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神明不过就是人类念想的化身。

  只要在心中描绘一个具体形象, 然后施以强烈的祈愿, 日积月累就会塑造出相应的存在。

  虽然在童磨眼里万世极乐教是个无药可救的团体, 但从术士角度来看, 这些人积攒的愿力已经非常浓厚了,到了弄出莲花神也不奇怪的地步。

  只可惜这些信徒在愿力实体化这步走偏了。

  他们把不合实际的念想全部寄托给了一个孩子, 一个并不相信神明存在的“神子”身上。这愿力便凭白无故堵在童磨这里过不去了,硬生生别向了供人神的野路子——

  让术士有了种这愿力在童磨死后,会直接将他形象神格化的预感。

  直至今夜,童磨身上的愿力才有了新的去处。

  当他吞下咒花根茎的那一刻, 腹中的根茎碎片与术士手里的本体产生了共鸣,将那愿力转移了到了咒花身上。

  “为此感到荣幸吧童磨。”

  “你所接受的那些祈愿,今夜就将化为神明诞生温床了!”

  术士垂下脑袋,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同童磨分享着自己的喜悦。然后他笑嘻嘻地拉着童磨的小手,来到了教团的莲池边。

  此时正值仲夏,连连碧水中粉色的荷花正开得烂漫。这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儿包围着之字形的木桥, 呈现出一种绚烂而梦幻的景象。

  欣赏着这副让人安宁的景色, 男人白净的脸上一直维持着那种轻松明快的笑容。

  他安静地等在那里,在看到受到传唤的信徒陆续进场后, 为初次登台演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以此次呼吸为契, 下一秒术士脸上倏地变换了表情,变成了一种极为苦痛的自责之态。

  “各位同胞,此次深夜聚集正是有要事相谈……”

  他以凝重而忧愁的眼神,慢慢扫过信徒迷茫而疑惑的面庞。

  “我们在多年来一直祭拜错了神明的形象, 将地上的莲花错认为水中之物……”

  “因为这样的举动,神明仅能借由神子倾听我等的苦痛,却无法施加神力直接干涉人世。”

  “作为教主得我得知真相后,本应以死谢罪……”

  每多看一人,男人瘦弱的肩膀上便多担分压力,而无力地向下多沉了几分。他痛苦地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说罢似乎觉得无法承担众人的信任而低低垂下了头颅。

  “我本来应该死去的。但神明拯救了我,她说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疲惫地闭上了双眸,任苦涩的泪水从脸庞滴落,愧疚近乎要将他就这样杀死了。

  但当男人娓娓道来,描述美丽的神明和奇异的神国之际,被记忆唤醒的幸福冲淡了他的绝望,令他重新露出了欣慰而安宁的表情。

  “神明并未呵斥我等无礼的行为,仁慈的她不忍我等茫然徘徊。她在生死之际将我召去,并为我的妻子降以永恒的安宁。”

  微笑的男人注视着周围那圈全神贯注的听众,从怀中取出了来自神国的礼物。

  他一手捧上来森漆黑的土壤,一手捻住咒花残留的根茎,将这两样一起投入了清澈的池水——

  “如今请好好欣赏这神明降下的恩赐。”

  “来见证神明的应有之态吧!”

  世人眼中的不可名状之物被投入了水中,砸碎了平静如镜的水面。令安宁的夜晚发出了“咔哒”的破碎之声,令清澈的池水如同沸腾般咕噜咕噜挣扎个不停。

  无形的巨手搅动着池水,把底部的泥土捧出了水面,蠕动的淤泥翻涌而出染黑了整片水域。

  池中漂亮的莲花无力地颤动着身躯,它碧绿而笔直的枝条逐渐变得漆黑而弯曲,舒展的碗装花瓣也因为软化而内卷。

  这些纯洁的花朵被漆黑的泥土所侵蚀,在短短几秒内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妖异艳丽的存在。

  自天井处攀爬而下的月光亲吻着肥沃的土地,温柔地唤醒了沉睡的花朵。

  她们慵懒地舒展茎叶,嬉笑着争先绽放,令甜腻的香气如骤雨落下,打湿了毫无防备的信徒——

  “扑通”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听起来就像急促的雨点打在了芭蕉叶上。

  信徒主动跃入了漆黑的泥土。

  “请安详地,前往永恒的极乐之国。”

  “雨”落在了术士的脸上,化为了缓缓流下的泪水。

  “用你们的血肉,将神明拉入人间吧。”

  男人勾起了嘴角。

  ……

  木桥上仅剩下术士和童磨两人了。

  演罢了这场酣畅淋漓的情景剧,男人弯腰坐在了木桥的边缘上。他将两支手往后背一撑,懒洋洋地欣赏起了自己的杰作。

  当瞧到那些个“浮尸”被黑泥托上水面后,男人脸上愉快的笑容就慢慢变了味道。他拧着眉头,极为不满地发出了一声笑骂: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

  “难得我这么辛苦,哄了这么多人下去给她补身体。她就让人入美梦,作为回报偷偷抽点血就放上来了?”

