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咒术回战]星象仪>第23章 原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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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油杰叛逃失败IF

  00、终末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

  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夏油杰从梦中醒了过来。

  虽然已经发生很久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事。但他昨夜居然又梦见了好多年前和你交往时的场景,就连细节都清清楚楚,好像他一直都没舍得忘记似的。

  那时候大家都还是青春活泼的年纪,你喜欢别着雏菊花发卡,黄蕊白瓣的小花开在你的脑侧,俏皮可爱,他只要微微侧过头就能看到。

  大概是察觉到他在凝视你,正在和硝子学姐笑着说话的你耳根默默地红了。你忍了几分钟,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继续和硝子学姐讨论,但夏油杰还是在看你。

  显而易见,你对他抱有少女怀春的隐秘好感,但夏油杰性格好能力优秀,又尊重女性,在女生当中十分受欢迎。你不敢确定对方的心意,又不好意思转头,只是用余光确认男生笑眯眯地托着腮,津津有味看着你。

  你感觉自己的耳朵一定红透了。

  ……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坏心眼?

  你横起书把脸挡住,阻隔他的视线。却看到家入硝子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笑起来。

  你鼓着脸问:“学姐,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告白是你先的。

  很普通地拦在夏油杰面前。

  “前辈,”你眨着眼睛,雏菊花的发卡别在头发上,活泼可爱,“可以的话请和我交往吧。”

  “唔,不是‘我喜欢夏油学长!’也不是‘学长喜欢我吗?’,而是直接跳到了最终结果。挺意外的,你是胆大的孩子呢。”

  “夏油学长一定是喜欢我的吧。”你自信地说,仰着头看他。藏在身后的掌心满是汗,手指攥得紧紧的,“所以没必要问那些问题。”

  夏油杰失笑,眼睛弯弯的:“该说不愧是悟那边的孩子吗,这方面和他很像呢。”

  “所以学长的回答是?”

  “啊,好的哦。”他伸出手,碰了下雏菊花黄色的花蕊,那花朵颤巍巍的,安静在你的发丝上绽开,你的表情也随之舒展灿烂,“那么请多指教,女朋友。”

  交往之初你还抱怨过夏油杰答应得太随便,有点担心会不会随便哪个女孩过来告白他都会同意。

  “因为杰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会答应的样子,”你展开五指伸到眼前,看着太阳光从指缝漏下,给边缘镀上金边,轻飘飘地说,“温柔又好说话。永远不会拒绝他人。”

  后来你就不怎么提起这个话题了。随着关系更加亲密,一方面你发现这家伙真的有点坏心眼,不想回答的话题,或是不想参与的社交活动,会很巧妙地避开,而你往往过了很久才能发现。如果当初不想和你交往,应该会委婉地回绝你吧。

  另一方面,你发现夏油杰虽然真的很好说话,但是异常坚守原则和底线。别看他平时和五条悟一起做夜蛾老师的“问题学生”,在五条悟玩得太过分,即将越过那条“线”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拉住他说教的反而是夏油杰。

  你撑着下颌思考。

  完——全——不是交往之前在你的怀春滤镜之中的那种好好先生?!不想答应的时候完全不是“好说话”的样子,三言两句就能把你绕晕,你这是被欺诈了吗?!

  但,你羞赧地咬唇,这种的夏油杰你也很喜欢。

  你悄悄靠近他,将他的手指抓过来,又被他反手握住。他无可奈何放下笔转头看你,你在“作业和我谁更重要”的幼稚游戏中获得大胜利,志得意满地挑眉看他。滚到他的膝盖上,堂而皇之地躺下装睡。

  大概安静了几秒钟,你听到“咔嚓”的拍照声,你掀起眼皮,发现夏油杰把你的睡颜设置成了手机桌面。

  你惊慌失措,照片里的你头发乱了,刘海被汗黏起来,表情也不可爱,更别说直男的死亡拍照角度让你感到绝望,必须删掉重拍。

  “很可爱啊。”他把你歪掉的雏菊花发卡別好,很普通地看着你说,“现在脸蛋红扑扑的样子也好可爱。你好像做什么都很可爱……糟糕,可以让我一直看着你吗?”

