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骕求衣走后,俏如来呆坐在窗前,过了许久。他摊开自己的手,看着掩在白晶佛珠下的、被自己掐出红印的掌心,心里头是百般滋味掺杂,五味杂陈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心境。
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些闷,是了,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几日不曾开窗,亦未曾走出这道房门。他将自己禁锢在自己的小空间里,以至于混淆了日月光阴,不知今日是何年何月。
风逍遥说,他们要回妖界了。
铁骕求衣说,苍越孤鸣这样做是为了救他。
俏如来只感觉脑子里有一团纠不清、理不明的乱麻杂线,所有应该有的、不该有的、该想通的、不去想通的都乱在一起,拆也拆不开。他觉得气闷极了,房间也显得逼仄,于是索性站起身来,衣袍都顾不上整理,走了几步就推开了房门。
——“交合渡气之法是我提议,火炼丹也是铁骕求衣交给王上的。”
——“若无王上,你当场就会死。”
——“他身为王,自然能很快调整自己对抗地门,但我不愿见王上在人界虚耗二十余年。”
——“俏如来,铁骕求衣言尽于此。”
俏如来坐在院子里,沐浴着被树木打得细碎的日光,脑子里全是铁骕求衣刚刚和自己说的话。
苍越孤鸣要回妖界了,就在明天。可是他还没有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来见过自己一面。
一次都没有。
俏如来觉得生气又委屈,但是他更觉得迷茫,脑子里生出那么多疑问,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是为了救自己才这么做的么?他对他做出这种事,只是因为当时自己命在旦夕么?他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么多句“对不起”指的就是……他救他这件事么?
他不明白。
太不明白了。
他的脑内忽然闪过那么多支离的记忆片段——有儿时的、有少时的、有开心的、有难过的、有初入佛门茫然无措的、有在佛堂念经颂佛的。走马灯般一闪而过的记忆里,地点、人物、情境各不相同,但那些记忆的共同点,却是都有那同一个永远守在自己身边的苍越孤鸣。
俏如来忽然就回忆起下山前,他曾信誓旦旦地与自己说——“他在。”
他也想起在无数次的危难面前,他挡在自己身前,用最简单的方式向他表达——“不用怕”。
他同时也想起他曾用那双蓝若浩海的眼深深凝望自己,眼里的光掩也掩不住,从眼角漫到瞳孔深处,满满地都是——“我会护着你”。
他忽然之间就悟了。
滴水入湖,巨石生花,有时距离灵犀一点,只需刹那。
他恍然发觉自己多日来的愁闷是从何而来,也在突然知晓了自己内心的空落是何种模样。
俏如来几乎是在倏忽之间就想通了那些自己百思不得、愁肠满结的情愫,他握紧了手中持珠,仰起头来,看着那树荫之间洒下来的点点日光,只觉得暖阳洒洒,耀眼极了。
他未曾害他。
他时时刻刻都在护着他。
他在那种情状下想着的,都是先救他。
俏如来虽未通情爱,但他也明白——往日种种,蹉跎苦难皆经历,喜怒哀乐皆品味,千帆过尽,身边守着的,仍是那么一个苍越孤鸣。
手上的念珠拨过一颗,晶石碰撞,发出清脆可闻的悦耳声音。
他大约,能知道自己的心思了。
——毕竟,有些话,还是要趁着那人在身边、能听得到的时候,说得清楚明白才好。
诚如鳞王所言,有些话,是要说清楚了。
※
俏如来收拾好了心情,整了整一身素白的僧衣,手里执着那串被把玩地温热的白晶佛珠,向月亮门的方向走去。
他行至门前,却又收了脚步,静默片刻,突然就开了口:
“你还要躲到何时?”
