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台上的林平之, 已中了岳不群三剑。

  他的身法不是比不得岳不群的快,他的剑术不是没有岳不群的诡异。

  可他的心是乱的。

  林平之明明记得自己给岳不群写下的假剑谱,岳不群怎能练得这般厉害。

  岳不群神出鬼没绕到他身畔, 对准他的耳朵轻言:“我从东方不败处学的剑。”

  林平之的心理防线全崩溃了。

  腰上再被岳不群划道口子, 趴在地上没力气再起来。

  岳不群自诩君子, 自然不会随手往他背上插一剑。

  他收剑回鞘, 退开几步,故作遗憾:“平之啊平之, 我以女儿许你,以徒弟待你,你又何苦如此!”

  岳不群仰天喟叹,眼角含泪,直叫在场许多人信以为真。

  泰山派的充当先锋:“岳掌门真君子也。要我, 准拧下姓林的脑袋!”

  吃瓜的若有所思:“没想到嵩山这么奸诈。”

  少林和尚掺在里头点火造势:“哎哎,嵩山派奸诈, 我少林可是名门正派。”

  大家纷纷议论岳不群的高义,谴责林平之和嵩山的无耻。

  玄澄趾高气扬地冲殷梨亭抽抽嘴角,看他武当连带着面上无光。

  连暴躁的定逸师太都无话可说,只得与定静一道口念阿弥陀佛。

  岳不群觉得时机成熟, 再抹把泪, 再拔出剑,说辞冠冕堂皇。

  “你我师徒一场,终要为师清理门户。”

  他的剑已悬在林平之的头顶。

  人群里忽然响起个女声:“你要清理谁?”

  众人一看,是岳不群的夫人, 华山派的副掌门宁中则。

  宁中则怒视着他的丈夫:“你清理完大有, 清理掉珊儿,还要再清理平之?”

  宁中则在此之前, 还是保持着高度克制的。

  岳不群杀陆大有,她替丈夫隐瞒。

  岳不群自绝要害修炼剑谱,她假装视而不见。

  岳不群把他们的女儿嫁给公公,她只盼木耳救回,仍选择沉默。

  对一个人的印象差到极点,他做的任何事就都不得信了。

  宁中则只当林平之说自己是嵩山细作,也是岳不群教的。

  她可以容忍自己的丈夫狠心,但绝不能容忍他的卑鄙。华山派浩气长存的牌匾就高悬紫霞殿的正门之上,这叫她如何面对师父师爷的谆谆教诲?

  她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她要把这个伪君子的面具摘得一干二净!

  岳不群从未算到他的枕边人也要反他。

  宁中则知道得实在太多,岳不群不由得慌乱起来。

  他还道宁中则只是担心女儿,忙劝道:“夫人,珊儿此刻正在山下游历,并未……”

  这话一说真是打脸。

  殷梨亭立马叫道:“岳掌门犯糊涂吧。令媛若在山下,今日林平之跟谁成的亲?”

  大伙都觉不对劲,倒转方向嚼华山派的舌根。

  岳不群沉住气,拱手与众人堆笑:“家丑家丑。我夫人并不愿小女嫁给林平之,如今看来夫人才是对的。”

  岳不群拼命向宁中则挤眉弄眼,希望她念在夫妻之情把此事按下。

  宁中则心又软下去,不晓得该说还是不该说的好。

  不料人群里再来个陆大有。

  陆大有本被宁中则点穴再藏起,连城璧的手下去莲花峰搜寻时,把他救了出来。

  当初正是岳不群杀的陆大有,嫁祸给林平之。后来为了拉拢林平之,又把罪责推给门外的杀手。

  陆大有于他,纯然是个嫁祸他人的把戏。

  岳不群与宁中则心有间隙。

  他见得陆大有出来,就以为是宁中则放出来指证他的。

  对夫人的口气也就冰冷许多:“你当真要毁我华山百年基业?”

  宁中则看见丈夫无情的眼神,她就明白,今天的华山非毁不可。

  既要毁,那便由她来毁!