  “啊……诶——”

  你推开他,捂着脸连夜逃出夏油杰宿舍。把脸埋在被子里叽里咕噜惨叫。夏油杰如愿以偿得以继续写作业,偶尔会被摁亮的手机屏幕,装睡的少女手指蜷紧,像猫霸占领地那样牢牢握住他的手指,侧脸恬静甜美。他看了半晌,烦恼地叹了口气,太可爱了以至于好像真的有点打扰他学习了。

  你看上去总是很容易满足的样子。上课时被老师夸奖会满足,和硝子、冥冥、歌姬她们一起女子会也很开心,每天见到夏油杰时眼睛骤然亮起来的光非常璀璨。好像一天之中只要稍微有点值得高兴的事,你就很满足。

  “因为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这当然是值得开心的事呀。”

  你坦率而真诚,从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心情和爱意,一年级和二年级虽然课程很多不重叠,但只要一有机会,你就会在门口朝夏油杰招手。所以交往没几天,整个高专就知道你们在一起的事。

  硝子学姐一副意料之中的慵懒表情,歌姬学姐长长地忧郁叹气,几度欲言又止,只有冥冥学姐乐此不疲朝你推销恋爱御守。

  男生这边七海一脸胃痛的表情微妙地沉默着,灰原倒是抹着眼泪说了好几句你们要幸福哦的话,不你和夏油杰只是刚交往并没有到结婚那个份上啊?

  而同年级的五条悟看着夏油杰,说:“你是知道她是我妹妹的吧。”

  夏油杰:“……”

  五条悟乐得像条逮到肥鱼的猫咪。他抓到了挚友的把柄,足以嘲笑对方十八年:“对挚友妹妹出手,真有你的啊,杰。”

  你是五条悟很远亲缘的分支家的女孩。和五条本家不同,你出生所在的分支颇有禅院家遗风。小小的女孩裹在厚重的和服里,幼嫩的身躯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你在晦暗的和室深深低下头,看着一双双木屐从你眼前走过,你一直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才敢直起沉重僵硬的腰,望向透不过光的木质窗棂。等待下一个明日。

  这样的日子漫长又毫无尽头。直到五条悟遇到你,将你推选入学高专之前,你都以为,自己将要永远这样生活下去。漫无止境。

  所以你才对微末的温柔和善意感到欢欣雀跃,把每一滴快乐的时光都珍藏于心,因为你知道它们宝贵且来之不易。

  但这些时光中,也有一些被你遗漏的部分——在你都不知道的好久以前,你的恋人夏油杰见到过你。

  那个你秘密的第一个朋友,和最喜欢的人重叠的事。

  那是一年以前,你尚未入学。夏油杰还是一年级生的时候,刚认识的朋友五条悟得意洋洋说自己有个妹妹。

  “哈啊?”

  “嘛,”五条悟大大咧咧翘着椅子,鼻唇沟上架着铅笔滚来滚去,无所谓地说,“虽然是妹妹,不过是关系很远的远亲啦。可爱是挺可爱的,会叫我哥哥哦!就是性格有点闷,不爱说话……大概是被那群老古板经年累月吓的。”

  五条悟把铅笔拿下来,挤眉弄眼:“你要见见她吗?”

  你那时候因为擅自接触了本家最尊贵的神子,被大人们罚禁闭。

  得知此事,带着朋友来找你玩的五条悟撇了撇嘴,未来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的最强二人组迅速达成共识,五条悟光明正大带着夏油杰偷溜进自家分支大宅。

  你抱膝蜷缩在冰凉的角落,温度很冷,但后背惩罚所留下的伤痕很烫,你浑身哆嗦着,胃部痉挛,意识朦胧中看到一团黑雾似的扭曲古怪的东西。

  你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舌头因为忍痛已经咬破了。而且你应该安静,温婉,如果给大人们瞧见不守礼的粗俗女子胡乱喊叫说话,你的下场会更加可怕。

  所以你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团邪恶丑陋的黑雾,或许是过度饥饿产生了幻觉,你感觉这个恐怖的东西在安慰你。

  错觉吗?

  但是,你模糊不清地想……好温暖。

  你眨眨眼睛,小心翼翼碰了碰那个东西,抽着冷气露出一个胆怯懦弱的笑容,按照应有的礼仪道谢:“谢谢您……”

  声音很低,融化在空气里。

  房间外面五条悟龇牙咧嘴:“……这孩子能够看到咒灵。这群家伙是怎么搞的,居然把她养成这种样子。”

  夏油杰垂下眼睫,那团黑雾绕过你的手指一圈,你忍不住弯起眼睛,目光追逐着它,怯生生笑起来。

  夏油杰低垂的眼瞳温柔起来。

  那之后有时候是和五条悟一起,有时候他一个人过来。即使是分支,五条家的大门也不是那么好进,但咒灵操术变化多端,夏油杰本身也十分优秀。他们总是发现不了你有了一个秘密的伙伴。

