅脾性相貌倒还入眼,若能撮合二人,她除了有点吃味也没什么其他不满。她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背着长辈、偷偷掌握了情报的感觉,因而自此后,便时常偷听天后与其手下的对话。

  她因此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包括天后曾想以咒文镣铐锁住旭凤魂魄再嫁祸润玉——别的都还罢了,姑母是她榜样,她事事都听她的,唯有这一件,实在突破了穗禾的底线。她再任性,到底也是懂得人伦常理的,知道天后这么做,已经超出一个为人母的底线太多。对亲子尚且如此,若有一日她穗禾、或者其他和她亲近的人出现在天后争权夺利的路上,会怎样?

  她都不敢想下去。

  她想将此事告知旭凤,可旭凤自亲自掌邢惩戒了润玉之后性情大变,早已不是从前会和她气急败坏地瞎闹的表哥。他整日阴阴沉沉,不见笑容,多半时间不是和锦觅在一起,就是在璇玑宫外傻站,剩下一半便要在六界内产妖除魔,弄得浑身血腥味儿。最吓人的一次,穗禾已经走到栖梧宫,打定主意要和旭凤说说,旭凤却自说自话,一会儿给穗禾看他收集的各类鲜花种子,一会儿又拿出一个血淋淋的魔物头颅说要送给穗禾,吓得她不敢多留,连忙告辞了。

  之后她便一直为难,可天后到底也没做什么,一切相安无事,直到那一日,她暗中听闻天后要铲除水神和风神。

  此事起因是润玉孝期已毕,该是提起他与锦觅婚事的时候了。天后一直派人暗中紧盯润玉动向,因而截获了润玉与水神的书信往来,那信中二人推心置腹,润玉立誓会守护锦觅安危幸福,水神则道:“锦觅万年之内情劫,或许就是旭凤……”云云。

  天后此时便知,尽管她想撮合锦觅旭凤已久,众人也觉得水神迟早屈服随着女儿胡闹,但水神其实早有打算,是说什么也不会将女儿嫁给旭凤的。在那信中,润玉提及锦觅对自己的感情,直说不愿放弃,水神自己也说,若锦觅最终决定不嫁润玉,也不会许给旭凤,要将锦觅送去斗姆元君处修行,一去不回。

  天后因此产生了杀心,她与手下奇鸢在殿内议事,被穗禾听闻,穗禾心慌意乱:锦觅与她虽不算亲近,可好歹也算朋友。而且她和邝露相识已久,邝露和锦觅又很亲近……反正无法事不关己就是了!她因而只好找上邝露商量,邝露一听和锦觅有关,就马上道:“我不想知道,你不要跟我说。”

  穗禾急道:“人命关天的事!”说着将天后的打算一一告知了,邝露听了眉头紧锁,片刻后道:“此事你还和谁提过?”

  “就你,没谁了!”

  “好,那你回去,不要再提。谁都不要提!”邝露抓住她手,眼中露出告诫的光芒,“包括锦觅。”

  “可是……”

  “此事我会想办法,你不要再乱说,否则引火烧身,可不是好玩的!”

  “……好吧。”穗禾只得说道,邝露年纪虽小过她,但她素来靠谱,穗禾也很信任她,便让这件事过去了,两人又聊了些日常——邝露此时在省经阁负责些抄写经文、整理术法的工作,两人便聊起此事来,穗禾感叹道:“我听说夜神自幼就很喜欢泡在省经阁,你若早些去和他偶遇几番,也许现在还能混个天妃当当。”

  邝露听了若有所思,笑道:“我才不做人妾室。”

  “……也是。”

  两位女仙闲聊片刻,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穗禾便很轻易地相信了邝露,认定此事有邝露从中操作,必定能让风神水神免去血光之灾。

  穗禾便是太过相信邝露了——像她和旭凤这种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人,其实对人的信任感都很高,但若是被他们发现有人骗了他们,他们受的刺激也格外大,这就是为什么旭凤疯得那么厉害——他始终转不过弯来,想不通润玉为何要在人间离弃他、最后还一刀杀了他,越想越怨,越想越痛,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转过天来穗禾便得知,水神风神遇害,火神听令严查——至此事情便急转直下,也不知怎么旭凤就成了头号怀疑对象,被禁足在了栖梧宫。

  穗禾便慌了神,她也说不清为何慌神,但她此时已是鸟族族长,执掌鸟族事务多年,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种预感吧,叫她觉得风雨欲来,且这乌云就在她头顶:天后此刻必定竭尽全力要帮旭凤脱罪,而旭凤遭人怀疑的导火索便是那一缕留在现场的火系灵力——若非锦觅一力作证,他早已背上甩不脱的罪责。若想脱罪,找个替罪羊是再简便不过的了,那么,又该找谁呢?

