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犽咬着牙,猛地把小杰从危险的峭壁边缘往他身后扯了一把。为了把小杰扯进来,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两个人的身体都踉跄着往十字架的方向倒。
而险些命丧黄泉的小杰本人脸上却仍旧没有半点波动,连睫毛都没眨,抬手倏忽穿过高空凛冽的寒风,便又是雷霆万钧之势朝奇犽的命脉攻了过来。奇犽根本来不及调整,电光火石之间,便被小杰的拇指精准无比地扣住了最致命的颈部大动脉。
颈部大动脉,人体最致命之处。精确地按住的话,不要一分钟人就能缺氧休克,三分钟就能杀死一个人。
但奇犽没有惊惶,也没有贸然攻击小杰让他松手。
他覆在小杰肩膀上的手倏而上移,在两个人跌坐下来的那一刻垂着眼倾身过去,温柔地吻住了他。
他嗅到哨兵身上未干涸的血腥气,那味道混着逐渐的眩晕感像蛇的红信舔舐着大脑,奇犽白皙的耳尖开始因为缺氧而有些泛红,嘴唇却微微泛了白。但他什么也没管,什么也没说,任凭大动脉挣扎着狂跳。小杰手指仍旧掐在他动脉上纹丝不动,可手肘手臂和肩膀却意外地没用什么力气,甚至衬得上乖顺,奇犽一手扶在他肩膀,顺着那几步踉跄,把他扯进了自己怀里。
小杰似乎是愣了愣。
在他们唇齿相接的那一刹那,一线白炽的明亮自遥远的海平线席卷而来,海风卷撷着那日出之国的火焰自洋流彼岸以比睡梦更温存却又更高傲的姿态吞过整座沉睡的大陆。仿佛有来自远星的神鸟挥着光辉的翅羽降临,昏暗的天地穹庐苏醒过来,亮起微光,深重的夜色过渡成轻如耳语的浅蓝,几颗睡了懒觉的星子在黑夜与黎明的罅隙之间赖着床闪烁着吐了几个泡泡。
在这绝高的塔顶,除了交替的黎明与星辰再没有多余的东西,光与影被那架高高在上的十字架分割交错,在相拥的两个人身上投出细长的十字虚影,看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神圣得像个宣誓。
向导的精神力如同倾泻瀑布一般磅礴而出,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海啸,分成万缕精神丝,将哨兵包裹其中,轻而易举地穿过那已经完全变得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的精神屏障,往里渗透。
小杰的手慢慢地松弛,他依旧把手放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仍旧半点情绪、半点光也没有,他看上去几乎有点手足无措。或许是因为刚从医疗仓里出来,黑发尚且带着未干的水汽,哨兵平日里总是不服气地支棱着的发梢迟疑地塌软下来,耷拉在后颈,被呼啸的海风吹乱了,又垂在眉眼间,几乎显得那因为丧失了表情而显得杀气凛然的五官又变得稚气起来了。
奇犽发现自己即使差点被他掐死、差点被他吓死、差点被他气死,也无法控制地在这一刻觉得他很可爱。
他模糊地发出了一声轻笑般的叹息,轻轻蹭了蹭小杰光洁的额头,含糊地说:“我进去了。”
他闭上眼,沿着两个人相连的精神丝飞快往前游去,然后坠落。
向导从天而降,掉在干枯腐朽的土壤上。
他震愕地抬头四望。
黑漆漆的水包围着他脚下的土壤,里面没有影子,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无法倒影出奇犽自己的脸。他身后是林立的朽木,黑黢黢的树林宛如吊诡的幢幢鬼影,这里实在过于安静,仿佛有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把脑袋张成个切成两半的西瓜,把所有的一切都贪婪地吞进肚子,连风和声音也不剩。
天地死寂,无光无星,但这还不算……
以他目力所及,原本似乎永无尽头的这片海域竟被拦腰斩断,被一大团的浑浊不祥的黑色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水流漠然地被那黑色不断吞没。天空像个打破了的大碗,又像张被剪得坑坑洼洼的幕布,上面布满了大窟窿,黑色的水从一个个窟窿里倾泻成几条倒逆的水柱,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水在从天仿佛那天空上面倾泻下来,还是正被倒吸上天。
这个小小的、山河破碎的精神领域成了一锅煮沸了的清汤寡水的汤面,有人正十万分不厌其烦地往里面加调料。
没有生命。没有声音。像一出讽刺的默剧。
这里曾经不是这样。这里曾经极蓝,极绿,这座小小的岛屿像一颗被蓝海包围的圆润珍珠。它曾经的形状仿佛白鲸从天空坠落,一头栽入草原。它来自这座星球一个平凡的海域,亿万人群里一个青年怀念已久的、的充斥着光热与海潮声的,永恒的故乡。
而因为有些人的贪婪与欲望,它和它的主人经受了大多数人此生永远难以想象的痛苦,像被巨蛛用毒牙咬住,变得像这样支离破碎,光怪陆离。
奇犽咬了咬牙。
虽然进来之前他有过心理预期,但真正看到这样的场景,他还是发觉那比他想象中的严酷太多。
要如何处理?