  木偶似的冰冷面容宛如春日融冰那样冰雪消融,你学会了喜悦和憧憬,你开始期盼那团黑雾的出现。

  在五条悟以半强迫的姿态逼迫分支的人松手让你入学高专前一天晚上,黑雾裹着一枚雏菊花发卡,“啪嗒”落在你的手心。

  “送我的?”你有些不敢相信。确认了一遍屋子里没人之后,才敢不太熟练地把发卡别在脑侧。

  “好看吗?”你紧张又激动,同时有一些害怕。细细抹平衣领褶皱,这还是你第一次没有按大人们的要求和喜好装扮自己,被发现就完蛋了。

  第一次撒谎。第一次感受快乐。第一次打扮自己。第一次交朋友。

  好像在遇到“黑雾先生”以来,你尝试过许多第一次了。这让你感到新奇而不可思议。但并不讨厌……你认为你们算得上是朋友了。

  出生以来,唯一一个陪伴你,教会你什么是“开心”的朋友。

  你自顾自照着镜子黑雾的咒灵凝视着黄蕊白瓣的小花,精致美丽的人偶眉梢眼角的笑意破坏了那份经年累月死物般的僵冷,面容霎时间鲜活动人起来,宛如冰雕成的花在春日复苏,花瓣柔软明媚。像这个年纪的所有少女那样,为一枚算不上昂贵的雏菊花发卡,抿着嘴羞赧地笑起来。

  老实说,虽然长得很可爱,但你很明显不擅长表情变化,尽管在努力学习如何去微笑,五官的组合转化还是有些刻意。唇角也很僵硬。更别说你还把发卡别歪了,这算不上多么值得纪念的画面。

  可是。

  屋顶上的男子高中生,手背遮住温度不正常的脸,夏油杰轻轻吐出无声的两个字。

  ……可爱。

  回忆中断在这里。好像和你有关的记忆总是犹如雏菊花般柔软轻盈,夏油杰眨了眨眼睛,从初醒的混沌中脱离。说不清是眷恋冬日温暖的被窝,还是明灿的过往,他忽然之间不是很想起床。

  告白是你先,可分手却是夏油杰先提出的。

  他回忆了一会儿那短暂的,为期半年的甜蜜交往,随后漫长的苦涩将他淹没。

  他叹了口气,缓慢坐起来,撑着额头揉太阳穴。不太清楚多久没有吃饭了,他也没有心情去计较这种东西,在胃部的疼痛超过大脑的锐痛前,他猛地起身,拿了水杯接了一杯凉水灌进肚子里。

  手指撑着百叶窗撑开,窗外的阳光刺眼灼目,尘埃在金色的光粒间漂浮,夏油杰眯了眯眼睛,手指拿开,灰色调重新降临房间。

  凉水滚过喉咙时能感受到轻微的阻隔,脖子上像狗一样戴着的黑色项圈,是上层和五条悟之间拉锯妥协的产物。

  这已经比几年前好许多。

  是十年前,还是九年前?记忆很模糊,他做了一些被上层判定为诅咒师的事情,杀了很多人,本来计划着去实现自我的“大义”,却被五条悟拦住了。

  五条悟不想杀他,可想要他死以绝后患的人却很多,两方拉锯妥协之下,大概有许多年,夏油杰的出行和咒力流转是受到监控的。

  那段时间,他明明只是普通地拿起水杯给自己倒水,都会闯进一大群如临大敌的咒术师,厉声喝问他想要做什么。想起来还有点有趣。

  不过最近几年,随着他被评定为特级,那些监控他的人也形同虚设——身为仅有的特级之一,已经很少有人能彻底压制他,而五条悟并不是总有时间。

  于是高层更换了策略,给他安上了更方便的定位项圈,里面有小型引爆器。如果他有任何可疑举动,可以立即引爆。

  夏油杰拉了拉皮质项圈,感到颈部被压迫的轻微闷意。

  说起来他们最开始还试着找来他的女朋友,试图……感化?操控?控制他?夏油杰摇了摇头,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对他并没有用。在决心投身大义之前,他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连养育他的父母都能杀掉,亲情友情一概抛弃的人,怎么会为了爱情妥协。

  只是,他在模糊的记忆拼图里找了一阵,想起来了——那时候你真的看起来很可怜。又憔悴又难以置信,漂亮的雏菊花发卡也黯淡无光。

  “我不相信,杰你不会是这种人的!”你的话颠三倒四,浑身都在发抖。衣服下摆一半塞在裙子里一半垂下来,一看就是匆忙赶来的,并不比夏油杰第一次见你时体面多少,“那不是你对不对,杰?”你充满期待的目光。

  夏油杰平静地看着你,甚至还微微笑了笑:“问出这种话,不是证明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吗?”

