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无情二哥辣手摧花,绝情弟弟气死亲哥。
女娲正在山峦处观星。
太清从人群中间穿过, 目光略带打量地落在周围劳作的人们身上。他们各司其职,互相协助,使得伐木建舟的工作愈发井然有序。
他停下了脚步, 仔细瞧了两眼, 又招来鹤引询问几句,这才继续往前走。
他于亭台前站定, 微微垂首, 向着女娲拱手一礼:“师妹。”
女娲收回视线,避开他的礼节,又转而还以一礼,轻轻笑道:“近来之事, 幸好有师兄在此。”
“举手之劳罢了。人族之事,还是有赖师妹挂心。”太清闻言一笑,视线又落在她身上。
圣人明显瘦削许多, 眉目愈发圣洁淡然,隐有道意萦绕其间,宽大的衣裙随风而动,仿佛随时能从这苍莽世间超脱而去,再不问俗世的纷纷扰扰。
她眼底含着若有若无的悲悯,注视着脚下万物生灵的迁徙。
太清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是鹿群, 迁徙的鹿群。大的在前面领头,小的被留在中间, 最后面的又竖起了警惕的耳朵, 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忽而,有只灰色的生物一窜而过, 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草木之中。
太清挑了挑眉, 注意到那是一只野兔。
女娲缓声开口:“越来越多的生灵, 在往不周山赶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太清,平淡至极:“是天道在提醒它们。”
太清微微抬眸,看着曾经分外骄傲的师妹,一时竟不知当说些什么。半晌,他轻轻叹上一声,语带劝诫道:“命轨已改,师妹心心念念之事,未必无望。”
“我知道。”女娲瞧了他一眼,忽而一笑,“若是按原来的走向,师兄如今,怕是不会在此处。”
太清并不避讳此事,坦然道:“确实如此。”
他从来懒得去掩饰自己骨子里的淡漠疏离,对两族之间的争端看得极淡。
女娲莞尔,垂眸颔首:“替我谢过通天师兄和玉宸道友。”
“好,我会告知他们的。”太清点了点头。
女娲又转过身,自袖中探出一只纤长的手,遥遥朝着某处降下雷罚。她的眼眸极淡,庄严肃穆,不带半分温热的情感。
太清的衣袂为法术带起的朔风所拂,灌入了峰顶簌簌的寒雪。他抚了抚衣上的褶皱,以浩瀚的神识向远处望去。
妖族。
圣人露出个了然的表情。
女娲并未回头,只淡然一笑:“帝俊不会介意的。如今之世,会傻到来不周找人族麻烦的妖,对他而言,都是个麻烦。”
太清并不意外:“帝王之道,既行慈悲,也掌杀伐。他不仅是妖皇,也是这天地下棋布局之人。”
“而且,倘若命数难改,这天下愿意相信女娲与妖族仍然关系密切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太清微微叹息,“到底是苦了师妹。”
女娲转过身,目光审视地看着他:“师兄近来颇为多愁善感。”
太清只道:“以身入此劫者,可并非风希一人啊。”
女娲盯着他看了许久,方偏过首,指尖轻轻拂过腰边垂挂的双鸾佩,碧色的眼眸中流露出隐约的哀伤。
这让她倏忽真实几分,像是一位高坐云端的神佛,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是啊,女娲的哥哥,也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
*
通天剑眉凛冽,长剑在握,一袭红衣烈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
碧游宫被远远地留在了身后,遥遥望着又一个来到此处的上清。鲜血与死亡,早已斑驳成亘古的遗迹,被束缚在此地的亡魂,至今也没有得到解脱的机会。
以及……阿盼。
前路又会遇见谁,谁又会长长久久地等待着他?
骤然间,通天停下了脚步。他微微低头,垂眸看着剑身上缓缓流淌而下的鲜血。
圣人的眉头紧紧皱起,心下隐隐一沉,竟有几分不敢抬头。唯恐所见之人,是他所想。
境外,魔道的笑容中充满着恶意。
境内,幻境中的「太清」缓缓自台阶上走下,注视着通天。他微微舒展开眉目,却仍然带着些不赞同的神色,对着他开口道:“通天,你终于舍得来看你哥哥了吗?”
什么意思?
通天攥住了手中的剑,往太清身后看去。所有的路途皆断折于虚无,他眼前只有昆仑。
太清的声音继续传来:“封神之战,你们二人谁也不肯留手。现在,可是有些后悔了?”
通天微微垂眸,再度看了看自己剑上滴落的金色圣血,沉吟几许,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听着太清的话。
太清渐渐走到近前,带着些无奈的神色规劝着他:“好了,随我去瞧瞧元始吧。”
圣人一袭鹤氅,白发若雪,气仪淡然雅致,若江上清风,山间明月。
通天默不作声地瞧着他,许久,轻轻低下眼帘,应了一声「好」。
既然无路可走,那便去瞧瞧呗。
往玉虚宫主殿走去的这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拦他。
哪怕师侄们在瞧见他时,都露出了些许不满的神色,但多半被压着低下了头,谁也不敢吭声。
整个宫阙呈现出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出声,更无人大声喧哗。他们的脚步声像是落入坟冢中的一颗石子,回荡着空荡的声响。
通天若有所思,侧首看了太清一眼:“大兄,二哥如今身体如何?”