他虽然……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小杰已经封闭的精神图景,但显而易见的,这里已经被那种精神毒素几乎破坏殆尽,只要再过稍许时间,这里就会被完全湮灭成灰烬。
到那时,小杰恐怕就真的彻底无法好转了。
但这种事,奇犽绝不会允许发生。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仔细地看过每一棵枯死的朽木,忽然心生一个念头。
几乎是在下一秒奇犽便迈开脚步付诸行动,他行至那黑黢黢的水边,下一刻,奇犽毫不犹豫地跃入了水中。
黑暗与冰冷一同将他包围,如影随形、如跗骨之虫,那凄清的凉冷刺骨得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来自深深地底,没有一丝活人气,让人想到凋落,让人想到死亡。
面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在飞速坠落,坠落到无人知晓的深海深处。这片已经败落的洋流深处,谁知道会出现什么东西?
但奇犽没有恐慌,也没有贸然动弹。疾风出现在他身边,雪豹银白的皮毛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似乎在莹莹发亮,它默不作声地载着它的主人,往更深的地方加速游去。
奇犽和他的精神向导不知坠落了多久,他眼前忽然亮起了微光。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小杰的精神向导有一个相对于他的身份来说不那么合适的名字。
对比疾风或者克丽丝汀这种名字,他为精神向导取的名字听上去有些过分可爱了,完全镇不住一塔S级哨兵应当有的威仪,非但镇不住,甚至还有些软绵绵肉嘟嘟的,叫人忍不住怀疑它的主人是不是也是个内心多少没长大的小孩。
后来事情多起来,他便一时忘记了这件事情。
但此刻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张了张嘴,试探地问出了这个名字:
“布布?”
一头两人高的狐熊被碗口粗的锁链牢牢锁在地上。它身上遍布伤痕,流着汩汩的血,那血液流到水中,竟不消散,而是凝聚成一小点一小点碎屑般的浅金色荧光。它大概是听见了那声呼唤,张开口对他发出本该震耳欲聋的咆哮——之所以说是本该,自然是因为它的声音全都被吞没在了死寂的海水里。
狐熊,身形高大,拥有比普通人类敏锐百倍的嗅觉和视觉,瞬间爆发力极强,能千里追击极速逃跑的野狐狸或者鹿群,是当之无愧的森林之王。它们大多数情况下性情温和,很少主动攻击人类,但正处于或者伴侣正处于孕期或者哺乳期的狐熊会变得非常特殊,它们敏感、暴躁而易怒,任何踏入它们领地的生物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
就像——是的,就像被踩到底线的小杰。
这头狐熊身上有大半的皮毛都发白,或许是因为那种毒素刺激得变了异。它在流血,它看上去疲惫极了,但即使隔着这么远,奇犽也能看见它眼珠里的痛苦与暴戾。它警惕而敏锐地挺直伤痕累累的脊背,扛着那重逾千钧的重重铁链,犹如一座巍峨的峻岭屹立在奇犽和疾风面前,张开嘴,发出沉默的怒吼。
不知道是不是奇犽的错觉,他觉得它似乎在阻止它靠近它的身后。
它的身后有一座海沟。里面是什么?