  宁中则袍袖里多出一柄淑女剑。

  剑不似其名。

  淑女秀丽,腰身袅袅,搁在剑上,便是夺人性命的轻便利器。

  那一片金光晃过陆大有的眼睛。

  陆大有便死了。

  一句对岳不群不利的话都没留下。

  岳不群万不想到夫人竟为他杀人灭口。

  宁中则剑指高岭,正是红绸飘扬之处。

  她放声高呼:“日出东方,屠尽五岳。”

  这是二十三年前日月神教第一次大举进犯五岳剑派的口号。

  东方不败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宁中则如此高呼,摆明是说她与魔教中人同属一路。

  岳不群才觉后悔,驱动步法朝宁中则疾奔过去。

  宁中则惨然一笑。

  岳不群每次练功只当旁人没看见,宁中则次次却看得分明。

  看得多了,熟得透了,她便能算出下一步的落点在哪。

  还有岳不群手中的剑,指向何方。

  她正好扑到那剑上。

  她的淑女剑横到岳不群的脖颈,在上面划出道细细的口子。

  这一步,她想过许多种可能。

  岳不群刺中她的那刻,也是岳不群最松懈的那刻。

  她横向脖颈的那枚剑,便可直接要了岳不群的性命。

  可她终归不忍。

  宁中则没有留下第二句话。

  她静静地躺倒在地,她那沾了岳不群血的淑女剑丢在一边。

  她至少看见岳不群为他落泪。

  或许那泪水里有一半真诚,一般虚伪。

  她听见岳不群带着哭腔高喊:“夫人,你为何要勾结魔教?”

  她的世界黯淡了,这就是她的丈夫,这就是她的命。

  她能做的,都为他做了。

  日月神教的弓箭手从三面山坡举箭冒头。

  紫霄峰地势低洼,三面被山包围,北面又是号称华山第一险的“鲤鱼峡”。

  一群武林人士无疑成了日月神教的瓮中之鳖。

  东方不败身上的红衣更艳,连靴子都是艳红。靴尖一朵墨梅,正好点在华山冬日盛开的梅花瓣儿尖。远远看去,竟似凭空而立,形同山神邪魅。

  东方不败的尖刺的声音响彻全山。

  他问一句:“可有人要降?”

  玄澄嫉恶如仇,运起狮吼功疾呼与妖人决一死战。

  东方不败压根不搭理他。再问一句:“要降的举手告与我知。”

  玉音子带着几个泰山弟子溜到山壁下,与正派拉开距离,向东方不败举手示意。

  “吾等愿归顺教主!”

  东方不败报以轻蔑一笑。

  玉音子几人便被万箭穿心,当场暴毙。

  众人虽暗地叫好,也担心自己同般死状。

  东方不败这才缓缓把话说完:“降也好,战也罢,你们无人生还。”

  日月神教的弟子换上新箭枝。

  这次的箭枝绑着伏火雷,随时能将在场的武林人士炸成肉泥。

  东方不败对其他人不感兴趣,他只望定连城璧。

  连城璧懒洋洋地扫他一眼,丝毫不放在心上。

  连城璧自恃轻功逃出生天不难,木耳又不在现场,他不需要去救谁。

  没想到木掌门的声音从山涧上空飘扬而来,正是宽达一百五十尺的鲤鱼峡方向。

  木掌门比东方不败更堪鬼神。

  他脚下连梅花都不需踩,凭空徒步,悬浮在云雾缭绕的鲤鱼峡上空,正朝着紫霞峰信步而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本就俊美的脸上,落在他非墨柔音的琴上。

  琴弦拨动光影。

  总算不止一声deng。

  那是一支短小的曲子,连精通音律的莫大都不曾认得它的来源。

  东方不败浑身魔怔。

  他不由自主地运气在手,藏针于指尖。

  暴雨梨花,万针齐发。

  名门侠士们面如金纸,或举兵器来挡,或抱头乱窜。自个儿人把自个儿人踩伤踢伤砍伤的不计其数。

  东方不败的葵花神针没一枚打在他们身上。

  反倒埋伏在四周的日月神教弟子惨叫坠落,死伤不计其数。

  东方不败诧异地看向木耳。

  他明明神志清醒得很,怎地就中了木耳的摄魂大法?

  木耳仍旧气定神闲地弹奏他的琴。

  刚领悟的平沙落雁简直太好用了!

