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根室支厅,别海町

  在夜间开车的经验是有过的,在雪国开车或许也有那么一两次,但是在雪国的黑夜中驱车前行,国道上渺无人烟,车灯打出的虚弱光柱被路边的积雪无情地反射回来,好像行驶在无穷无尽的梦魇中,这样的经历还是第一次。

  御手洗不由分说地拉着石冈上路,打定主意要在车上过夜了。石冈所能做出的唯一抵抗就是上路前去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牛奶,以及提醒御手洗给租来的车子加满了油。其实石冈并不讨厌长途驱车,但是通宵开车又另当别论,特别是寒冷的冬夜,没有吃晚饭,也不知道早饭要到哪里去吃的情况下。御手洗自己不考虑,也不会替别人考虑这个问题,他自然是信奉福尔摩斯的名言——我现在腾不出精力来消化食物 。

  但是御手洗却可以腾出精力来喋喋不休,并且有着不容置疑的理由:如果开长途车不聊天,司机一定会睡着的。石冈又一次想到,忘记带御手洗的药出门真是一件麻烦事,那是处方药,没办法临时购买。失策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如果买面包的时候顺便在药房买一盒胃药就好了,石冈觉得自己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条国道漫长而荒芜。夏天时候大概有许多人从这里往钏路湿原和湖区方向去。耶诞节前后来北海道度假的人固然也有,但多半到富良野就停下了,或者干脆到极北的稚内去看鄂霍茨克海上的浮冰。石冈靠在车门上,目光停留在后视镜中倒退的景象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十年前的事。

  离现在刚好十年,御手洗和石冈在北海道最北端的流冰馆,迎来一九八四年元旦的太阳 。当时的情形和现在几乎一样,北风擦过窗户的呼啸,御手洗在旁边呢喃低语的声音,好不容易从梦中惊醒的石冈,揉揉眼睛说,新年快乐。

  狭小的后视镜里逆流的风景像一个方形的黑洞,石冈着迷地盯着它,似乎这样就可以看到时光倒转。那真是一个啼笑皆非的元旦,石冈把御手洗从头数落到脚,然后宣布自己要和他绝交。但是十年以后,两个人仍旧坐在同一辆车子里,穿过同样的冰天雪地,去往同样未知的彼方。

  因为石冈太久没有答话,御手洗不满地按下了喇叭。空旷的道路上喇叭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石冈皱起眉头,觉得胃更疼了。也许吃点东西会好一些,石冈伸手去拿后座的袋子,御手洗却在这时来了个大转弯,结果石冈一头栽在冒失司机的肩膀上。冒失司机哈哈大笑,倒霉乘客怒目而视。

  “对不起啊,因为开得快要睡着了,差点认错了路牌。”

  “……”

  “喂,你要是睡着的话就不好了,我一个人开车可说不定会出什么状况。”

  “……”

  “你有没有在听啊?!”

  “如果你不那么唠唠叨叨我可能还不会睡着!还有,”石冈不自觉地说出了和十年前一样的话,“我在认真考虑和你绝交。”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御手洗用随随便便的语气说道:“说实在的,我近来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你看我们要不要先各自反省一下?”

  这个夜晚的后半部分,石冈抱着装面包的袋子睡着了,御手洗把暖气开到最大,然后打开CD机抵抗疲劳。光碟是上路前随手在街边小店买的,来不及细选,随便地拿了一张瓦格纳,于是石冈在梦里紧握寒冰做成的宝剑和盾牌,与许多喷火的巨龙进行着不太友好的会谈。

  当太阳从车头的方向升起时,两人租来的车子已经开到了阿寒,冰封的阿寒湖就在左手边,朝阳中显得静谧而安详。御手洗把车停在路边,打开门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清晨的空气是冷的,薄,脆,在皮肤上留下愉悦的刺痛感,像碾碎的薄荷糖。天已经亮了,但是亮得不很彻底,灰色的云层透露出不安的气氛,太阳只是云层中间一个白色的洞。

  石冈醒来了,好像胃也不疼了。他伸手擦去车窗上的水汽,看了看外边,好像想确认自己在什么地方。

  “这是哪个湖啊?”石冈大声问御手洗。

  “阿寒湖。”御手洗回到车上,摊开带着的地图,“从这里右转往下就是钏路,如果向前一直走,最后就会到达野付半岛。”

  “那么我们往哪边去?”

  “我不知道,看来我们必须赌一把。按照之前的想法,加贺辰己从二十号起在钏路附近,而他父亲从二十一号晚上起行踪不明,有证据显示他开车离开了岩见泽市区,那么他是不是去找他儿子了呢?”

  “很有可能。”

  “但是两人见面的地方却未必在钏路。如果这是有计划的谋杀,那么相对于人口密集的市区,也许天寒地冻人烟稀少的野外更加合适。我们不妨假设加贺教授于二十一日稍晚的时候开车从岩见泽出发,并且是向北而不是向南走,那么他和我们昨晚的行程就基本一致。我们比他出发得早,但扣除我们在富良野停留的时间,二十二号他应该也差不多开到了这附近。现在问题在于,他是开到钏路去找儿子的,还是在某处等儿子过来呢?让我们再赌一次,假设为了安全起见加贺辰己选择了钏路以外的地方。

  “那么接下来就很有意思了,因为加贺辰己没有车。他也没有租车,虽然说租辆车子出去摄影比较方便,但同样地要承担车辆和里程数被记录的风险。如此一来他似乎只能坐铁路了,而铁路就只有一条,向北的钏网本线。这条铁路和我们目前所在的国道有一个交点,就在我们前方的……这里,摩周。”

  “的确很有可能!”石冈兴奋起来,“这是个很小的村落,加贺辰己可以在这里下车,然后与父亲会合。”

  “姑且认为他们这么做了吧,那么他们最早是在八九点钟见面的,我们需要查一下时刻表。先不管这个,接下来呢?”

  石冈在思考的时候,无意识地用指节顶着下巴:“那就要取决于两个人见面的理由了。也许他们一开始就约好了去什么地方,那么两人应该一起开车去。问题是,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知道啊,他们要去白橡树共和国嘛。”

  石冈无奈地看着御手洗:“那个地方在地球上吗?”

  “当然。”御手洗乐呵呵地从石冈怀里拿过装面包的袋子,打开朝里看了看,没怎么挑拣便随意拿了一个塞进嘴里,石冈好不容易才听清他下面的话。

  “橡树又叫栎树,实际上是阔叶植物,温带比较多,北海道这里太冷了,真正有大片橡树林的恐怕只有札幌到小樽一带。不过巧合的是别海町这个地方,就是昨天我说有机场,有丹顶鹤,把天鹅当作町鸟的别海町,它的町树,也恰好是橡树。”

  “啊!”石冈睁大了眼睛。

  “所以说,等我吃完这个面包,我们还是继续按照最初的想法,深入别海町这个鸟类天堂。另外,你最好一直把眼睛睁到那样大。”

  “什么?”

  “因为接下来,就要靠你的眼睛,来寻找加贺辰己摄影作品上面的地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