  “欸?”你愣住了。

  这句话给你带来的打击,似乎成为彻底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夏油杰看到你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亮晶晶的眼睛,彻底暗下去。

  在他被带走调查之前,你在和他道歉。

  “对不起……”你低着头看着脚尖,一颗颗深色的圆点渐渐蔓延,声音极度痛苦,“如果我能多关心杰一点就好了。对不起……”

  嘛,哭成这样,不是显得他像个欺负女孩子的坏人了吗?

  夏油杰想。

  随着监管他的人逐渐撤离,他近些年也适当地获得了一些自由。老实说可以钻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他只要稍微花点心思,重拾多年以前的目标,实现“大义”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没兴趣了。也没有这份心情。

  他很累。

  不是身体上,而是心灵上的疲惫。说到底,他去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思呢?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最有执行力的年纪消磨在犹如囚牢一般被日夜监视的昼夜里。

  那些人只会确保他不会作恶,并没有心思管理他的日常起居。有时候夏油杰一连睡上几天几夜都醒不来,梦里光怪陆离,有第一次吞下咒灵的画面,有和五条悟一起出任务的画面,也有你的笑脸。然后他们都被很多人的血淹没,被每一个他所杀的人的血淹没,猩红色的水面之上只冒出几串血泡。他醒来满身冰冷。

  有时候他整夜整夜失眠,有时候他忘记自己进食过没有,总是吃得过多或是好几天不吃饭。如果不是以前训练时打下的底子,可能就这么死了也说不准。

  非术师都是恶心的猴子,咒术师也参差不齐。曾经他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努力,后来他想给整个世界带来无后顾之忧的伊甸乐园。他总是在为他人操心,偶尔也是会感到疲倦的。

  说起来就连他还活着这件事,也是五条悟那个不讲理的家伙用蛮力确保的。

  稍微,有点不太想努力了。就这样堕落下去,整日里昏昏噩噩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太辛苦。

  时光如同流水一般淌过,醒悟过来不能这样的时候,许多年倏忽而过,他已经不年轻了。

  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很陌生。前段时间上门来探望夏油杰的你愣在门口半天,才迟疑地喊他的名字:“杰?”

  夏油杰侧过头,望着你惊疑不定的心痛神情,忽然笑起来。

  ……当初如果是遇到这样的他,你还会喜欢上他吗?

  满脸胡渣,眼下青黑,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狼狈而肮脏。

  一定不会的吧。他心不在焉地思考。

  就像新宿街头的流浪汉,在霓虹灯下,窝在逼仄恶臭的小巷里,就着劣酒在幻梦中消磨自己的岁月。谁会爱上这样的人呢,就连看一眼都恶心吧。

  那个温柔又前路坦荡的最强咒术师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比一摊烂泥好不了多少的废物。

  他也曾少年意气,也曾满身傲骨,也选择过背道而驰的路,少年骑着虹龙纵横云霄畅意快活之时,可曾想过最终会把自己活成这副不堪模样。

  那些都磨平了。无所谓,一切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过往幻梦而已。

  夏油杰抹了把脸,手臂撑住洗脸池,上面有斑斑点点的泛黄水渍,隔着漫长的岁月叫你的名字。

  “我们分手吧。”

  室内响起简单的语句,消弭在初冬寒冷的空气中。

  黑色的长发下,那个陌生的、一事无成的平庸男人,只有望着你的疲惫眼眸,还有依稀熟悉的清润温柔。

  你感到痛苦。

  你曾经掩耳盗铃,以为不说分手你就可以继续拥有夏油杰。你总是死乞白赖想要留住他。

  可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风雨雷鸣,想要离开的客人,你是永远留不住的。

  他早就不属于你了。

  在多年以前,在那个漫长的、永恒的、蝉鸣炽热的、你和他这一生都无法走出的夏日到来之后。

  如果不能留下来,那就放手吧。

  “好啊。”你看着他说,捏住掌心死死忍住眼泪,若无其事说,“但我有个条件。”

  那就飞走吧,我的鸟儿啊。

  飞向广阔明朗的天空,飞向遥远的,我不在的彼方。

  我从笼中飞出来了,是你带我见识世界璀璨浩瀚,使我学会喜乐哀愁。现在,轮到我了。

  “去看看这片人间吧,杰。”

  飞吧,我的鸟儿啊。

  “去看看灰原拼死也要守护的这个世界的山川湖海,用你的眼睛欣赏它们的美丽壮阔,用你的双足丈量土地的沉重坚实。”

  你笑着说,感觉脸上湿漉漉的。

  “然后,等到了很远的地方,别忘了和爱你的人报平安。”