  火系灵力、与水神立场相悖……数来数去,偌大个天界竟数不出几个人来。

  而她穗禾,恰恰就是其中之一。她心里不安,可又不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存个影子,疑神疑鬼地吓唬自己,看荼姚都觉得多了几分歹毒。

  直到那日她在琼树边遇到润玉。

  说来也奇怪,她与这位大殿下素来没有交情,他守孝三年,也是深居简出,除了未婚妻锦觅便也甚少有女仙来往,没想到那日却会相见。穗禾颇感意外,一时踌躇不知是否该上前打个招呼,恰逢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将琼树之上的一个朱雀巢刮到了地上。

  穗禾身为鸟族族长,自然本能地对同族有照拂之意,她正欲上前,却见润玉忽而蹲下身子,将那雀巢翻过来,将几只惨叫连天的小朱雀捧在手心,一只一只地送回巢中,又听他温声道:“不怕,没事的。”又是一阵风出来,鸟崽子们瑟瑟发抖,他便微侧身体,为它们挡住凉风。

  风停了,润玉看看高大的琼树,略一思索,还是抱着鸟巢转身而去,穗禾忙道:“大殿留步!”她上前道:“将他们交给我就好。”

  鸟族水族仇深似海,她还真有点不放心。润玉闻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抱着鸟巢站在那儿,冲她淡淡地一笑,道:“公主多虑了。”

  穗禾颇有几分尴尬:“何出此言啊,我并没有……”

  “公主难道不是怕我迁怒于它们?”

  “这个……”穗禾还真是怕这样的明白人,尤其还是大咧咧把真相说出来的明白人,她哈哈笑了几声:“怎么会。”

  “嗯,”润玉用手指轻轻拨动了几下鸟巢里的鸟崽子脊背,绒绒的,触感很好,他笑道:“朱雀向来没有抚育幼子的习惯,方才我看它们绒毛都没长齐,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是……是。”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也不见润玉有将鸟巢递给穗禾的意思,他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着小鸟崽,几只鸟崽冻惨了,争先恐后地凑过来蹭他的手指,朝他献媚。润玉低头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来:“真像公主和旭凤小时候。”见穗禾不解,他又道:“那时你们还不会化形,母神将你们养在一处培养感情,也是这样稚嫩的模样。”他边笑,眼中边流露出怀念的神色,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他笑道:“旭凤个头大些,又顽皮,经常在母神殿中滚来滚去,有一次撞到了烛台,烧坏了母神祭女娲娘娘的时要穿的礼服,父帝十分生气。”

  穗禾便不做声了,此事于她而言已经是遥远且模糊的回忆,但她下意识地就觉得,她不想听下去了,只是转身就走似乎不合礼仪,便忍耐着没动,又听润玉道:“生气又舍不得怪罪嫡子,公主可还记得,后来如何?”

  后来,后来……

  穗禾只看着润玉,他的笑容仍旧是那么从容温柔,只是嘴巴一张一合,渐渐声音似乎失去了意义。

  “后来,母神便把烧焦的灰烬抹在公主羽翼上,谎称是公主撞坏了烛台,”他抬起头,看向穗禾,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其实公主那时年纪尚小,个头还不足一个拳头大小,怎么能撞到烛台呢?可是为了天界的安稳,为了嫡子的名声,明摆的事也成了糊涂账。”

  他不知何时走近,将鸟巢递还给穗禾,穗禾麻木地接过鸟巢抱好,心头恍恍惚惚。润玉却不再置一词,似要转身而去。

  “等一下!”穗禾冲动之下拉住他的衣袖,“你……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润玉回转过来,注视着她,半晌,他说道:“先人一步,撇清自己就是——礼服已烧,天帝需寻人责备,是谁倒无关紧要。”穗禾似有所感的功夫,他忽而又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这天界善火系法术者,公主不妨数一数,都有谁?”

