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街道上游荡,穿过肮脏的小巷,光鲜的大街,熙攘的人群,荒凉的工地。不分白天黑夜。她不需要睡觉,也不会感觉到□□上的疲惫,她就这样一个人在街头游荡,看着走在路上的各色行人。或行色匆匆,或愁容满面,或满怀期待——她走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像一个城市的幽灵。

  夜晚的街道和白日不同,夜幕降下之后这座城市才真正“活”了过来。白天的人们像行尸走肉一样窝在各自的格子间里埋头苦干,下了班都像要报复白天的枯燥乏味一样疯狂地玩乐。或者这座城市本就是这样昼夜不分的地方,也许没有著名的“享乐之都”那么夸张,但也足够称得上是一座“不夜城”。

  爱·伦坡笔下那个热爱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出来游荡的人,还有波德莱尔那个像她一样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街道之间,离开人群时会感到焦躁不安的人,在这座城市里都不复存在了。

  想要在这里隐形,实在是太容易了。

  佐伊没有租下房子,也没有住进酒店。她只是心血来潮地觉得这样每日每夜在外面晃荡似乎是一种不错的消遣。尸体不会出汗、也不会分泌油脂,不需要洗澡。有一天她还心血来潮,去友客鑫一家地下停尸房胁迫那里的工作人员帮她做了防腐处理,然后洗掉了他们的记忆。她只是想试试看是什么感觉。那感觉很奇怪。她身体里的血液早就不再流动,是一团粘稠的黑红色物质。她让工作人员全副武装,把取下来的、散发着诡异腐肉气息的内脏和血液都封存在了密封的容器里,以防其他人被感染变成僵尸,然后往血管里注满福尔马林,身体里填上树脂和棉花,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奇怪的人形玩具。那感觉新鲜又怪异,她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把眼睛换成了塑料眼球,头里的大脑变成一团人造填充物,发现视觉上竟然没有什么妨碍,思考也没有停止。

  她看着装着自己器官的那些瓶瓶罐罐,发起了呆。

  她是在用什么的东西看外面的世界?既然不是用眼睛,她的视角可以改变吗?

  就在她想道这一点的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她发现自己的视角变成了第三人称,就像是从上向下四十五度角俯视一样。她转念一动,视角又从俯视变成了向后。她的身体明明朝前站立,却能看到身后的东西。

  真是奇怪,在抛弃了眼睛之后,她的视野竟然获得了自由。

  这一系列的仿佛处理还带来了更加奇特的效果。她发现腹中的饥饿感消失了。

  也很正常,毕竟消化器官都不在这里。

  她感觉浑身都变轻了许多。

  而且显然,福尔马林并不会让其他人变成僵尸,只会让他们不慎中毒而亡。

  佐伊消除了停尸房工作人员的记忆,走到焚化炉前,试着把那些曾经属于她的器官扔进炉子里烧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些东西明明可以被利刃割碎,却没法被高温碳化。就像是……水,可以改变存在的形式,变成液体、固体或者气体,但是永远不会彻底消失一样。

  但是这些东西显然会让其他人类遭遇不幸,所以她找了一个地方,一个隐蔽的地方,一座墓园。

  这座墓园不像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地方,幽静、美丽。她找了一块空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些物质埋进了地下。

  然后她站在这片小小的土地面前发了会儿呆。

  简直就像是在埋葬自己一样。

  她和自己道了别,然后再次走上了大街。

  失去/得到

  

  帕里斯通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不过这也难怪,毕竟她给自己来了个全套改装,不说从头到脚,至少里面的内容是完全不同了。这大概就跟你在餐厅点了一盘红烧肉结果发现肉是豆腐做的一样令人难以接受。如今她本人就是忒休斯之船活生生——不对,死沉沉?——总之,是行走的样本。要问换掉多少零部件之后那艘船就已经不是原先的船了——嗯,问她就好了。

  她的答案是?

  鬼知道啊。

  佐伊·柯里昂早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变了个样,要说怀念,倒也不是没有。她怀念曾经无害的日子,仿佛危机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在屏幕的另一端,书本的彼岸。她爱看故事。不过自己的故她就没有那么喜欢了。

  如果你想听诡辩的话,她可以把那些老生常谈的话术搬出来说给你听。比如什么每隔五年人的细胞就会大换水,难道还能说是同一个人吗?或者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或者万物都是运动的,改变才是唯一不变的真理——要她说,这些都是屁话,光有声响和味道,没有什么用。

  当然,此刻“屁”无论是作为一种名词还是动词都早已远离了她,所以她也只是在脑子里过过瘾而已。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无论是生命还是放屁,或者曾经的老情人。

  等一等,最后那一项还是去掉吧。

  因为面前这个男人的样子,实在让她觉得离开他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没想到……”他喃喃地说,“你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对不起,没能提前发现是我的错。”他看起来甚至有些真诚的抱歉和担心,让佐伊有些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终于坏掉了。“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可以想想别的办法,不会让卢卡斯受到影响的。”

  佐伊有理由相信帕里斯通在第二个省略号处省略的内容是“病入膏肓”,只不过这位猎人协会的副会长很有礼貌地没有说出来,和他往常的高端人设十分相符。

  “佐伊。”他甚至没有喊她的昵称,也没加上敬称(这是他惯用的两种称呼:过于亲近或者过于疏远),而是用一只手重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他看她的眼神竟然很认真,而且脸上也没有笑容。

  她不知道自己那双高仿塑料眼球能否传达她此刻的真实心情——也就是疑惑。提出该方案的是此人,此时犹豫想要反悔的也是此人,她不记得猎人协会呼风就是雨的那个副会长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当然,她对此表示怀疑)。

  “不……没什么。”更加罕见地,帕里斯通没有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甚至没有吐一些坏水。一反常态,他甚至不顾街边驻足的行人,轻轻抱住了她,沉默不语。

  帕里斯通罕见的温情让佐伊觉得十分不适,甚至有点恶心。她想,如果帕里斯通更早一点这样对她,比如,在第十五或者第十六章的时候,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我们到底要不要去见切利多尼希?”佐伊最后只得这么问。

  事实上,她不能确定帕里斯通给她的拥抱是轻还是重,经过改造之后她的身体对外界接触更加迟钝了。不过这才正常,她想。没有神经系统的皮肤本来就不该有感觉,有感觉反倒是奇怪的。毕竟她已经是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