  01、冬雪|北海道

  夏油杰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下了好一阵雪,远道而来的旅客和当地人的孩子在洁净的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像是童话故事里,引入森林女巫宅邸的印记。

  他在滑雪场不远租了个民宿。说实话他还有些怀念——夏油杰老家也有一个滑雪场,每到雪季就是生意好的时候。小时候他帮父母做些杂活,搬运东西或是招呼客人。到了晚上,锅子里咕嘟咕嘟翻滚冒泡,妈妈把煮得刚好变色的牛肉片放在他的碗里,喝一口汤肚子就暖洋洋的。

  每个人母亲的味道都各不相同,夏油妈妈做饭喜欢放糖,咸口汤也是有些甜味的,小孩子总是喜欢甜滋滋的东西。夏油杰总是吃得肚子滚圆,才裹上外套围巾到外面雪地上玩。

  他躺在雪地上,手臂划来划去,远远看过去,就像长出了天使翅膀。

  夏油妈妈在屋子里故意问:“我的小天使在哪儿呀?”

  小夏油杰就吃吃地笑,躲到树木后面去和妈妈捉迷藏。

  有时候客人们会带上自己的孩子来玩,在大人们滑雪的时候,小孩子们就自己找到好地方打雪仗。夏油杰尽管不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却是所有孩子的保护伞,每当有大孩子欺负年幼的孩子,故意把雪塞进别人脖子里的时候,小夏油杰就会堂堂登场,所有人都信服他。

  但到了晚上,他又是依赖母亲的小孩子,絮絮叨叨说些自己的英雄事迹,妈妈一边整理今天归还的滑雪板,一边夸奖他,真棒呀,我的好孩子。没错,弱者是需要保护的。

  后来放假他把女朋友带回家滑雪,妈妈和你说了他幼年那些事,还给你看了他许多的照片,好一段时间你看夏油杰的眼神都是憋着笑的。

  你在雪地上倒退着走,挤眉弄眼说:“夏油学长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呀。”

  他笑着叹气,趁你不注意把你抱起来,惹得你尖叫起来。

  但这里不是他老家,滑雪场也不是他家经营的那一个。

  ——你也不在这里。

  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频繁回忆起过去和你一起的事。

  夏油杰怔怔隔着窗户看了会儿雪,他呵了口气,用手指在窗户凝结的水汽上写上今天的日期,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上传到社交媒体。

  早餐是在路过的拉面馆解决的,等面上来的时候他刷新了一下页面,看到了几条回复。

  家入硝子:哈啊?这么多年你拍照还是如此直男啊。

  五条悟这年教了几个新学生,留言也一贯是他的风格:给悠仁他们看了。比起某个公款旅游的咒术师,五条老师我果然既是最强又是最辛苦吧~

  你也回复了:第一站去了北海道吗,这个季节的北海道最好玩了!苦劳人还在出任务,羡慕!

  夏油杰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复好,干脆把刚上来的拉面拍了照上传发布。

  送面过来的店员性格开朗,一边码上配菜一边问他:“客人是遇到什么苦恼的事了吗?”

  “……?”

  夏油杰怔了怔,黑掉的手机屏幕倒映着他抿住的嘴角。男人眼瞳空洞,面无表情,孤身一人,在一屋结伴同行,兴高采烈说着今天要去哪里玩的旅客中格格不入。

  他多半是明白旅行的乐趣的,夏油杰并不是没有和朋友旅行过,那些快乐的日子犹如星辰般在黑夜中闪烁。可记得是一回事,感受不到又是另一回事。现在他所有的感情都如同隔了厚重的血色稠液,沉重阴冷,麻木木的,令他浑身提不起劲,疲倦而平静,宛如背负太多重物前行,没有力气去考虑其他。

  “多谢关心,没什么事。”夏油杰温和地说,提起嘴角笑了笑。

  他本身其实擅长与人交流,甚至整个学生时代,很少有人说过夏油杰的坏话。因为他真的太过敏锐,总能察觉对方的心情,把交谈做得让每个人都如沐春风。

  可毕竟好多年没有与外人说过话,他感觉舌头都有些僵硬。

  “汤很烫,请客人注意。”

  店员并没有发觉什么,饭点总是十分忙碌,他不过随意搭话又转身照顾下面的客人了。

  夏油杰顿了下,抽出筷子吃面。热汤面的白雾氤氲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之中,油脂和小麦的香气交汇融合,猪骨浓汤鲜美粘稠,仿佛在唇齿间黏连。肚子里被填满,滚烫的温度令全身都暖洋洋的。这让他怀念起冬夜里母亲的杂煮。