  穗禾一愣,再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远了。她捧着鸟巢慢慢走回自己的寝殿,兴许是荼姚千百年来的耳濡目染已经培养起了她心狠手辣的底子,此刻,为求自保,她也顾不得别的了。

  次日傍晚,鸟族公主穗禾求见天帝,称有要事相报,与水神风神、乃至六界天威相关,至夜半时分,天帝震怒,天兵天将趁夜直抵紫方云宫,将天后押往毗唆牢狱。

  再次日,天帝下诏,曰天后荼姚,残害天家子嗣、肱骨重臣,罪不可恕,着废去荼姚天后之位,永不见天日。

  至于火神旭凤,虽然是沉冤得雪,终于解了禁制,但待他出了栖梧宫,此时的天界,已是换了样子。他不知母神为何获罪,穗禾觐见天帝皆为暗中进行,他对此一无所知,只得马不停蹄地赶往天帝寝宫为母亲求情请命。天帝听罢他的恳求,却只是投来冷淡的一瞥。

  旭凤心绪虽乱,倒还知道人伦孝道,竭力为母神求情道:“母神与水神风神向来交好,缘何要出手害人?至于残害天家子嗣——”他说到这里却又忽然戛然而止,一种极其冰冷的感觉攫住了他的肺腑,难道,是润玉告了母神一状?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穗禾为求自保,将天后推出去顶罪,难免将天后所言所做都说得无比详细清楚,天帝此刻心中已然知晓天后想要以咒文网缚熠王之事,他看着旭凤跪倒在地,左右为难,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竟玩味地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旭凤咬咬牙,道:“母神或有言语刻薄,但何曾用得上‘残害’二字?若说的是三年前的事,一切都是我的错——”

  天帝心中好笑,旭凤竟还全然不知,这“残害”的对象并非润玉,而是他自己。他道:“废后罪无可恕,你无需争辩了。”

  旭凤不肯起身,执意要为母亲求情,天帝一声叹息之后道:“傻孩子,我与你母神结发万万年,此番若非铁证如山,我如何下得去手……你且起来吧,来日方长,待本座寻个机会,便会将她放出。”

  旭凤这才肯起身离去,但他左思右想又觉得心急如焚,便一鼓作气冲到了璇玑宫——他此举都是一时冲动,却没想此时润玉和锦觅都在璇玑宫内。水神风神出事,锦觅成了孤女,天帝为显恩慈,便下令婚期如约,好让锦觅早点成为天家的儿媳,有另一层护佑。

  此刻,这对未来的小夫妻都在璇玑宫内,锦觅在给昙花剪枝,润玉坐在石桌旁作画,乍一看,是一派好生安乐祥和的氛围。

  可若仔细看,锦觅的眼睛又红又肿,只怕前夜又哭了一场。润玉时时停笔望她,默默叹息,却又无从安慰。

  院中,其实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寂静。而旭凤的到来,恰恰打破了这种寂静,使得那两人都同时朝他望来。

  旭凤的脑海中,便霎时间乱做一团——对润玉,他有气,也有愧,更有数不清的自幼便存在的仰慕,可对锦觅,他又有两相仪所带来的天然的亲近,这两人不同时出现还好,两人同时出现,他心魔顿时便乱象滔天,一时之间,三人竟都呆立在那,谁也没开口。

  片刻过去,还是润玉先道:“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倒是温和的,仿佛只是幼弟好动,跑来找他玩耍,旭凤看着他,嘴唇动了几下,像是要说出一声“哥”。可偏又被心魔制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问润玉是不是你暗中做了什么手脚,诬陷了母神;也想说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捅了我我也烧了你,你若生气就冲我来;可他话到嘴边,竟然就变成了:

  “你在做什么?”

  好似他真的是来闲逛聊天的一样。

  润玉站在原地未动,手中还提着毛笔,平静地道:“打发时间而已。”说着将笔放下,合袖而立,旭凤走下阶来,走到他面前,呆呆地看着他,他们身后,锦觅握着剪刀,眼中似有期盼。

  可旭凤却走到润玉面前,低头看着他纸上所画:一株精美的昙花,夜空下安然盛放。他忽然感到胸口一痛,竟有放声痛哭的念头。

  “你从前,是喜欢画、画凤凰的。”他依稀记得,润玉在人间时,随手所画都是云中凤,他那时还偷偷吃味儿,觉得润玉喜欢的应该是天上的凤凰。

  “这个和那个,没有不同。”润玉平静地道,“都是闲暇无事,随手画画。”他说着将昙花图掀了,随手丢在一边,又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旭凤站在他身边低头不语,眼看着润玉信手挥洒,勾出星河万千,他只是看着,看了很久,直到那颗爱着润玉的心再次被掩盖起来。

  他问道:“水神风神离世才不足几月,你们还要成亲?”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此言一出,润玉原本平静的神色忽然出现了波澜,但若仔细去分辨,又似乎看不出什么,只是眼底些微的冷淡情绪而已。他抬眼看了旭凤一眼,忽而又露出个笑来,这个笑三分捉弄,五分恶劣,剩下两分满是戏谑,旭凤看在眼里,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不知何时起,润玉竟把天帝的那副神情学去了个十成十。

  “你很在意?”

