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旭润】劳什子>第一百二十八章

  那夜他在御花园坐了整整一夜,月亮下去,太阳又升起来,到近晌午时,才有宫人实在看不下去,颤颤巍巍地上前劝道:

  “仙人……歇歇吧。”

  白衣仙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珠在正午的日光下翻身着一种琉璃般透亮的色泽。那宫人是个年纪稍大的宫女,见了这一幕忽觉心头狂跳,好似不祥,她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又道:

  “圣女忽逢巨变,一时想不开才出言不逊,仙人莫要理会了。”

  前一日圣女和白衣仙在御花园相遇,圣女一时情绪崩溃朝着白衣仙大发雷霆,此事合宫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若说这后宫之人没见过失宠女子发疯,那就是假话,可她这般当着情敌的面失态,那春风得意的情敌也不计较,反而露出痛苦歉疚的神情,甚至还亲自将圣女送回寝殿——这就没见过了。

  仙人就是仙人,跟普通后宫女子不一样。众人私下嘀咕,也是,人家是九天上的仙人,红尘滚滚不过是过眼云烟,兴许人家对熠王都说不上几分真心呢,又怎么会计较一个小小的手下败将。

  可转眼他就回到御花园,坐在太液池旁吹了一整夜凉风。这凉风不仅吹在白衣仙身上,更吹在宫人心里。拜熠王整日小心呵护所赐,众人对白衣仙的印象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畏寒怕冷体弱多病——其实他们并没亲自观察过白衣仙身体怎样,只是偶尔听见熠王会叮嘱,便自然以为白衣仙身体不好。

  这要吹出个三长两短,熠王回来定要扒了合宫上下的皮。圣女自己头铁想碰硬点子,宫人可不想给她陪葬。

  这就来劝了。

  “其实这宫中女子,今日你受宠,明日她失宠,起起伏伏高高低低不过是常态,圣女从前身处高位日子久了,反倒不明白这样的道理。”那宫女缓缓劝道,“仙人不必介怀。”

  润玉望着湖面沉默片刻,忽而道:“他们从前……感情很好吗?”

  “这……”宫女略一思忖,仍是道:“具体怎样,不是下人可以置喙的。但圣女爱熠王,从来多过熠王爱圣女。”

  “……为何?”

  “圣医族虽是开国功臣,但祖训有言,不入朝为官,只以女子入宫为后,护佑家族,因而离群索居,远在他乡。”宫女道,“圣女自幼离乡,身边既无亲人也无朋友,都城中的贵族对圣医族永居皇后之位其实已有不满,所能接触到的同龄人对她都是阳奉阴违,除了熠王,她什么也没有。”

  “仙人是天上的仙人,是空中的星星,恐怕不能体会那种举目无亲的凄苦吧?这种境况下若有一人愿诚心相待,只怕……”

  只怕就要肝脑涂地,以报此恩。白衣仙心中轻轻说道。他又怎么会不懂呢?他在天上的境遇,比起圣女又要不知凄苦多少倍——圣女虽然孤苦,可在都城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圣女,她心爱之人就是她未来的夫君,而天上的夜神呢?

  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是天帝手中的一颗棋子。

  唯有旭凤,唯有他,不嫌我出身低微,也不觉得我性格沉闷无趣,他天真赤诚,一团孩气,总是眼巴巴地跟在我身后,“哥哥”“哥哥”的喊。有时候我甚至想,其实他的寂寞,也并不比我少,虽然这世上从不缺想要真心待他的人,可他太骄傲,太高高在上,除了我这个哥哥,没人能令他敞开心扉、得到他的信任。

  他寂寞,我也寂寞,所以我想,我们在一起,或许就可以都不必再孤身一人。我和他,我们相生相伴,也很好。但其实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我猜他很寂寞,其实他明明就有很多朋友,他只是在等着一个真正看得入眼的人,只想为那个人敞开心扉而已。

  是我错了,抓住那一点自以为的萤火之光想要温暖自己,其实我自湖底来,从我出生起,就注定是要冷下去的。

  他忽而问道:“圣女的宫殿,在哪里?”

  那日落日前,圣女听见有人轻轻扣了两下她的寝殿大门。她心里烦乱,喊道:“不见不见!谁都不见!”