  吃过面,他往山上滑雪场走去。好多年没有出门,这里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一样租用雪具,分层次的滑道和人们的笑声。

  老实说,夏油杰对你的提议无可无不可,随波逐流答应了。就像过去完成任务一样,机械性当做责任来履行罢了。

  可这又和任务不一样,任务都得有个目标,往往是祓除某某咒灵,救出某某地区的普通人。达成目标他就可以打道回府。

  但你给的“任务”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终点。

  你只是说:“别再这样了,杰。”你或许是因为寒冷,或许是过于哀恸,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不应该是这副样子的。”

  那是什么样呢?他想。

  “你这样……根本不能算是活着。”你说,“我很小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我这样血统不纯的女孩是不配有自己的感情和人格的,要像人偶一样活着。我以为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夏油杰,这样是不正常的!”你像是难以呼吸,喘息起来。

  那他还能怎么办呢?夏油杰想,咒术师什么的无所谓了,大义也无所谓了,就连他自己,其实也无所谓了。

  除了你以及曾经高专的几个同学还在意这点以外,所有人都觉得他的想法无所谓了。性命悬于一条畜牲用的项圈上,这种走在钢丝绳上的危险感略微迷人。他明白这不正常但为此着迷。

  你揪住他皱巴巴的衣服,终于说出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你说出来……杰,”你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些哽咽,“抱怨也好,撒气也罢,你说出来啊!”

  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永远考虑别人的心情,永远说着“苦夏罢了”,永远露出那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温柔笑容。

  就像藏在雕刻完美的空心人偶中,无论藏身其中的人在里面哭泣还是大笑,痛苦到呕吐或是压抑绝望,外面的人只能看到人偶面上精妙绝伦的、展示给所有人看的笑面彩绘。

  你憎恨这一点。

  ……打破它吧。

  “什么都好,”你无力地垂下脑袋,手指渐渐松开,“对我说点什么,杰……求你了……十年了!我还要等多久,等你开口……”

  你还有几个十年?咒术师行走在诅咒之间,朝不保夕,你已经等不起了。

  他握住你的手指,你猛地抬头,呼吸渐渐加快,喉咙发紧。你看到夏油杰轻柔地笑了笑,以他一贯地姿态回答你:“嗯,抱歉,是我的错……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他甚至还弯了弯眼睛,是你最喜欢的那副狐狸似的笑脸。

  你的脸色黯淡一瞬间。这不是你想要的。

  夏油杰沉默地叹息,好像他总是让你伤心。他并不是有意如此的,还记得很早以前他未出口的话,在你学会如何自然地微笑的那一天,他想着要永远让你这样对他笑的。

  他没有做到。

  那么至少这次,哪怕是装样子,也要让你开心一点。

  他拍了许多雪景,北海道的雪色迷人,晶莹剔透的雪花沸沸扬扬,蓬松轻盈的粉雪落在树梢屋檐,世间镀上莹白。画面中有时会拍到游人,他们看起来总是那样开心,即使摔倒在雪地上,眉毛头发上全是雪,也嘻嘻哈哈站起来继续滑。

  雪片冰冷而温柔地擦过肌肤。租售滑雪用品的店家看夏油杰在雪中站了许久,终于招呼他。

  “那边那位客人——”

  “……?”

  “进来避避雪吧,越下越大啦。”

  夏油杰从善如流,进了温暖的室内,雪花很快融化,店家借了他毛巾擦。夏油杰谢过之后接了毛巾擦拭头发,擦到一半他的手顿了顿,余光在屋子角落看到一只小蝇头。

  似乎不知道这里来了个咒灵操使,蝇头叽叽咕咕爬到一个从内间出来,穿得圆滚滚的女童背上,缠住她的脖子。

  “爸爸!”女童喊道。原来是店家的孩子。

  女童扑进店家大叔怀里,还没有几秒,原本笑嘻嘻的小脸忽然皱起来,拉着围巾直嚷着勒死了不舒服。

  店家大叔给她松了围巾,她还是又哭又闹,身体扭来扭去,那只蝇头牢牢缠在她的脖子上。店家一头要招呼客人,一头看顾她,忙得不可开交,沉下脸骂了她几句。

  女童眼泪汪汪,又委屈又气愤,大叫着“我最讨厌爸爸了!”跑到外面去了。

  “喂——”