奇犽皱了皱眉,疾风下潜,落到狐熊身边,轻巧地迈开步伐向它走去。森林之王张开嘴,发出警惕的吼叫,呲满伤口的爪子不断挥舞。但雪豹明显比伤痕累累的它要更轻盈敏捷,雪原之王闪过那些强弩之末的攻击,走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趴了下来。
雪豹的尾巴动了动,然后慢悠悠地甩了甩。
狐熊的动作慢了下来,它疑惑地看着那条灵活的雪白尾巴,试探地伸爪去碰,又被疾风轻描淡写地挪开了。
奇犽放出了他的精神力,笼罩两只精神向导。或许是对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的缘故,布布看起来终于不再那么紧绷,它缓慢地放松下来,眼睛静静盯着雪豹的尾巴,过了一会儿,趴了下来。
在向导精神力的安抚下,它看起来温顺平静了很多。
奇犽冲疾风比了个做得不错的手势,慢腾腾地绕过了狐熊,来到它的身后,落入那座黑黢黢的深渊海沟。
他在永夜之中下落。
这里实在过于黑暗了,仿佛光明永不会到来。
但奇犽知道,这里曾是一片被光明永恒歌唱的海域。它蔚蓝广阔,与天相接,阴天与黑夜的停留总会被爽朗浩瀚的日光带走,哪怕是最深的海底也不存一点阴霾。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恰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微光。
与狐熊如出一辙的光。
一个小小的男孩坐在地上,双臂环绕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臂弯之中,缩成小小的、拒绝世界的一团。他身上在不断散出晶莹剔透的浅金色光点,碎成泡沫,照亮这一方海底。就仿佛水中静卧了一轮疲惫不堪的、正在消散的太阳,那光浅淡昏暗,荧荧碎碎,像是迅速盛开又迅速凋谢的花朵,洒在水里,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孩的身形有些虚无,看起来……就像是快要消失了。
奇犽感觉有一只巨手在残忍而恶意地挤压他的心脏,就像非要从那可怜的器官之中挤出它残存的新鲜血液不可似的,他艰难地抬手握住男孩的肩膀,用力克制自己的力气后小心地摇了摇:“……小杰?”
过了好一阵,男孩终于茫茫然地抬起了头。他看起来极年幼,约莫不过十二岁,头发被水润湿,贴在眉眼间,五官都还透着没长开的稚嫩,像只懵懂的幼兽。
他大概是小杰的一部分意识自我——就和奇犽现在一样。
哨兵和向导在精神图景的极深处,会有一个以自己的形态存在的意识本体,体现他们内心或者意识到了,或者没意识到的真正自己的一部分。
奇犽忽然想起了深渊上空的那只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狐熊,它早就被伤得不成样子,却仍旧努力扛着千斤重的锁链,目眦尽裂,像座峻岭一般立在他们面前,试图保护它身后的东西。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它在试图保护它的主人。
叫奇犽稍微心安的是,这个意识体小杰虽然只有十二岁,看上去也完全不在状态,但他的眼睛和脸上是有情绪的,并不是完全的麻木或者虚无。
奇犽道:“小杰!”
十二岁小杰涣散的目光拢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聚焦在奇犽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飘飘地道:“奇犽?”
在那一刻,奇犽忽然感到那血液与空气奔流入肺,他几乎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呼吸。
“是我,”他感觉到手下男孩的身体像冰一样冷:“……你还好么?”
小杰困倦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话,自顾自地缩进了他怀里:“你怎么来啦。”
他嘟囔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歉呢。”
奇犽一时没意识到他为什么要道歉,过了好几秒,才倏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对不起,奇犽。”小杰小小声地说,男孩把头耷拉在他肩膀上,“害你难过,对不起。”
如果不是状况不允许,奇犽怀疑自己可能会哭。
小杰的意识似乎颠三倒四的,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忘了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迷迷糊糊地问:“你来干什么呀?”
我来救你。笨蛋。奇犽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
男孩身上在不断冒出飘渺的金色碎片,析出又漂进水中,像是一个个酣甜的往深处坠落的梦境,又像是一盏盏点亮黑暗向浮空飘远的灵魂。奇犽不敢去想那些金色的光点意味着什么。他努力平了平胸口的气,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不要睡,听见没有?”
小杰没有说话。
“布布在上面守着你,你怎么能睡着?”
小杰慢吞吞地重复道:“布布?”他像是忽然醒过来了一点,思考了一会,问:“布布还好吗?”
“疾风在陪它玩。”
“我也想玩。”小杰说,“但是现在奇犽抱着我,我就很满足了。”
他说着又要睡,奇犽抱着他,用力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不让他闭上眼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小杰。”
小杰又困又累,但还是勉强睁开眼,看着银发青年:“嗯?”