俏如来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目光直接对上隐在角落的蓝色双眼,慢慢喊出对方的名字:
“——苍狼。”
角落处遮掩的树枝扑簌了一下,随后没有了声息。
俏如来也没有再开口,眼睛就紧盯着那一处,双手纳入袖中,站在月亮门前,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角落里传出毛皮摩擦瓦棱的声音,随后就看到苍越孤鸣的身影从远处一点一点地蹭过来。
是的,蹭过来。
他仍是狼兽的形态,一身银灰色的皮毛仍是柔软,但略有干枯,不复往日那般油亮,眼睛仍是大海一样颜色,深邃清澈,让人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俏如来对上那双眼,怔了一瞬,那日的情景突然间就浮现于脑海——汗湿的毛皮、灼热的温度、低沉性感的喘息,以及……以及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俏如来一下子就红了脸,红晕从面皮蔓延到耳尖,一片火辣辣,他慌忙背过身子,雪白的长发在空中转了一个弧,抬起手,捂住自己鼓噪不已的心口,故作镇定地说道:
“进来罢。”
说完之后,抬脚就走,僧鞋踩在石板路上,落下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
日头微斜,余晖轻洒。
“我……”
“孤王……”
一人一狼对视一眼。
“你先说。”
“你先说。”
俏如来看着眼前的苍越孤鸣,眨了眨眼,忽然就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轻浅,却悦耳动听。
他将手放在腿间僧衣上,指腹摩挲着袈裟上的金线,目光却未曾离开坐在自己对面的狼兽。
他那双如朝阳一样的眼此时带了荡荡涟漪,有着水光,有着柔软,也有着嗔意与一点点的叱恼。之前那仿佛通过精准计算后才摆出的笑容忽然就不见了,他卸下那一贯温柔和煦的面具,将一身鲜活灵动的真实情感都释放出来。
“这几日……你明明在庄子里,为何不来找我?”俏如来问。
“孤王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会恨孤王。”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俏如来挑起眉来,手撑上眼前石桌。院内榕树已开始落叶,枯黄微卷的叶片也落在了平滑的大理石桌面上,俏如来一动,衣袖轻扫,带起桌上几片榕叶飘飘洒洒,带着细碎的摩擦声就落在了青石地面上。
俏如来撑着身子,想了想,又坐了回去,他看着苍越孤鸣因不安而乱动的耳尖,继续问道:
“你为何觉得我会恨你?”
苍越孤鸣眼神一闪,回答道:
“孤王强迫于你,你恨我,也是情理之中。”
听苍越孤鸣提及那事,俏如来面上又是一热,他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那……你为何会怕我恨你?”
“因为孤王……”苍越孤鸣抬起头,用力眨了一下眼,“因为孤王……心悦于你。”
“因为心悦于你,所以害怕你会恨孤王。”
“因为心悦于你,所以害怕你看到孤王便会想到那日……孤王强迫于你的事。”
“所以孤王怕了。”
“孤王怕失去你,虽然……”
苍越孤鸣停了停,偏过头去,轻声道:
“虽然孤王怕是……已经失去你了。”
“你为何会认为,事情发生后你会失去我?或者说,你为何会认为因为这件事我就会怪你、恨你?”
“孤王终究是强迫了你,你……”苍越孤鸣回过头来,却在看到俏如来时,失了声。
俏如来在对他笑着。双眸璨然若星子,两颊晕粉如晚霞,他面上并无丝毫责难或怨怼,淡色的唇微微扬起,眉梢眼角俱是染了笑意,带着额间的朱砂印记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时间苍越孤鸣竟是看呆了。
“不过……”俏如来眨了眨眼,正肃了神情,看着苍越孤鸣,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说道,“有件事,我很生气。”
苍越孤鸣动了一下毛茸茸的尖耳,一脸疑惑地看着俏如来。
“俏如来以为,你没有事再瞒着我了,但是你还是隐瞒了你……这种想法。”
藏在僧袍衣袖里的手紧了紧,手指捏紧了指尖上缠绕的白晶佛珠。俏如来看着苍越孤鸣那双极其美丽的蓝色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变得有些快,耳边似乎都是那急促又规律的扑通声。他嘴里有些干,脸上也有些热,但是他仍没有挪开目光,而是看着眼前的苍越孤鸣,缓慢而又坚定的开口说道:
“若是俏如来不曾追问于你,你是否就要把这种心思永远瞒着下去?那样你又如何?俏如来又如何?你可曾认真想过?”
俏如来软了语气,上挑的眼角也缓和了不少,他仍是看着苍越孤鸣,声音也轻了许多:
“你不曾说,我又怎能知晓你的心思?你若不说……我又怎能……”
话音越到后面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轻到听不见。苍越孤鸣有些怔怔,他跳下石凳,一步一步绕过圆桌,往俏如来的方向走去。
“俏如来……”
俏如来只听到落叶被摩擦发出的细密声响,他听到苍越孤鸣在唤他,下意识回过头,不期然就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感受着对方衣料上传来的的青草香气与皮料柔软的触感,只觉得脸上的热烫温度又高了些,窘迫之色渐起,下意识就要推开和自己贴地过近的青年。
但他的动作被一双火热的大手给阻止了。那双手扶着他,让他就刚好就在一个正好能被对方搂住的微妙距离里。苍越孤鸣缓缓蹲下身子,单膝落在地上,微扬起头,仔细寻找着俏如来意欲闪避的目光,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俏如来,你方才说你怎样?孤王没听见。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你若不说,我……”俏如来张了张嘴,清秀白皙的脸一点一点涨得通红,眼神不断游移着,最后索性垂下眼,就是不敢看苍越孤鸣此时的样子,“……我又怎能对你的这份心思,作出回应呢……?”