  男人喊着女童的名字追了几步,又被其他客人绊住脚步,只得放弃。

  嘛,夏油杰不慌不忙擦干头发和水珠,平淡地想,虽然这里没什么危险的地势,但有那只蝇头诱导,撞上什么硬物,想必不死也要残疾吧。

  等雪停了,他还了毛巾,道了谢,付钱租了雪具。

  冬日的空气干燥而清新,他深呼吸一口,忍不住去想,那女童会死在哪里呢。是被积雪掩埋的坑洞,是雪下尖锐的木茬,还是冻硬的棉衣带来的致命低温?哪种都有可能。

  但无论是哪一种,那位好心的店家都会痛苦而自责内疚。

  大概是有些出神,刚开始滑他就摔了一跤,一头栽进蓬松厚实的雪里,他没什么没有精神,倦怠而疲惫,觉得就这样干脆躺着也没什么不好。

  不,也有可能是,他想起了过去的事。

  这件事让夏油杰想起自己小时候某次。有非术师的地方就有咒灵存在。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到妈妈的肩头趴着一个丑陋的怪物,说给别人听,也没有人相信。那时候他心里生气,就偷偷溜到山上看风景,老家的雪质并没有这里的优秀,沉甸甸的雪花融化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很快就冰凉凉一片。

  就像此刻,雪片落在他口鼻之间,化成水滴,他索性放平呼吸,放任自己陷入回忆。

  那天母亲找到他的时候,他也几乎被雪淹没了。母亲肩头上的咒灵吸取她的精气,越来越可怖丑陋,而母亲却一日日腰酸背痛,脸色发黄。可这样憔悴的母亲还是拎着提灯在风雪里喊他的名字。

  小夏油杰原本害怕被打,看到母亲红红的眼眶却老老实实挨了几下。趴在妈妈的背上往家走的时候,他揪住那只咒灵的尾巴,凭借本能运转起体内陌生的力量。

  夏油杰好半天没有声音,母亲在前面担心地喊了一句。

  夏油杰咬着牙,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没有几秒钟,夏油妈妈听到几声干呕,接着她的孩子在她背上吐了出来。

  “小杰?小杰?!你怎么了?”女人几乎在雪地里跑起来,踉踉跄跄,吓得魂不附体,“你不要吓妈妈呀。”

  好难吃……夏油杰想,他喜欢糖果、点心、妈妈的杂煮……喜欢一切甜滋滋的食物。可这既不甜,还很恶心。

  年轻的母亲即使在身体欠佳的状态下也爆发出足以震撼世人的力量,她在没过膝盖的雪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跌跌撞撞前行,赶回家中。

  那真的很恶心,而且他因为受凉发起了高烧,夏油杰在反胃中吐掉所有食物,直到最后,吐出来的都是酸水了。什么东西喂进去,都是咒灵令人作呕的味道。夏油妈妈不眠不休照顾他一整夜,祈祷不要夺走他的孩子,害怕年幼的孩子早夭。

  等夏油杰好了,他心想自己一辈子也不要再吃这种东西了。

  可等高专来人的时候,妈妈却说:“如果杰能拯救更多的人,那就去吧。”

  她分明不舍得孩子吃一点苦,却又如此深明大义。就如同她从小教导夏油杰的“弱者是需要保护的”。

  夏油杰静静躺在雪地里,感到温度迅速流失,雪又开始下了,雪花飘落进眼睛里,融化成冰冷的水渍。他望着蔚蓝遥远的天空。

  可这样的妈妈没有了。他在雪中回想十年前的黄昏,逢魔时刻。女人的血溅了一地一墙,就连他脸上都溅了几滴温热的血。直到咽气,中年女人温和的眼瞳中还残留着见到孩子的喜悦,大大地睁着,望着天花板。

  然后是他的父亲。

  再然后,本该是所有其他非术师的——如果不是五条悟在新宿把他拦了下来。

  那之后已经过了近十年,啊,夏油杰听到有人过来的声音,原来他竟然有十年没有吃到过妈妈的杂煮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非常想念。想念总是放了过多糖的杂煮,想念灯光下妈妈温柔的脸,想念滚烫的汤和牛肉片,想念穿得暖呼呼跑出去和其他孩子打雪仗的样子。

  他甚至想念起第一次吞下咒灵,那让人作呕的味道。

  虽然犹如噩梦一般,但母亲不被诅咒所扰,那之后身体渐渐好起来。夏油杰学会了不再继续招摇自己能看见诅咒的事,过去那个在同龄人里沾沾自喜自己“超能力”的小孩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一夜之间长大了些许。就像妈妈所说的,“弱者需要保护”,他偷偷帮了许多像妈妈这样身上趴着怪物的人。

  那些人都不知道是他做的,可无名的小英雄悄悄躲在一旁,一边捂着嘴忍不住痛苦地吐了一地,一边看到那些人惊讶身体变得轻松舒畅起来,也露出眼睛弯弯的狐狸笑。那是最初的温暖,这些事足以掩盖喉间令人作呕的味道和嘴里上泛的酸水。