  “我……”自然是很在意,可为了谁呢?旭凤想了片刻,终于还是低声道:“她不爱你,你不要强求了。”

  润玉笑容纹丝不动,只是到不了眼底。他看了旭凤一眼,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锦觅,她站在那儿,目光紧紧钉在旭凤身上,仿佛在等他回头。

  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当他再度抬眼看向旭凤时,眼中的戏谑竟消失了,他眼中似有惆怅落寞,旭凤隐隐似乎也瞧出了一丝温情,他说道:“……再等一等吧,旭凤。”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旭凤问道:“等什么?”

  但润玉却已一挥手化去笔墨,朝宫门走去:“时辰不早,我该上值了。”说罢,就将未婚妻和亲弟弟撇下,自顾自离开了。

  旭凤回过头来,见锦觅站在昙花旁。

  “……你在在做什么?”

  锦觅嘴唇动了两下,不知该说什么,旭凤心中涌起一股不舍、不甘、不愿来,他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你不要嫁给他。”

  锦觅慌不择路,想要甩开他,可那手实在有力,甩不脱,她狠狠地道:“毁人姻缘下地狱!”

  “下地狱?”旭凤忽然咧嘴一笑,“我还真就下了。”

  “你休想嫁给他。”

  至此,距离大婚,只有不到三日。

  好友和心上人婚期将至,上元仙子邝露却超乎寻常的安静。

  她领了省经阁整理旧文杂记的职责,每日就在省经阁安然度日,有人说她是爱得极卑微了,偶尔能远远地瞧见一眼夜神就满足,她也不置可否,权当给六界添个八卦趣闻。

  风神水神去后,她和锦觅再度变得亲近起来:锦觅十分黏她,总是要她作伴,不管去哪,甚至入了夜,也要缠着她在洛湘府陪自己。邝露仙子推脱不得,便经常留宿洛湘府,入夜,便和锦觅睡在一张床上,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锦觅时常和她诉说心事。

  “小鱼仙倌待我是很好很好的。”锦觅说,“可我却总想着凤凰,这样实在不好,爹爹也总说我。”

  这一夜,她说着说着,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中落下,邝露轻轻拿袖子给她拭去眼泪,她抽噎了一下,又道:“其实我也想和小鱼仙倌一心一意地在一起,可偏偏总有人搅我的心神。”

  她说这话时,邝露似乎把眼闭上了,昏暗的烛火下,她的脸秀美的好似一张画。在那一刻,锦觅心中谁都没有了,没有了润玉,也没有了旭凤,她只是呆呆地盯着邝露瞧,口中喃喃自语:“总有人……搅我心神。”

  邝露把眼挣开,于是那一刻的心旌神摇又消失了。“是旭凤?”

  “是……”锦觅如梦初醒,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她胸口时常憋闷难受,又怕说出来给人添麻烦,只能自己忍耐,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想什么,愣了半天,才道:“嗯,应该是。”

  “怎么应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他,那日他来,他说绝不会叫我嫁给小鱼仙倌。”锦觅断断续续地道,“小露珠,我有些怕。”

  “你怕旭凤捣乱?”

  “我怕旭凤。”锦觅道,“小露珠,你说奇不奇怪,我原先觉得我该是喜欢他的,我在人间时也确实是喜欢他的,可回了天上,我总觉得跟他隔着些什么,而且凤凰现在……他现在好古怪。”

  说话颠三倒四,行为乖张暴戾。

  “……这样。”邝露道,忽而伸出手拍了拍锦觅的胳膊:“睡吧,明日还要学习大婚礼仪呢。”锦觅道:“我冷,你靠近些,我们抱在一起睡。”邝露道:“好。”说着凑近些,将锦觅抱在怀里,看着她安然睡去。待锦觅熟睡,邝露望向房顶,整夜无眠。

  她知润玉娶锦觅是为起兵寻找机会,也知润玉真正为之魂牵梦萦过的、可以为其生为其死的人,是旭凤,但……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心底仰慕已久的心上人,一个是她的知心好友,他们都是好人,如果能顺应天意就这么结为夫妻,其实也很好,不是吗?