一句轻轻柔柔的低语,让苍越孤鸣患得患失的内心有了准确的答案,心中漫出无边际的欢喜与满足,蓝色的眼几乎要软成一汪水一眼。他高兴地看着俏如来,一时间也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俏如来只觉得全身都要烧起来了。这一刻,那些白纸黑字的清规戒条都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钳着他的那双手,火热而温暖,对方身上的青草气息让他安心而眷恋,他只知道韶华易逝、真心难得。佛门无诳语,他选择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感,来换得当前最坦诚的剖白。
这些话能说出来,真好。
正在俏如来为说出这些话而松了一口气时,就感到一只脚被抬起,重心略向后移,于是下意识地用手肘支在桌上,稳住自己的身体。他抬起头,就看到苍越孤鸣捧着他的脚,俯下身去,在他裸露的足面上珍重而虔诚地落下一个吻。
俏如来的脑中突然就变成一片空白。
苍越孤鸣的体温偏高,但唇却是有些凉,湿润润的两片印在脚背上,却无丝毫旖旎亵渎的心思。他那满腹的爱重与虔敬顺着那点肌肤相接透了过来,一丝一丝渗入一身骨血里。
俏如来能感觉到苍越孤鸣缓慢而平稳的鼻息,呼吸拂过足面,带来引人瑟缩的微痒。他只觉得脸上的热度较之先前不仅丝毫未减,反而增加了不少,热辣辣一片,烫得耳根都在发疼,那点羞怯的心思逐渐膨胀开来,撑得一颗心都满满当当。
俏如来不禁往回动了动腿,想把脚收回来。然而苍越孤鸣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打算,看似只是轻轻捧着,但无论俏如来怎么把腿往回缩,那只脚都依旧好端端地被苍越孤鸣捧着,分毫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苍越孤鸣才将俏如来的脚放下,他的动作轻柔又小心,末了还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镂空僧履中露出的白皙肌肤。只是这动作太过亲昵暧昧,惹得俏如来红着脸嗔了他一眼,苍越孤鸣心里开心,也看出俏如来并非真的生气,便也将这娇嗔的神色当做情趣一般纳入心里,嘴角的弧度半天都落不下来。
苍越孤鸣掸了衣袍站起身来,伸出手去将俏如来一并扶起。待两人都站好后,他探手入怀,从贴身衣裳里拿出那串被他焐了好几日的菩提子,牵起俏如来的一只手,亲手将那串只余下两粒珠子的佛珠戴到俏如来的手腕上,而后牵起那条空荡荡的串珠绳,在绳子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以后可别再弄丢了。”苍越孤鸣执起俏如来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个吻,眼神带着认真与倾慕,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人。
俏如来一直红着脸,又是被亲脚背又是被亲手背的,搞得他更羞了。
他本是不染世俗尘埃的佛门俗家弟子,这才方通晓了自己的心思,就被苍越孤鸣这情浓爱重的一颗心砸得昏昏沉沉。那些与往常一般无异的亲昵举动只是换了心境,便陡然生出别的不一样的滋味出来。只是苍越孤鸣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让俏如来有些懊恼,只想着要扳回一城,不能让他再牵着自己鼻子走了。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腕子上暗红色的绳结与浅棕色的菩提子,敛眉沉思的模样格外动人。
“也不知因着谁才弄丢的。”俏如来抬起头来,看着苍越孤鸣,“还来怪我。”
“……”苍越孤鸣噎了一下,随后偏过头去,轻咳了一声来掩饰尴尬。
这么说来……的确是因为他后来慌慌张张抱着俏如来去……才把菩提子落在那个空地的……
苍越孤鸣这么想着,脸上也有些发热。俏如来透过他浓密的发间看到被烧地通红的耳根,得逞似的笑出声来。
他将苍越孤鸣的脸扶正,眼角一弯,脚跟踮起,凑到鼻息都清晰可闻的距离。他用脸颊感受着对方身上略高的体温,凝望片刻,而后轻轻说了一声:
“苍狼,对不起。”
俏如来看到苍越孤鸣的眼被他的话惊得睁大了些,内里沉静深远的蓝仿佛被打散了一样荡出粼粼的光。他双手微微用力,一点一点地拉近二人的距离,他能看到对方瞳孔的收紧,也能感受到对方有些错乱的高热吐息。俏如来只觉得此时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暖融与酸软,张了张嘴,又是一声:
“对不起。”
尾音被含在唇间,直接堵住了苍越孤鸣的嘴。
这一刹,娇嫩的心蕊,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