  “……”

  殿外安静无声,连有人走开的脚步声都没有,圣女有种预感:那人还在门外,静等着她,这种存在感无需宣告,就仿佛直打心尖。她烦躁不安,似是有所预感,冲到门边打开门,果然是那白衣人。

  “你要做什么?!”

  “……对不起。”白衣人声音沙哑,像是哭了,可他眼中又分明是干涩的,“让你难过了。”

  圣女怒道:“谁要你假惺惺,你走!”她说着去推白衣人,白衣人忽然道:“若能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会不会开心?”

  圣女眉头紧皱,不明其意,白衣人缓缓伸出手,在她眉心一点,她随之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脑海里被清空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记忆:她和熠王一起去了七夕的灯会,她说了非君不嫁的誓言,熠王听了笑起来;她们一起守岁,她看着熠王,熠王亦看向她,她们相视一笑,窗外飘起鹅毛大雪……

  她回过神来,面前并无一人。

  ……我为何开门来着?她心底疑惑。

  不管了,快将荷包绣完,等熠王哥哥回来,就送给他。

  熠王这夜亦是失眠了。白衣仙并不知情,但他其实有命人每日以飞鸽传书,将白衣仙的近况汇报给他。他出门了小半月,心里记挂的要死,每日看看那些简报,也觉得离白衣仙近了一些,心里就暖了一些。

  他又开始后悔没有大着胆子求白衣仙同往边境——他原本想着战场条件艰苦,怕委屈了白衣仙,可现在想想,边境也有些美景,这里有面大湖,名叫太湖,太湖落日也是很美的。

  只愿今后的年年岁岁,都可与他一起共赏美景。

  往日白衣仙不爱出门,因而简报里的内容也简单,不过就是几时作息,有无饮食;但前日传来的简报里,影卫惴惴不安地写道,白衣仙和圣女,似乎发生了争执。

  后宫之事,谁受宠谁失宠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影卫不敢添油加醋,生怕哪日圣女又得宠,到时熠王追究他们责任,便尽量照实情叙述:白衣仙不知怎么忽然去了一趟御花园,就在那儿碰到了圣女,两人在湖边拉扯了一阵,圣女大哭起来,说了很多不体面的话,之后白衣仙一整夜没有回宫,就在太液池旁呆坐。

  熠王坐不住了。他原本是了解圣女的,可自从正月里那一闹,他发现自己也不认识圣女了,他只能猜测圣女同白衣仙说了什么,但每一种猜测都叫他心惊。

  ——平心而论,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对圣女是有过喜爱的。他喜爱她,也因朝夕相处而觉得她最漂亮,可他一直不敢确定这就是所谓的“钟情”,他只晓得,他们将来是要成亲的。要成亲,自然要对人家好一些,而且圣女没有亲人,只有他,他便更觉得有义务多照拂她。

  但圣女仍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情,她不懂熠王对白衣仙的执着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件。她也讨厌熠王行军打仗,却不知淮梧曾经弱小贫穷,他的父王、祖父、曾祖韬光养晦了整整三代人,才养出一只军队,才等来他这样一个作战如有神助的统帅,淮梧若不作战,便只有坐等消亡。

  他觉得她很好很好,只是在她身边,有时候他依然觉得孤独,仿佛天生残疾,身上缺了一块,这一块的缺陷让他同旁人格格不入。他也曾以为孤独就是一个君王的常态,直到白衣仙到来。

  白衣仙来了,他才知道原来人不需要总是感到孤独,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可以做很多有意思的事,有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空气里都盈满了幸福的味道,他一点都不孤独。

  因而他想,他是娶不了圣女了。

  他娶不了圣女,但他也不知道该拿圣女怎么办,是该给她指个良缘,还是送她回故乡?他毕竟还太年轻,想着要一个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结局,可却不知道这世上的种种因缘际会,很多时候就是注定不能圆满的。

  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白衣仙。

  他这一日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班师回朝,或者两军立刻交锋。可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他静等的白鸽也没有来,他一直等到入夜,天空由灰蓝变得漆黑,只恨自己没有日行千里的能耐。

  这天真是个非常糟糕的一天,天边隐隐响起滚雷声——熠王很怕打雷,打雷会让他焦躁不安。

  可就在这时,他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说:出营帐看看。他遵从指示走了出去,就见到了白衣仙。