  如果,如果没有那个人,就好了。

  如果没有他,锦觅不必再徘徊为难,润玉也可以彻底和过去一刀两断,如果没有他,所有人都会好很多,她邝露,因为所爱的人得到安宁,她也会得到快乐。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那夜直至东方泛白,邝露一夜无眠。

  此时,距离大婚,尚有两日。

  翌日,邝露仍旧照常来到省经阁扫洒,誊写经书,但她这日走得比往常都深了些,走到了禁术库。

  省经阁内的禁术高深晦涩,是从来不许她这样的仙人阅览的。但……事情总有例外,比如,她除了是个品阶不高的仙人,也是太巳仙人的掌珠。

  她取出太巳仙人的令牌,打开了禁术库的封印,不多时,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一个术法,能令她造出一柄对付火系之人无往不利的神兵利器,代价就是她的全身修为,甚至可能是性命。

  只要将这把神兵利器扎入那人内丹之处,那人必死无疑。

  该如何……该如何……

  入夜,栖梧宫中,凤凰仙灵正在嘶鸣惨叫。心魔太盛了,它已经被渐渐染黑,可它仍旧不肯死心,犹在挣扎,却不知他的主人隐隐已经有了投身黑暗的准备。

  旭凤坐于榻上,小周天运行流畅,随着他灵力的一圈圈流转,他身上的妖异红光也越来越强盛,冥冥之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

  “爹爹……爹爹……”

  “来呀,嘻嘻。”

  “呜,这六界有什么好,看我拆了它。”

  他耳中金戈铁马之声不断回响,而且越来越大,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猖狂又悲凉地大笑。一口血涌上来,又被他生生咽下。

  不对,不对,不对。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复苏,但是不对呀,他是天生的神子,是神鸟凤凰,他此生从未有一刻,做过魔物……

  了听的敲门声惊动了他,令他惊醒过来。旭凤睁开眼,步履蹒跚地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面色不善:“何事?”

  月光之下,他的面容透着一股隐隐的青黑之气,了听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邝、邝露仙子求见。”

  “邝露?”旭凤拧紧眉头,半晌才松开来,“哦,是那个总在润玉身边徘徊的家伙。”

  说到他讨厌的人中间,邝露也许是排的上号的——他总疑心润玉是因为自己待他好才与他相恋,亏心的同时又觉得暗暗庆幸:幸而只有他能慧眼识珠,认清润玉这个宝贝,但偏又有个邝露,一样的热忱,还比他柔软弱小。旭凤不肯承认,但那时,他是因邝露感到了威胁的。

  他此刻心情不佳,正想找个人训斥一顿,道:“让她进来。”

  了听不敢耽搁,忙唤了邝露进殿,两人情敌相见,似乎分外眼红,邝露却眼观鼻鼻观心,自怀中取出一物递上。

  那是一缕乌发的发丝,闻起来似乎还有些香味。旭凤一愣,道:“你这是何意?”

  “我受人所托,带来此物给殿下。”邝露道,“长发绾君心,殿下若不介意,就收在心口要紧处,留做个念想。”

  旭凤接过乌发,一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随即却忽而自虚空中窜出一缕极亮的火花来,他道:“润玉让你给我的?”

  邝露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她随即收敛心思,道:“殿下何需小仙言明。”

  她心里却想,挂念着一个,却总和另一个纠缠不清,真是留不得你了。

  她直起身子,微微一笑,道:“殿下,珍重。”

  说罢转身离去,留下旭凤独自站在黑暗中,与他的纷杂思绪为伴。

  此时,距离大婚,只有一日。

  临近大婚,润玉越发悠闲。

  倒不是说万事万物已在他掌握之中了,实际上,大婚之上起兵变数甚多,实在是世间一场最大的豪赌。

  但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各方势力已在三年中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不同的地方,静待大婚之上那一声击鼓之声。

  这三年来他所做的事不可谓不多,远的不说,就说这婚期临近的几个月,自他一出孝期,便推动计划转动起来。

  譬如水神风神之死,便是其中的一环。

  此事还要从头说起:三年前洞庭水族受罚永困湖底,润玉起了反意,便联结了太巳、鼠仙、水神等人。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或与世无争,或对天帝忠心耿耿,其实心中早已对这天界大有不满,而他们又各自身负大大小小的势力,如若起兵,便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然而……