  “这种效率,起码得再三五年才能恢复意识吧。”

  而大半夜不睡觉连着目睹三场大戏之后,还是孩子的童磨同样感到了疲倦。

  原本礼数周到的“神子”学着父亲那没皮没骨的模样,撑着身子做到了桥边。童磨悠悠哉哉晃动着两条腿,扭过头问他:

  “那她应该吃什么呢?咒花又是何种存在呢?”

  “你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童磨好整以暇,专注倾听的模样打开了术士的话匣子。术士将积攒多年的抱怨,一股脑塞给了这位预备的道标。

  “人类给她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光明只是害了她。”

  “她被所谓的幸福蒙了眼睛,玩了一场过家家,开始还开开心心,后面难过到要死。”

  “现在直接换代成种子。”

  “所以守着一颗心有什么用呢?遵循神明的本能,去掠夺去践踏难道不快乐么?”

  “明明一切答案早就在她所身处的彼世了,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装作凡人呢?”

  在术士极具个人主观色彩描述中,比起利用咒花的冷酷利己者,他反而更像个不被世人理解的拯救者。

  童磨并不能对他的“拯救”产生什么实干。只有当术士提到“幸福毫无意义,死亡才是终点”时,这位“神子”多看了他两眼,并在心中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

  从那些信徒的反馈来看,这世间尽是些不愉快的事。他们两手空空来到人间,追寻着虚无缥缈的幸福,在得到后便畏惧失去,失去后便痛彻心扉,多次受伤后甚至失去了活着的力气,只能哭着祈求着神明的恩赐,企图获得永久的安宁。

  既然一切都毫无意义,不如归于安宁的死亡。

  只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自然不会再悲伤或者幸福得要死了吧?

  而像是术士之前咒骂的那样,“不求上进”的咒花足足沉睡了五年,才凑够了成型换代的力量。

  在那个晚上,黑泥里花朵们在月光最盛之处纠结缠绕成了一颗巨大的花茧。

  蓝色的花朵在短短几秒内开到了极致,将全部的咒力传到了茧内,随后花瓣纷乱地向周围散去,将成型的神明袒露在了少年的视线中。

  十五岁的童磨头一次见到了咒花的人身。

  二十来岁出头的女人,饱满的身形宛若熟透的葡萄,被岁月酿出了酒的芳醇。但那双蜜色的眼眸却因曾被人深深宠溺,还留着孩子似的天真与清澈,带了“我总是被人爱着,所以怎样都好”的深情轻笑。

  现在这个女人正跪坐在地上,向眼前的少年投以雏鸟似懵懂的视线。

  “真好看啊……”

  少年那白橡色的长发与泛着琉璃色泽的眼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让她想到了金子与宝石之类名贵的东西。

  他跟它们一样,拥有着讨诅咒欢心的纸醉金迷的美貌。

  除此之外,少年身上还流露着与她同源的气息。这让神明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明晰了两人间的联系,从而带着毫无防备的笑意同他搭话:

  “你是谁呢?”

  “我是您的道标,童磨。”少年微微笑着,接过了神明递来的手掌。

  “是照顾您,教导您的存在。”

  他同实际行动阐述了“照顾”的意义,名为童磨的少年,将早就抱在怀中的绸缎披在了女人身上,并温和而耐心地指导她穿衣。

  真奇怪,他明明看起来像是那些亘古不变的珠宝一样冰冷坚硬,但手却是非常暖和的。

  “那我呢?”

  她一边笨拙地裹着衣物,一边好奇地向他发问。

  “您是将人们带往极乐的神明,是万世极乐教莲花的化身,我叫您‘莲’。”似乎觉得她半天找不到穿门路的样子有些可怜,少年无奈地皱着眉头最终亲身上阵。

  他明明看起来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人,但是帮她动作却非常熟练,让莲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下他作为道标的可靠与体贴,并本能地问起了自己的职责:

  “我有什么能做的呢?”