  真的,白衣仙,就那么站在营帐外,正安静地注视着他。四目相对,熠王忍住惊叫,冲上去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在白衣仙耳边说道,闻着白衣仙乌发的香气,他觉得心安,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渐渐在他心上合拢,将它包裹了起来。他不知不觉声音里就带了委屈的哭腔,“我好想你……很惦记……”

  白衣仙静静地被他抱着,一言不发,仿佛一尊过于秀美的石像。熠王不由得想到了正月里那一次,他无缘无故失踪,几个时辰后却又回来,在自己怀里大哭的情形。

  “不管她跟你说了什么,都不是真的。”熠王急忙道,“你要信我!”他捧起白衣仙的脸,白衣仙只望着他,眼波温柔。

  “她……?”

  熠王说错了话,还是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圣女。我知道你跟她说话了。”

  “……嗯。”白衣仙道,又过了片刻,他轻声道:“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熠王坚定地道。

  “你没有夸过她漂亮?”白衣仙笑起来。

  “……”

  “没有与她青梅竹马?”

  “……”

  “没有做过她唯一的希望,没有许诺过要娶她为妻?”熠王一再摇头,眼中已有焦急之色,白衣仙却只摇头笑笑,“那什么不是真的呢?”

  “她……”熠王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急得泪都在眼中打转,他慌不择言,道:“那都是过去了!”

  “是,都是过去了……”白衣仙喃喃道,熠王下意识地抓住他双臂,他也不躲,神色里似乎还带有一点怜爱温柔,“我知道。”

  他说他知道,可熠王一点也不觉得安心,只觉得害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你别生气,我解释给你听——我们原本确实是要成亲的,我和她,我们一起长大,情分确实不同一些……”他越想越急,又忍不住大声起来:“可我对她真的没有过那种感情!”

  白衣仙歪了歪头:“哪种?”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熠王道,若白衣仙向他发火,如从前那样拉下脸来,他也不会这样慌张,可白衣仙说话轻声细气,似乎并不很生气。

  他只是,有事情还没完全明白,因此才在这里。

  熠王很怕他一旦明白了,就要走了,可仍是讷讷地道:“就是,我对你……”

  白衣仙笑起来。

  “你对我……”他轻声道,“你对我。”

  熠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只觉得惊慌失措到了极点,眼泪都要下来了,又听白衣仙笑道:“你好温柔……我好喜欢。”他说着,甚至伸出手摸了摸熠王的脸,熠王楞在那里,“我都看到了,在她那里。”

  熠王愣了片刻,紧接着感到一股被冤枉了的怒从心起,他甚至带着几分哭笑不得地喊道:“我对人好,难道是我的错?”

  “你的错……?”白衣仙轻声重复,做梦般的语气,“当然不是——从来不是你的错。”

  “是我不好。”

  熠王怕极了他这样心灰意冷的语气,眼泪失控般的落下来,他道:“为什么非要是谁的错……”他已经彻底慌神,口不择言,“非要论对错,就不能是她的错?我心疼她孤单,把她当做家人,但我从未说过心悦与她!难道不是那个会错意的人的错?”

  他天真地以为,他和白衣仙到底是心意相通的,他也不是想要怪罪圣女,可就在此刻若非要选一个人“做错”,这个人就应该是圣女啊——可他却无从得知,此时在他的白衣仙心中,圣女并非圣女,白衣仙非白衣仙,熠王也非熠王。

  他们这段错位的关系如此混杂,已经到了不管熠王说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之间积重难返,白衣仙早在心里给他宣判了死刑。

  人间的熠王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他没爱过圣女,一切都是圣女会错意,那天上的凤凰又会把罪过推到谁的身上呢?是谁会错意呢?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熠王站在雨中,绝望几乎将他淹没。白衣仙只轻声道:“是我不好。”

  熠王的心痛如刀绞,他绝望地哀求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白衣仙被他纠缠得烦了,推开他双手怒道:“我想怎么样,我想倒转时光,让你们从未相遇!我想要你不要如此天真残酷,我想要你不要做个这样的……可恨之人!”