  纵使这股势力再强大,守卫天界之职仍是属于旭凤,属于听他指挥的五方天将府,若想依照计划在婚礼上起事,必定要将五方天将府的兵马替换成润玉自己的人手。而此事棘手就棘手在,要在暗中替换五方天将府的兵马,不仅要暗中行事,更要出其不意,若被天帝、天后或者旭凤得知哪怕一星半点,这些人变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天后一直将润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他堤防有加,她究竟对他了解多少?他需要知道。润玉知道她一直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所幸他离群索居,连宫人也没有,但鸟族暗探向来神通广大,因此他也不敢说他与水神、鼠仙和太巳之间的往来是完全的秘密。

  此时,打探清楚天后到底对润玉的势力有多少了解,便成了此时第一件要紧的事。他需知道,他所笼络的这些人,天后都知晓几个?谁的势力可用,谁的势力只能按兵不动?

  可你想知道这样的事,可没法大咧咧走到天后面前去问,你只能想个妙法:他便给这几个可能被天后盯紧的人都写了一封信,信中也未提及什么要事大事,至少在天帝眼里只是小事而已,可在天后眼中却完全不同:

  与水神,他说了与锦觅的婚事,指明锦觅旭凤之间的私情毫无可能;

  与鼠仙,他只说了几件与簌离的往事;

  与太巳,其实是封回信,众人皆知太巳千金邝露苦恋润玉不得,太巳也曾动过心思要让邝露嫁与润玉做个侧妃,润玉在信中提及此事,只称并无与邝露结为连理之意。

  三封信,三件事,给三个最有可能被天后监视的人,天后朝谁下手,他便知道起兵之日谁该按兵不动,而谁可化作五方天将府的模样,负责当日典礼的守卫。

  这三人是他助力,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天后朝他们下手,因此早早安排下以假乱真的替身,其实这几人真身,都由润玉以法术藏匿在星海之中,不露痕迹。

  果然,天后得到暗探来报,因此按捺不住,击杀“水神”“风神”,而鼠仙无碍、太巳无碍,这便证明这两人并未得到天后怀疑——这倒也符合情理,天后从未将十二生肖诸仙放在眼中,只觉得他们不是天生的神子,而是万年前修炼成仙;至于太巳,天后眼中也不过是一条忠心于天帝的狗。

  鸟族水族世代为敌,她昔日是火神,与水神亦是势同水火,只盯着水神一个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或者说,天后对自己实在是有信心过了头,总觉得这世上恨她厌她之人都怕了她,所以也从不觉得危机四伏。

  此后顺着风神水神一案,伺机挑动穗禾为求自保出卖天后,使得天后被废,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到此时,万事俱备,至于剩下的,便都交给天命吧。

  他把一切都算清楚了,仿佛全无感情,只想把一切安排的清楚明白:

  就连旭凤的去留,他都想好了。

  三年来旭凤越疯越厉害,这其中也可说有他一份功劳:昔日他看出旭凤已有入魔迹象,便太巳仙人那处索来一物:此物名曰无极圣器,外形是一枚铜钱,内里却封着虚无界的恶鬼——当年旭凤和润玉联手才将其封印,却被天帝捡了漏,派太巳将三枚圣器捡走。润玉当时便看出太巳心有疑虑,便推测他应会留下一枚当做日后凭证,万一天帝吞噬恶鬼灵力一事东窗事发,也好自证清白,果然,太巳暗中扣下一枚,谎称其在封印过程中不慎消磨了。润玉索来此物,将它埋在栖梧宫西南角上,以此恶鬼怨气来撩动旭凤心魔,旭凤果然心魔渐生,一日比一日神志不清。

  此时的旭凤,距离魔物只有一步之遥。却不知婚礼之上,等他看到喜欢的女子嫁给兄长,兄长又行谋反,他会不会就此一步踏错,彻底成魔?若他成魔,将他驱出天界便是名正言顺,旭凤疯疯癫癫,纵使实力强横,离了天界依然是活不了多久的。

  可若他能克制本心,摆脱心魔……

  那便成全他吧,欺负了他这么久,看他每天为了喜欢的女孩求而不得的样子,也够本了。

  一切只看大婚当日,旭凤如何选择。然而……

  他却又碰到旭凤了,青天白日的,这家伙像个傻子似的站在璇玑宫门外,傻傻的在那里等。

  润玉本是在补眠,可旭凤偏就站在他璇玑宫外警戒阵法的阵眼上,一时间润玉识海里震耳欲聋,连两个被他用灵力强行压入沉眠的孩子都醒了。

  一醒来,就呜呜叫着,要找爹爹。

  润玉被它们吵得不胜其扰,终于起身喊道:“辉儿!”