  就在刚刚木掌门被福四喜逼得退无可退时,系统提示嵩山派新收一名弟子,他莫名其妙地解锁了平沙落雁。

  这逆天的技能能够操纵对手的行动,要他跳他就得跳,要他出招杀人就得出招杀人。

  所以刚才那只大放厥词的福胖子中了平沙落雁后,木耳叫他往自己脑门拍一掌。

  福四喜就点燃了自己,烧得哇哇直叫。

  木耳只恐他这一身童子功烧不死,趁着平沙落雁持续期间,叫他从山崖一跃而下。

  摔死命不好,摔不死也能眼不见新为净。

  东方不败的修为比起福胖子更厉害。

  木耳虽钻空引得他用葵花针秒人,却没法再叫他做别的事情。时间一长,东方不败就脱离了控制。

  日月弟子死伤过半,东方不败亦不恋战,脚尖梅花一压,踏着山崖云朵而走。

  木耳赶紧过到紫霞峰这头落地。

  体力耗尽掉下去可就糗大了。

  众人全然不知木掌门的小心思,欢呼着朝他合拢过来。

  这是木掌门,一人救全场的木掌门,一个人挑掉半个魔教的木掌门!

  刚才是谁说木掌门卑鄙来着?

  大伙纷纷摇头。连少林寺的玄澄也只好把气憋在心底。

  岳不群大势已去,趁乱开溜。

  有人用剑拦住他的去路。

  是被袁承志救下的令狐冲。

  令狐冲已不喊他“师父”。

  令狐冲不轻易哭,哭的时候就是最难过的时候。

  疼爱他的师娘横死在地,他敬重的师父竟是个伪君子。

  岳不群不失风度,两指抹去脖颈上的血渍。

  他不看令狐冲看木耳,理直气壮,大言不惭:“怎么,新盟主才上任,就差人来杀我这个华山掌门?”

  泰山挺他的天音子已死,没人再给他摇旗呐喊。

  岳不群不怕。杀陆大有,勾结魔教都是他夫人干的,他及时清理门户,错在哪?

  他占着理,没人敢杀他!

  令狐冲不管什么理。

  他只同他师娘一样的性子,念起师傅抚养之情。他的剑指着岳不群,就下不得手去。

  木掌门不强迫令狐冲下手,更不会轻易放走岳不群。

  他向天下英雄道:“岳掌门说的哪里话?你与平之之战尚未见分晓,我又哪里当的五岳掌门?”

  大伙鸦雀无声。

  木掌门说的什么胡话,难不成他想让林平之杀岳不群来着?难不成他不知道林平之被岳不群打得伤重起不得身?

  大家想想可能木掌门确实错过方才那幕。又或许他希望岳不群杀掉林平之,毕竟这是嵩山的细作,于嵩山总是污点。

  这么一想,木掌门也是个阴险之辈。

  玄澄逮着嵩山派的小辫子就发难:“我佛慈悲。木掌门这般残害性命,不怕死后下地狱么?”

  连城璧相信木耳绝不是这般用意,却又猜不得到,只管帮腔:“若说害人,当初玄澄大师就在福威镖局边上看着,见死不救算不算害人?”

  一句福威镖局让林平之想起他的仇他的恨。

  他还没杀岳不群,没为爹娘报仇,怎能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岳不群来杀他?

  林平之咬紧牙关,忍着背上腿上腰上伤口的痛,颤颤巍巍扶着剑站起。

  令狐冲可不想再看到心爱之人死去。

  他不拦岳不群,拦到平之身前,向木耳求道:“请掌门准我替平之出战。”

  木耳始才明白过来,刚刚是令狐冲投入嵩山派所以才叫他领悟的平沙落雁。

  哎哎话说我嵩山怎么谁要加都能加的,不用经过我批准的咩?

  木掌门要摆出掌门的威严:“此事谁人都不得插手。平之若败,我也不当这五岳掌门。”

  此言一出,连岳不群都觉木耳失心疯。

  这明摆着要把五岳掌门的位置拱手相让给岳不群。

  各种异想天开的说法接踵而来。

  有的说木掌门才是岳不群的大细作,现下终于到反水的时刻。

  又有的人说,木耳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掉林平之,两人定有更深的恩怨。

  好些人流传其前几日木耳玷污林平之的谣言,更是有模有样。

  林平之自个儿瑟瑟发抖。

  他想报仇,却不愿害得木耳没有掌门可做。

  木掌门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与令狐冲对他一样的好。他却为着令狐大哥反过来诬陷他,他真的不想再害木耳了。

  林平之把剑丢到地上,几乎哭着说:“我,我不行。”

  “你行的。”木耳鼓励他,“不单我说你行,你令狐大哥也说你行。”

  林平之的目光被令狐冲吸引住。

  说什么木掌门与令狐冲一样都是假话,谁轻谁重这一刻分分明明。

  令狐大哥真的觉得他行么?

