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五年十二月三十日,空知病院

  “夫人。”御手洗的声音平和沉稳,带着某种决心。

  病床上的加贺夫人慢慢睁开了眼睛,但她的视线没有移动,仍然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从二十六号被紧急送入医院一直到今天,她都拒绝开口说话。医院里的护士说这是精神受到强烈刺激以后的自我保护意识,拒绝来自外界的信息和交流,只愿意生活在自己头脑中的世界里。儿子被捕这件事或许摧毁了她一直苦心维护的精神支柱。

  御手洗仔细地研究着病床上那张脸,过了一会儿,他走到病房门口,将门轻轻关上,然后靠在门板上,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夫人,谢幕时间到了,这里没有人听得见我们的对话,你还是坐起来说话吧。”

  刹那间,病床上的眼睛如电光一闪,迅捷无比地扫过御手洗的脸庞,然后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深邃。

  “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御手洗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向前探身把手臂交叉搭在椅背上,“在这个案子里,我看到了很多东西,所有物证都来得稳妥而合拍,所有线索都能够逐渐归拢形成某种形状,但是我仍然感觉非常焦灼。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病床上的眼睛稍微闪动了一下,像深夜的沼泽上方倏忽即逝的萤火。

  “这是一个正常人读盲文的感觉。我被迫闭上眼睛,用指尖去摸一些按照某种规律排列的凸起,我的手指告诉了我整件事情的行状,但是我无法理解里面真正的意义,因为我找错了密码本。我期待着指尖触摸到正常文字的笔划,但盲文有盲文的解读方法,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还不是我最大的错误。我最大的错误是,明明正确的密码本就摆在我眼前,我却一直视而不见。”

  加贺夫人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微笑,但那微笑消融得太快,像死神吹灭一个灵魂般,一瞬间就陷入了黑暗里。然后她用手肘撑住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御手洗打量着她的行动,没有丝毫伸手去帮的意思,而她也以一种病人少见的从容优雅,把自己放进了柔软的靠垫中,甚至伸手整理了一下仍然乌黑的头发。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是你半夜跑出去的那个晚上吗?”

  “是的。当时我的朋友把你儿子支开,我才第一次仔细阅读了正确的密码本。这完全是我的失误,在圣诞节前我就知道了这个密码本的存在,但当时我一心想找到尸体,就把这件事抛在了一边。”

  “能找到尸体,你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御手洗摇了摇头:“警方这么快逮捕你儿子,实在是个意外。本来绑着重物的尸体落入冰海,应该是无从查找的,但火焰将冰层表面融化后又因为气温过低而再次结冻,使得尸体上部分重量较小的衣物,像是围巾一类被冻在了冰层下面没有沉底,从而被搜索的人一举发现,这是没有人能预料到的。不过这件事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你并不知道尸体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被发现。尽管你很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但你却猜不到他会怎么处理尸体——或者说,你根本没打算去猜。”

  加贺夫人温和地开口了:“你从来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对吗?我想你应该很难体会一个母亲的心情。”

  “这个说法很有趣,”御手洗点点头,“但是我不接受。”

  加贺夫人抬起头和御手洗对视了一阵,然后彼此都带着了然的神色转开了目光。

  病房中的沉默持续了一阵子,只有高悬在上的输液瓶里无声地落下透明的液体,像是一颗被拉出体外的水晶心脏,微弱地提供着逐渐消褪的生命力。御手洗盯着地板,大声自言自语。

  “你知道,这是我见过的,最最悠闲的谋杀。夫人,你的作品在我看来不但充满想象力,而且非常符合科学逻辑。你曾经是理科生,不是吗?”

  加贺夫人微微点头:“我有物理学位。”

  “想必你也很熟悉科学幻想类的作品?譬如阿西莫夫,你很了解吧?”

  “当然。”

  “我近来常常想到他。关于机器人三定律 ,那的确是极其完美,简洁,精密的艺术品,一个天才一生中的最高成就。不过,你一定也读过他的另外一篇侦探小说Naked Sun 吧。”

  “不错,我记得,那个故事很无聊。”

  “的确不是阿西莫夫的最高杰作,”御手洗表示同意,“但仍然有闪光点。其实整个机器人系列都是在从各个方面检讨机器人三定律的实际运用,而这一篇则是第一次提出了‘机器人可以杀人’这个明显有悖于第一定律的事实。夫人,你还记得怎样在三定律下驱使机器人杀人吗?”

  加贺夫人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听懂了。

  “假设有一个人对一个机器人说,‘你把这种液体倒进放在某处的牛奶里去。’;再假设第二个机器人把牛奶倒进杯子里,把牛奶端给人喝了,那人喝了牛奶就死了。两个行动本身都是无害的。只有把两者加在一起才构成谋杀。这就是谋杀案中经常遇到的手法:分解。

  “分解的形式非常多。最经常遇到的,也就是和阿西莫夫所描述的一样,是分解谋杀步骤。我相信东方快车上的十二位陪审团成员 所做的也和机器人所做的相差不远,或许没有哪一个步骤真正致命,而这正是他们中间大部分人能够下手的原因。

  “但还有一种分解更令人赞叹。这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它不仅分割了空间,也跨越了漫长的时间。终点在哪里并不重要,因为终点一定会到来。只有最无欲和笃定的人,才能策划这样悠闲的谋杀。”

  “这是一种赞扬吗?”加贺夫人淡淡地笑着。

  “这是一种反省,我自己的。”御手洗仍然没有抬头,“当石冈告诉我说,你会把手稿装订起来作为加贺辰己的生日礼物时,如果我再警醒一点,应该马上就能发现一种可能性:这份礼物里或许也包括了最后那篇未发表的《消失在白橡树共和国》,而那是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写于加贺教授失踪之后的作品。当我的思路再回到这上边时,我问我自己:加贺辰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四月。春草抽芽时。”加贺夫人像任何一个被问到儿子生日的母亲一样,轻快而骄傲地回答。

  “所以加贺辰己早在半年多以前就读过这篇童话了——这,就是一切的转折点。”

  “不要说得那么神秘,”夫人笑了,“那只是一篇童话。”

  “不,那不是一篇童话,至少在你儿子眼中不是的。那是一篇盲文,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语言。我花费了这么久,仍旧不得其门而入。”

  御手洗站起来,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病床上孱弱的女人,他的手搭在输液架上,指关节在苍白的底子上看得到清晰的粉红色纹路。

  “我最惊讶的,不是你给了他半年时间去排练这场谋杀,而是你用了二十多年时间,发明了你们之间独有的语言,发明了把动机和手法都分解到无害文字中的方式。正因为不懂这种语言我们才会犯下错误,找不到事件的真正重心。加贺夫人,那天我半夜跑出去是给一个人打电话,想必你也猜到了,是远在芬兰的长泽雪枝小姐。她对我说了实话,所以一切事件都恢复了它们本来的位置。有趣的是,早在来岩见泽之前,我曾经妄自揣测过,这或许是一个俄狄浦斯型的案子。现在我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个案子是有原型的,而且也在希腊神话里,但那个原型不是俄狄浦斯——”

  加贺夫人抬头直视御手洗的目光,然后落在他过度用力差点扯断输液管的手指上。

  “是美狄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