  小黑狗便哒哒哒跑进来,化作少年形态,站在床边看他。

  “你把他撵走。”润玉指着宫墙道。辉儿面色一僵,半晌,瘪着嘴道:“我不想跟他说话。”

  “你不想我就想?”润玉怒了,“快去!不听话了你?”

  “不听了!”辉儿也勃然大怒,“我不晓得怎么面对他!你都把他逼疯了,他想在那里站一站,有什么不行?”他说完又觉得自己没理,到底是父母双亲,哪边都舍不得割下,他懂得越多,就越希望自己只是个撒娇耍赖的小狗儿,因而又化作小狗模样,跑了。

  ……混蛋。润玉只得自己走出宫外,看着那个站在他阵眼上发呆的人,强忍怒火。

  真想揍他。

  有时候他都惊讶自己毫无底线,他会想,揍他一顿,然后前程往事,就算了吧。

  可那些前程往事,都沾着血,带着泪,哪能由得他算了呢?他一闭眼,就都是一双双沉默的、灰白的眼睛,从深不见天日的湖底,幽幽地望着自己。

  他站了一会儿,那股想揍旭凤一顿的心情渐渐平复下去,“润玉”消失了,“夜神大殿”浮现在他脸上。他朝旭凤走去。

  旭凤察觉到他的靠近,但也不闪躲,就那么站在那儿,傻傻地看着,润玉走到他面前了,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嘿嘿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朵小小的野花——花瓣都压扁了。

  “……”

  润玉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愣在那里,几种身份在他脸上交错着出现,一会儿是夜神大殿,一会儿是太湖的少主,一会儿又只是,旭凤的哥哥。

  他就那么呆呆地看了那朵花好久,久得他都快跟旭凤一样变成疯子了,他才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从旭凤手中接过那朵皱皱巴巴的野花。

  旭凤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我……我西……”他很费力地说了两个字,便再说不出什么,好似噎住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里满是血丝,半晌,他终于还是自己放弃了,垂头丧气的。

  润玉实在不知他这一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作态,捏着破花愣了半晌,才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旭凤低头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睛却又灼灼发光,他说道:“我们走吧。”

  从前他们也很喜欢说这句话,有时候是互相打趣,有时候又像是把真心放在玩笑里,他说“我们走吧”,旭凤就说“好呀不回来了”,但结果还是要留下,还是要面对这一切。润玉歪了歪头,笑着说道:“不行,明天大婚了。”

  旭凤像个小气球忽然被扎爆了,整个人都瘪下去,他喃喃道:“大婚?你还要成亲?”

  “我与觅儿早有婚约,如何能毁约?”反正旭凤疯得厉害,不如陪他最后这一次,润玉也索性像是旧时那般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好了,回去吧,明天之后,一切都好了。”

  我或是身死魂消,或是成为天界之主,不管哪一样,我们之间的怨,就到此为止了。

  “明天之后,都来不及了。”旭凤说,他伸手去拉润玉,语气急迫:“今晚子时,我在南天门外等你……”他想拉润玉的手,却只摸到一片柔嫩的小花,他摊开手一看,那朵送给润玉的小花已经被他自己揉碎了。他一下子愣住,可却又不甘心,想再追上去,润玉却已经走远了。

  “回去吧,”他听见润玉的声音在说,和从前一样温柔,“今夜过后,也许我们都能称心如意。”

  润玉说他们都能称心如意,旭凤便真的跑到南天门外去等了。

  让他称心如意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等啊等,等啊等,始终未曾等来那个人。

  而大婚,就在今日。

  水神之女和夜神的婚礼,在近年来算得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首先是神子神女天作之合,其次又有水神风神被刺在先,天后被废在后,一连串出了这么多丧气事,天家经还要坚持娶新妇、办喜事,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精神。众仙家都屏息以待,觉得这最后的三天必定要出点幺蛾子,要么,火神带着锦觅私奔,要么夜神退婚成全,总之不闹出点狗血不能算了。

  结果大家都失算了,竟然就让他们这么安安稳稳地熬过了这三天。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当夜神以击鼓为令,天兵天将杀入紫霄云殿时,众人都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最后那三天没出事,那就是要憋个大的——但大家还是有些意料之外,想过天帝可能会在夜神婚礼上宣布储位人选,也想过火神可能回来抢亲,就是没想到一向不动如山的夜神会在不声不响的时候拉了他父帝的半壁江山,一举夺权。

  说起那日的情形,许多人千百年后仍会津津有味的回忆:那可真叫狗血够味儿!