  “你先得好好吃饭才行……”好心的道标在为她系好了衣带后,牵着她来到一处被花朵环绕的居室内。

  而随着他走动,莲才发现自己两条腿就像泡软的木头一样,很难使上什么力气。若说她之前还觉得自己只是刚睡醒的困倦,现在就是实打实觉得自己没力气了。

  这种感觉就是饿了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诶……

  神明茫然地注视着少年的背影,在“温柔”、“可靠”、“体贴”的标签后面又多加了个“细心”上去。

  而可靠的道标为神明准备的自然是些可口的佳肴——

  切成兔子样子的苹果,樱花作为点缀的荻饼,小火煎制而成的竹荚鱼,又或者盖着野菜的茶泡饭,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她说不出名字,但是却却看起来很好吃的精致小点心……

  真是神奇,她明明诞生不久,却看到这些东西的一瞬获得了相关的记忆,从而被难言的渴求所驱使,饥肠辘辘地伸出了双手。

  但是她却碰不到眼前的菜肴。她的双手能抓住童磨的手掌,如今却像空气一样从点心里穿了过去。

  “真是可惜,您是神明所以并不能品尝的人的食物。”

  可怜的雏鸟在遇到问题的第一时间望向了自己的道标,而少年带着苦恼的笑容为了她做出了解答。

  “真好啊,童磨是人类,可以吃这些……”

  童磨的回复在解答她疑惑的同时,又引发了她的另一个问题:

  “那么童磨作为人类,为什么是我的道标啊?”

  一直笼罩在童磨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违和感,终于在童磨笑着以手中金扇划开手臂的那刻完全爆发了出来。

  “因为您的饵食是人类的血肉哦。”

  “当然最好的就是道标的血了,因为点心很好吃,所以我也很好吃。”

  “这些菜我之前已经尝过了,味道都在我的血液里,您要不要尝尝看呢?”

  金银琉璃制成的美人,手臂也白得如玉。因为适度锻炼,他的小臂肌肉线条分明,充斥着年轻男子饱满的生命力。

  在皮肤被利器划破后,那温热可口的血液便直接滴在了备好的瓷碟里,嫣红嫣红的,好似是怒放的红梅。

  他正带着温和而纵容的笑容凝视着她,将以自身制成的佳肴,推到了她的面前。

  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透露出本该如此的意味——

  为神明奉献自己是道标的职责。

  神明是需要接受道标的指引的。

  “我不要,童磨会痛的吧?”

  “我帮你治好好不好?不要这么弄伤自己啊……”

  可是那渴望的眼神仅在她的眸中出现了一瞬,剩下的全是那种有点可怜的茫然。她在第一时间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以甜蜜的触碰为他施展了“治愈”的咒术。

  然后这点小小的工作量榨干了她仅剩的力量,让她因为疲惫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又失败了啊……”

  “我也不喜欢老是弄伤自己啊。”

  少年轻轻发出了如是叹息,他苦恼地注视着昏睡的女人,忍不住挽起了另一条胳膊的袖子。

  童磨那白皙的皮肤上正留着几道不甚明显伤痕,颜色由浅至深向下排布。

  这已经是童磨第四次割伤自己的手腕了。

  无论是开场回答她的问题,还是给她穿衣服,或者被精神状态还好的她说什么“我记得这个好好吃,我不能吃就给你吃吧”“男孩子要好好长身体”试图投喂的互动,都重复了三四次了……

  她明明看到点心的时候动摇得不行,在遇上真正能吃的美食时却坚定到可怕。

  而每次不进食就使用咒力进行治疗的结果,便是她的状态通过伤势的愈合效果所显示的那样,正肉眼可见的变差。

  这次在他刻意直接拉她去吃饭,而跳过无数互动的情况下,她的身体还是走到了短短半个时辰就晕过去的糟糕地步……

  当然他也可以像之前所做的那样,将女人重新抱回花池。在积累了足够的咒力后,再次将她唤醒,他可以无数次地重复着这种游戏,直到她先妥协,被道标的血肉引诱而犯下妖怪的罪行。

  少年深深地叹了口气,将神明重新抱了起来。她的脸上还带着眼泪,悄悄地濡湿了他的衣领。

  童磨在第一次看到那些水滴的时候,曾短暂地愣了一会儿。

  ……

  神明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从绚丽的繁花中。她还在道标的房间里,不过好像被人搬到了少年屏风附近的花坛里。

  除了道标和自己,房间内还有第三人正跪在花坛下面哭着诉说什么,正是那悲伤的哭泣声唤醒了自己。访客身上积累的压力以及对极乐的渴求,在攀谈间化作力量,源源不断地传到神明的身上。

  而少年正坐在被花朵环绕的中心位置,温声细语地安抚着跪拜的访客。

  “童磨,童磨。”

  她又有点活着的力气了,就高兴地小声喊着正与人交谈的道标的名字。

  温柔又漂亮的道标,听到了这声呼唤。他下意识转过头来,透过那层繁花疏影静静地看了过来。

  面对神明的笑容,少年短暂地愣了一下。

  他微微向她的方向歪了下脑袋,抿了抿嘴唇,垂下手臂以放下手中展开的金扇为由,顺势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这温柔的安抚稍纵即逝,少年在缩回手掌的那一瞬,用金扇盖住了她的脸庞。

  她又看不到自己的道标了……

  是因为她打扰到他工作了么?

  神明这般猜想着,蜷缩身体,乖乖闭上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