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觉得天这么冷过，冷到全身的血都要冻起来。他把围巾缠得很紧，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想到过去的种种事情，默默流着眼泪。过了一会儿娜塔莎也带着行李来了，看他在哭感到无措，在旁边急躁地走来走去，说：“别难过呀万尼亚…信就信吧，全国信教的人那么多，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一个人跑出来冬妮娅也很担心…”又过来抓着他的手说，“手怎么破了？会不会痛，要不要去包扎一下？”
伊万不想被娜塔莎看到自己这么懦弱的样子，把手抽回来，捂着脸哀痛地说：“娜塔莎，我觉得自己真失败…”
娜塔莎不会理解他的感受的。冬妮娅是他的初恋，他爱了那么多年的人，但他保护不好冬妮娅，让冬妮娅跟着叶甫根尼那个败类走了。冬妮娅一点也不在乎他，他能怎么办？王耀是他爱的第二个人，他认认真真想一辈子在一起的人，他想娶回家的人。他不是喜欢男人，只是喜欢王耀一个。他对王耀可以说是掏心掏肺，可王耀对他从头到尾都是欺骗！
他知道王耀之前为什么会被抓。王耀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开始只是怀疑，后来便确凿无疑了。
那段时间陆续有几个同事怀疑自己被翻译监视了，说翻译似乎在跟踪他们，家里也有被翻动的痕迹。他们想找中方要说法，又没有实际的证据。没过太久，在1959年的国庆节后专家局撤换了一批专家翻译，巧的是那些感觉自己被监视的同事都换了翻译。
他们在党组会上讨论这件事，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凭着自己的经验认为这是党内斗争，就像苏联的党内清洗，也许中国的某些政治派别想要监视他们，而现在这一派失势了。来华专家一向被要求不要评论中国的国内政治，既然翻译已经换了而且他们也没有明确的证据，他们便决定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观察一阵子看情况是否好转。
当然伊万不觉得自己被监视了，又不是所有换了翻译的人都同意自己被监视了。何况他更换翻译是有原因的，王耀被警察抓走了才会安排陈翻译来。
但晚饭的时候阿夫杰坐过来，悄悄和他说：“今天他们这么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儿子和我说过，有一次我们来开党组会的时候，他爬到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上，看到你的翻译在你卧室里翻东西。”
伊万当然是不敢相信，他回去翻了所有的信件，居然真的在他的一封信里发现夹了两根黑色的长发，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仔细想想，其实王耀和其他被换走的翻译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因为他和王耀私下关系好，知道他是被抓走了，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国庆后换了一个翻译而已。也许所有被换的翻译都是被抓走了。
但那时他还来不及想自己被王耀监视的事情，他只是担心王耀。他不知道被换掉的翻译们会被怎么处理，但他知道苏联党内肃反时期被开除党籍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他绝不愿意王耀也不明不白地没了，他只想把王耀救出来。他仔细想过，如果王耀真的是因为政治原因被抓，中国方面又不打算让专家们知道，那他不断向专家局要求让王耀回来很可能会有用，于是他开始一趟趟地往专家局跑。
王耀被放出来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开心便难过起来。他的要求起作用了，这也算是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王耀确实在监视他，起码王耀真的翻过他的信件。他恨王耀监视他，他想也许王耀过去对他的所有关心都是在作戏，王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跟自己生着闷气，听说王耀生病了却不愿意去看他。
最后他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去。王耀能放出来是因为中方认定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他必须继续假装不知道，何况他也还是想见王耀。但是王耀辞职了，这再一次让他感到失望和愤怒。王耀之前对他的好果然都是假的，现在他没用了就连戏都懒得演了，也许他根本也不想见到自己。在王耀被抓进去之前他以为王耀对他有好感，他几乎确定自己感受到了。他本想找个机会和王耀说，但当看明白这一切后，他只想这辈子再不和王耀来往了。
可是当他生病的时候王耀来看他，他一下子就心软了。王耀大概没意识到他那样子真傻，用“还书”这种烂借口跑过来，又紧张兮兮地问他身体怎么样。也许人生病的时候真的会变得软弱，伊万鼻子发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想念王耀，这半年来一直都很想他。既然王耀担心他、主动来找他，是不是说明其实王耀是真的在意他？
在背对着王耀沉默的几秒里，他想了很多。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暗恋冬妮娅算是他唯一的秘密，这他都主动告诉王耀了，此外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他不想闹了，王耀对他做过什么他也不在乎了。不管王耀到底是不是真的监视过他、到底是不是骗了他，都没关系。他后来把家里钥匙给王耀就是想告诉他：我不在乎被监视，只要你爱我。
但王耀还在骗他，王耀又他妈骗了他一次。他一直担心事情果真如此，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证实了。
事到如今再回过头去看这整件事，为什么王耀在五月底的时候会突然来找他？就在他要走之前的两个月，未免过于巧合了。后来他一时冲动差点强奸了王耀，王耀发火之后他心里特别怕，不管是马上停下来还是一直做到底王耀都不可能原谅他了，他又怕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忍不住哭了出来。但王耀又转变了态度，还答应和他在一起。那时候他高兴疯了，现在看来那算不算是王耀的自我牺牲？王耀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快走了，反正两个月忍忍就过了，所以才会答应？王耀真的爱过他吗？
伊万觉得自己不能再往下想了，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觉得一定是这样，越觉得自己真他妈的贱，事到如今还像个可怜虫一样不断寄信求王耀理他。
王耀你想要什么，到底什么东西值得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他坐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心里承受着两个挚爱之人对他的伤害，第一次觉得这么绝望。他顾不上娜塔莎就在旁边，把脸埋在手心放声大哭。娜塔莎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只好难过地看着他，不断地说：“万尼亚…你怎么了，别哭啊…”
伊万回莫斯科之后就给王耀写了最后一封信，满篇都是恶毒的咒骂。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过的事情吗？我后悔为你做的一切，你就该死在牢里”、“你这样利用我难道不会感到愧疚吗？你像魔鬼一样阴险歹毒！”。因为写得太用力，他好几次划破了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