  而在旭凤眼中,那却是此生最颠倒混乱,无迹可寻的一日。

  那日午夜,他在南天门吹了很久冷风,大约是天光微微亮的时候吧,他开始意识到,润玉不会来了。

  他还是要娶锦觅,旭凤和锦觅之间,他始终是要选锦觅。

  既然如此,又为何托邝露赠我青丝?旭凤越想越气,终于在此时心魔已成,无路回头——他决议抢亲。

  他不能跟润玉就这么算了。他试了三年,躲了三年,没用,他还是润玉一招手就会想要跑过去,润玉接过他的花那一刻,他心花怒放,恨不得剖开胸膛给润玉看看:看,这一片花海都是为你开的。

  他本是全无计划,领兵冲到九霄云殿外才忽觉不对,殿外被一支陌生兵马团团围住。他不是天界的疯子,却是战场上的战神,当下命人将这群人缴了械,不动声色地上了殿,锦觅和润玉执手站在天帝玉阶之下,真是好一对璧人。

  他那一刻嫉妒得无以复加——即使他和润玉从未反目,他此生也不会有机会牵着润玉的手,站在这里。只因他们是兄弟。

  如果他们不是兄弟,也许都会不一样。

  从一开始,润玉就不会若即若离,他们明明情投意合,是再好不过的一对。

  他走到新人面前,像身着白衣喜服的润玉低声哀求道:“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润玉自他走上大殿时就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反应:他冷笑了一声。

  此时,便有仙侍来报,殿外已被三方天将团团围住,夜神击鼓为号,却是赤焰军冲入殿内,将他团团围住。

  此时,夜神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天帝震怒,却动弹不得。“赤焰军”揭开伪装,露出臂上所系白色布条,大殿之上乱作一团。旭凤悚然一惊,却不知自己的五方天将府在何时已被润玉的势力渗透到了这个地步!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从前,他都小瞧了润玉。

  他知道润玉是条龙,却一直在心底把他当成温顺的银鲤,需他保护需他扶持,可原来这一刻露出真面目,他才知道他的兄长当真是条理当遨游天际的应龙。

  事已至此,他心思忽然明了:润玉为这一天,已经积蓄了三年力量。一千多个日夜,他不是躲着旭凤,而是偷偷地恨着旭凤。

  成王败寇,若父帝被推翻,他作为储君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必定遭到灭顶之灾。

  “哈哈,哈哈哈。”他站在乱作一团的大殿之上,竟然大笑起来,他也不知为何而笑,只觉得好笑,是自己好笑,也是这命运好笑,一切都如此好笑。他笑声渐歇,眼中红光大盛。

  “润玉,你……”他想当时就跟润玉同归于尽算了,却不知危险正在身后靠近,上元仙子邝露化出以毕生修为所化的匕首,一跃而起,朝旭凤后心捅去。只在电光火石间,匕首没入至柄,插入旭凤内丹、青丝环绕处。旭凤只觉一阵剧痛传来,他呕出一口鲜血,沾染了润玉洁白的衣摆。

  一切都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不要啊!”锦觅惨叫一声,扑上去抱住邝露,那匕首上凝结了她毕生修为,此时匕首用了,她修为散尽,也要维持不住人形了。锦觅失声痛哭,怀中的邝露越发透明,最终化作她手心的一颗晶莹的露水。

  锦觅再也克制不住,胸口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被她一口吐出。此时她方觉痛彻心扉,登时晕死过去。

  而润玉,却只站在那里,冷冷的,一动不动。

  他的手紧紧攥成拳,眼尾飞红犹如一抹火焰。

  他看着旭凤倒在血泊中,眼睛睁得老大,不肯瞑目地望着他。他只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它吐出。

  死了?

  死了。

  死了!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旭凤,再也没有人与他血脉相连,从此,他是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了!

  他环视四周,旭凤已死,赤焰军败局已定,天帝发须皆白,倒在御座之上,含恨望着他,忽而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你最像我。”他边笑边道,“润玉,你今日手刃胞弟,准备好……千年万年的孤独下去了吗?”

  没有回答。旭凤的尸身渐渐消散,润玉望着他,直到消失不见,血泊之中,露出一片月牙形的龙鳞。

  龙鳞之上,金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