  可恨,我一心爱他,他却说我,可恨。

  他怀着巨大的不甘和痛苦,和甚至接近恨意的爱情,崩溃般的喊道:“她就是先来的,我没有办法!你若如此在意,为何不先来!”他几乎要疯了,“你为什么不先来!”

  你先来,陪伴我长大,就没有这些痛苦了。

  白衣仙被他吼得愣了一愣,紧接着,雨水流过他脸颊,混着泪水一起,他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轻声喃喃道:“是我先来的。”熠王没回过神来的功夫,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哭着向熠王喊道:“是我先来的!”

  是我先来的啊,是我先来的,从你诞生之日起,我就在你生命中了,你怎么还能怪我没有先来。

  他的愤怒是如此的无助,可又如此的深邃,犹如一道深渊。电光火石间,熠王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意识到,白衣仙的怒火,从来不是为他而来。

  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嫉妒和他的恩典一般,都从不是为自己而来。他是为那个人,为天上的凤凰而来,那个人伤害了他,也许就是以这样始乱终弃的法子,白衣仙是在以别人的过错惩罚他。

  这个认知在那一瞬间就击溃了他,他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但在这个时候,他却还是嫉妒得要发狂、愤怒的要发狂了。“你不要再拿别人的过错惩罚我了……”他哀求道,“我就是我啊,求求你了,看一看我吧……”

  这世上芸芸众生,只我对你最虔诚。他缓缓跪倒在地,扯着白衣仙的衣摆,眼泪如注,狼狈不堪。白衣仙却只是看着,最后摸了摸他的脸颊。他的手心还是温热的,熠王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下去,可却忽然觉得心口一痛,手心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他猛地将白衣仙推开,气喘吁吁。

  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不是重要的东西,但是……

  他站在那儿,静静想了想——他发现,他想不起临行前与白衣仙的约定了。

  他隐约记得他想要去看一种花……

  什么花呢?

  “你……”他在那一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彻底失控地吼道:“你做了什么?”他声音中满怀惊惧不安,白衣仙被他推开,踉跄了一步,想要再上前,被他一把挥开,“不,你别过来!你做了什么,你想做什么……”他抬起头,心碎万分地喊道:“还给我!你就这么……这么恨我吗?”

  白衣仙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雨声中:“这样对你更好。”他说,“过来。”

  熠王就在那一刻明白了他的打算——他想抹去自己的记忆,他想让这短短两个月间的恩爱都化为虚无!神仙可以降下恩赐,也可将恩赐收回,可却是已这样的残酷的方式。

  他要走了,而且这一次,他不会回来了,不仅不会回来,就连记忆也不许熠王留下。

  何至于如此无情!

  眼看着白衣仙走近,熠王绝望的摇头:“不,不行,求你——”

  白衣仙仿佛在看一个哭闹的孩子,他耐着性子温声安抚:“……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你再也不用徒劳无功的寻找……”

  可我想要找啊!他绝望地想,若他失去和白衣仙有关的回忆,他这一生又会剩下什么呢?

  他半生的执念都将没有下落。他想到这里,忽然下了一个决心。

  “别过来。”他拔出随身的短刀,刀尖冲向心口:“别过来。”

  神仙去留,我从做不得主,但这点可怜的记忆,就留给我把。

  白衣仙一愣,急道:“你做什么!放下!”

  他还要上前,熠王未穿铠甲,刀尖刺破衣物,扎进皮肉,可却再半分前进不得——白衣仙只一摆手,便有一股无形之力将他手中的短刀击落。熠王呼吸一滞,下一刻紧紧抓住上前的白衣仙手腕,将他死死抓住。

  “求你……”他维持着跪倒在地的动作,发出此生唯一一次祈求,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求他留下?还是求他不要再将自己当做替代?还是求他……留下自己的记忆……

  “求你……”

  “你放开……”白衣仙挣扎,“你流血了!”

  “我不在乎。”熠王道,“你若要取走我的记忆,就把我的心一并剜出来吧——否则,我向你保证,我终有一日会想起来,到那时,我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要找到你,我都要让你付出代价……”他边说着狠话,边又忍不住哭起来,大雨渐渐转为细雨,白衣仙闭上眼,半晌,低声道:“那也是你的事。”

  他说完,熠王只觉怀中一空。

  白衣仙已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