太清微微摇头,面上隐有忧色。他瞧了瞧通天,无奈叹气:“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狠心到这个地步呢?”
通天沉默了一会儿,真诚地开口道:“大兄,我是真的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太清面带愠色,斥责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还没几日就忘了?”
通天试探地探出一只脚:“说来听听?”
“好好好,通天你好得很!”太清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进了内殿,随即重重地把大门一关。
通天瞳孔一缩,下意识就想砸门而出,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殿内冷冷淡淡的一声“上清圣人。”接着又是颇带讽刺的一句“截教教主。”
通天试图拔剑的手停住了。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元始,他的兄长。
圣人的面色极为苍白,近乎透明,细密的冷汗自额上冒出,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大概真的是极大的痛苦,毕竟,他从没看过他兄长这般虚弱的模样。甚至于,他面带嘲讽地看着他,拢在袖中的手却死死攥着被角,不肯示弱半分。
再联系一下他那把仿佛刚从犯罪现场拿回来的剑,通天悟了。
他和玉宸拿的是不同的剧本。玉宸是无情二哥辣手摧花,而他大概是绝情弟弟气死亲哥。
那么,就更不能在这里拖延了。
他下定了决心。
不过有件事情还是要搞清楚的,好好的剧本,怎么会变呢?
通天找了个地方坐下,熟练地低下了头,打算先等元始骂他。
一,二,三..
他认真地数着秒,五秒钟后,他二哥开始了。通天赶忙换了个坐姿,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截教教主何故来此?”元始讥笑一声,面色沉沉。
通天答:“来听兄长骂我。”
元始:“圣人竟然还认我这个兄长?先前与我断尽亲缘之人是谁?执剑相向之人又是谁?就为了那些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枉费我当日——”
他说着又怒了起来,语气愈发森然,没两句便咳嗽了起来,衣襟上沾染了殷红的血。
通天下意识想站起身来,忽又侧过身,望见镜中的自己。
那人微微勾起唇角,笑意同样讽刺,轻呵一声:“我与羽毛相并,他却是何人?我成羽毛,他便是羽毛之兄,仍不是同类?”
元始面色冰冷,冷声叱责:“不分好坏,一味滥收。这般不堪教化之辈,也配列我玄门门墙?”
镜像:“哈哈,九曲黄河!”
元始又道:“逆天而行,阻我封神!不识天数,枉为人师!”
镜像:“哈哈,九曲黄河!”
元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恨声道:“当初就该听长兄一言,将你打入轮回重修,如此逆天罔上之辈,凭何掌一大教?!”
镜像:“哈哈,九曲黄河!”
通天:“..”
元始怒喝:“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通天默默地把双手交握于胸前,人往后安详地一躺:“哈哈,九曲黄河!”
元始:“??”
他撑着身体,强行站起身来,拔出墙上悬剑:“好,好啊!看样子你今日是存心要和我打上这一场。”
元始目光冷然,声音中含着隐约的悲愤:“枉我昔日为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情谊,不惜向天地发下誓言,如今却沦落到这个地步!”
“竟是我错付此意,反受此痛苦!”他语调森然,骤然发难,将长剑横于通天脖颈之处。
通天瞧了瞧那把剑,想了半会儿,两指相并,将之轻轻拨开一寸。元始握着剑的手颇有三分在抖,眼中怨恨清晰可见。
“哥哥昔日,为我发了什么誓言?”他却抬头看他,轻声发问。
元始冰冷地看着他许久,忽而笑了起来,附在他耳畔低语:“若玉清一意孤行,向至亲出手,当受九霄天谴之罚;若执迷不悟,必有神魂碎裂之苦。至亲之痛,感同身受;天地怨果,百倍缠身。”
通天的瞳孔倏忽放大,对上元始漠然至极的眼眸。
幻象于心底发笑,手中猛一用力。
「铮」的一声,似玉石相接。
元始猛然低头,看见通天稳稳压住长剑的手。渐渐有鲜血渗透而下,浸透了脚下的地面。
那双好看的眸低垂着,仿若一声叹息,一份释然。
“我明白了。”通天微微颔首,“谢过兄长解惑。”
幻象面目狰狞起来:“既已知晓前因,上清圣人,何不慷慨赴死?”
通天轻轻一笑,眉眼倏忽温柔:“自然是因为,为我发下如斯誓言的兄长,还在等我回去呀。”
他深吸一口气,趁着幻象呆愣的瞬息,往旁边的镜像砍去。
与他几乎如一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轻声道:“我在下一个幻境等你。”
通天低垂着头,看着手中犹然滴血的长剑,轻轻合上了眼。转而长剑一扫,将整个幻境彻底击碎。
圣人提着那把剑,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
“好啊,那就看我们,谁技高一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