“你想看星星吗?”奇犽问。
小杰挥了挥手,手指撩动海水,动作间洒下星星点点金色的碎屑:“这些不是吗?”
“去看更好看的。”奇犽抓住了他的手,“来吗?”
小杰看着他的脸,那真是一张漂亮的脸,眉目深隽,鼻梁秀挺,眼睛是漂亮的银。在这永无宁日的地底,这突兀的外来者仿佛一盏灯那样刺眼,有一粒金粉一般的光粒落在了他的眼睫,光在他眼里发亮,他眼里有海,有山川,有包容一切的大地,自然也有星星。
他几乎想伸手去碰。
我已经见过最好看的了。他心想。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奇犽猛地抱住了他。
那一刹那海水倒灌,小杰只觉得铺天盖地一阵眩晕,黑色的潮水逆流成巨大的漩涡,把锗红色的天空与深灰色的大地都绞成光怪陆离的碎片。一双手牢牢扣在他背上,把他抱在怀里,仿佛那就是他最珍而重之的珍宝,片刻不能放开。
“睁开眼睛。”奇犽轻声地、温柔地说。
于是小杰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见星星。
他看见漫无边际的星星,在那霓虹绚丽的城市,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星星。
恒星在他身边爆炸,永无畏惧地坍缩成滚烫的白矮星。他们踩在悬空之中,行星绕着他们日复一日地周转,星云仿佛漫漫晶莹的碎沙,又仿佛铺天盖地的鱼群,遥远光年外传来漫长的回唱,旋律陌生却又熟悉,仿佛自亘古开始,那旋律便被亿万生灵口耳相传。
他们站在星河中央,漫漫星辰碎成烟沙,如同徘徊游魂,如同万家灯火。
这里是孤高的星空,斑斓的星海永远不会熄灭它们的光芒,它们旋转在地球上每一个渺小生灵的头顶,成为永恒的真理。
小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从十二岁孩子幼嫩的手掌重新变得修长宽阔。他看了看奇犽,在他瞳仁中找到倒映的自己。
银发青年看着他,轻轻地笑了笑。他身后有宏大而绚烂的极光掠过,彗星在其中一闪即逝,在视网膜上擦出白亮炽目的光轨,却依旧亮不过他眼里的光。
“这里是我的精神领域,给你做了很多次精神疏导,但才突然想起来,你没来过我这里。”
奇犽说着,轻轻笑了笑。
他垂下眼,睫毛长得仿佛一张捕梦网,小杰意识到那颗金粉一般的碎屑仍旧镶在他睫毛尖,像是一颗被捕梦网网住的星星。他皮肤白净,发色罕见,瞳色也罕见,是乍眼看去锋利凛冽的银。小杰嗅到他身上清淡凉冽的气息,如酒如冰,是奇犽信息素的味道,是最深的凛冬里雪的味道。
可他现在一点也不像雪。
他像一杯温好的牛奶。
向导垂下头,唇角轻轻在哨兵的额头贴了一下。
“你没事了。”
于是小杰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那道呼啦啦呼啸而过的极光,闯入了他们脚下的那颗破碎的、只剩一半的星球,挥散那破烂的天空,兜头扎入了一片海水。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精神领域。
他低头看了一眼,有一条发着银亮的光线,从心口迁出,一路过去,没进奇犽心里。这根曾经断裂的线如丝一般柔软,却又重于万山,牢不可破地将他们系在了一块。
他伸手,握住那根失而复得的光线,就像握住他失而复得的消散的心。
在遇见奇犽以前,小杰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反正他一直是个战士,一个人的话,即使离去,即使有遗憾,却也不会有无论如何割舍不下的牵挂。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若是战斗,这条线便是他的铠甲。他若是受伤,这条线便是他的良药。他若是去了不可及的远方……
小杰抬起眼睛,看着奇犽的脸。那双眼是罕见的银,却不凛冽,不刺骨,他唇角浅浅勾着一点笑意,一肩风霜尽融,化成晶莹的琉璃色。
再璀璨的星火也比不上他眼底方寸银河。
这个人,便像现在这样,沿着这条线,来接他回家。
他怎么能忘记这件事呢。
奇犽——是他一半的灵魂。
小杰越过奇犽的肩膀,看见那道瑰丽如梦的极光架起了从天空到海洋的一座瑰丽的桥,星河倒灌,充满海洋,不凋的星霜洒落黑暗的水底,于是终于,从此他不再噩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