  令狐冲知道木耳的用意。

  平之素日总爱哭。因他总不敢信自己。哪怕他的辟邪剑法经由风清扬改良,比起原来的更为高明,也不敢大大方方顺畅地使出来。

  他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剑客,就该学会用自己的手埋葬他的仇人。

  令狐冲心里亮堂得很。平之所愿,一为报仇,二为他。

  他便正视着林平之,与他严肃地许诺:“报得仇,你随我。报不得仇,我随你。”

  林平之听得眼泪更盛,大声喊不。他不要令狐冲跟他去死,他只希望令狐大哥好好活着。

  令狐冲说罢毅然决然走下试剑台。

  林平之总会学着自己去面对。

  岳不群断不肯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已濒临发疯的边缘。

  他从当上华山掌门的那刻起,就苦心筹谋这个局。

  他挑动青城派血洗福威镖局,他唆使少林挖掉嵩山的墙角,他往恒山安插孙仲君当细作,他向各派通报刘正风与曲洋的勾结。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整个五岳剑派啊!

  只有在他这样能谋善策的君子剑手里,五岳才能团结共事,才能涤荡魔教,弘扬正道!

  有时戏演得多,自己都相信。

  他看紫霞殿门上“浩然正气”四字愈发闪着金光。

  那就是他岳某人的信条,凡拦他的,都是邪魔外道,凡要害他的,都是武林同道的敌人。

  岳不群自信满满地提着剑回到试剑台。

  他一点都不信眼前身上带着四道剑伤的少年能打赢他。

  他的脑海甚至开始盘算,等他当上五岳掌门,该如何打压嵩山,该如何叫木耳血债血偿。

  一剑,两剑,三剑。

  林平之接他三剑,手腕上再添一道伤口。

  令狐冲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喉头。

  林平之越战越不慌。

  他已看出岳不群练的不是真正的辟邪剑谱。

  岳不群的剑虽快,虽难防,可每一剑均要强以内力发出,战得越久,他伤越重。

  林平之受的俱是皮外伤,岳不群整个五脏都要被内力反噬得碎裂。

  他手上的剑渐乱,他脚下的步愈缓。

  此时莫说林平之,连普通的五岳弟子都看出岳不群败了。

  千算万算的岳掌门怎么都没算到,东方不败给他的剑谱有假。

  他更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这本假剑谱竟以假乱真到他细参十日,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都没看出。

  他当然看不出。

  因为这剑谱就是当初木耳写给东方不败,又与东方不败反复核对一起造的假。两人的目标是要让魔尊都辨不出真假,更何况是武功低不知几个档次的岳不群!

  岳不群再也算计不动。

  喉头吐出口黑血,登时倒地不动。

  林平之没太多战斗经验,想着上前瞧瞧岳不群死没死。

  木耳赶紧给他奏响梅花三弄。

  死后的岳不群体内真气乱窜,砰然炸开。

  隔着防护罩的林平之只亲眼看着仇人尸骨无存,只余下一滩殷红的血迹。

  所有的五岳弟子都安静得很。

  再无一人敢妄自猜疑木掌门的不是。

  再无一人敢挑战木掌门的权威。

  木耳意味深长地瞧冲城璧笑笑。

  这就是给你这个大魔头准备的剑谱,这就是给你预留的下场,算你走运!

  连城璧完全不知这节,还道因他坐镇现场,处变不惊,夸他来着。

  不过好像他也没干什么的样子,唯一做的就只是把陆大有放出来,结果还直接给宁中则秒掉。

  连城璧惭愧不已。难得出来光明正大当回魔尊,什么都没秀上事情就收工回家。

  殷梨亭却认定他与木耳的关系非比寻常,过来求他办事。

  殷梨亭想上一趟嵩山,彻查宋青书残害师叔的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