  回忆如此温暖,喜悦与忧虑参半,可在雪中,夏油杰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好像一切都远离他似的。只有湿润冰冷的雪花,逐渐湿透他的衣物,令他遍体生寒。

  手机传来“叮咚”一声。

  他缓了缓,拿出手机解锁查看消息。刚刚上传的雪景照片下已经有了第一条留言。

  那来自于你。

  「想到好久以前和杰约会的事了呢……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去看看他们吧?」

  鲜活的两个人,变成两块冷冰冰的灰色墓碑。是硝子还是悟,曾经用很失望痛心的口吻告诉过他,两个人的遗物里有许多他用过的物品,一直被他们珍惜地留着。偶尔特殊的日子,他也能看到你发过来的照片,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小块地方,摆上鲜花和贡品。

  他还有资格再去见他们吗?在缺席十年之后。

  小时候他在高烧中醒来,害怕会被母亲责骂,可母亲只是抱着他如释重负地叠声说“没事就好”。

  “妈妈……”小夏油杰的声音还有着高烧后的沙哑,他低落地问,“你不生气吗……是我自己跑出去生闷气,才让大家找了我一整夜。”

  夏油妈妈温柔地笑了:“可是妈妈,永远不会对小杰生气的哦。”

  “就算我做了很过分很过分的事?”

  “如果是杰这么懂事的孩子的话,只要和妈妈好好道歉,妈妈就原谅你啦。”

  真的吗?

  夏油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喘不上气,吸进一大口冰冷的空气之后,雪花融化在口腔中,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完全冰冷的。从心脏那个地方,宕开血液,他感到四肢逐渐有了温度。

  他伸出手来,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冰冷的花朵融化在掌心,消散于天地之间。

  可十年了,他依旧不敢说出那句话。

  晚上的时候,夏油杰更新了照片。

  你正往嘴里塞泡面,手忙脚乱点开。发现夏油杰头一次拍了他自己。

  那是一对父女,爸爸抱着女童,夏油杰蹲下来,三个人都看着镜头。女童脸上似乎还有哭过的痕迹,不过照片里早就破涕为笑,好奇地咬着手指。这回直男终于学会了怎么在照片上贴贴纸,每个人头顶都被他贴了一对猫耳,他自己那对是黑色的。

  你噗嗤笑出声,差点呛到面汤。

  后面几张是一些吃的,根据配文来看,似乎是父亲感谢夏油杰帮忙找回了贪玩不回家的女儿,请了他吃晚饭。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很普通家常的杂煮,大量杂蔬麻薯豆制品盖上几片牛肉片,配上一大碗米饭。而且还因为女童捣乱,害父亲放多了糖。

  你嗦了一大口面,在热气腾腾的白雾中,你发现夏油杰的表情有点微妙的……变化。

  宛如蓬松厚实的粉雪,尽管依然冰冷,却叫人感到希望。

  冬雪会洗净一切吗?在春日降临以前。

  你如此期待着。

  等从那户人家出来,往民宿走的时候,已经是月朗星稀,冬夜寒风瑟瑟,夏油杰收到了五条悟的消息。

  五条悟:“杰,你今天是不是用了咒力?上面的人联系我了。”

  夏油杰:“嗯。”

  五条悟:“还好只是轻微波动,那东西应该只是个蝇头吧?我已经压下去了。你应该被告知过吧:如果超过一定程度,项圈会在不通知的情况下直接引爆,那时候谁也来不及——”

  夏油杰打断他:“我有分寸的,悟。”

  五条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半晌才道:“照片很好看,明天也多拍点吧。”

  五条悟何等聪明,想必早就从照片中猜到什么。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有这种“挚友的默契”存在。

  “嗯。”夏油杰看了眼皎洁明月,紧了紧围巾,呼出一团白雾,促狭地笑着说,“毕竟特级里只有我可以公款旅游。悟,又要上课又要出差辛苦吗?”

  ……特级咒术师福利待遇似乎还有些加强的空间。

  五条悟立刻挂了电话,给伊地知打过去。

  “喂,伊地知吗?别害怕嘛,我也没什么事……”

  02、春樱|东京

  老实说樱花季来东京赏花不算是特别好的选择,尤其是夏油杰选择的还是热门的目黑川。

  极目望去,赏樱人几乎多于樱花。他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推搡着往前走,路过小吃摊的时候顺手买了两个樱饼,咬开之后豆沙馅有些过甜,等到皱着眉吃完,他才意识到忘记拍照了。夏油杰只好聊胜于无地对着飘落樱花的花树拍了两张,坐在卖樱花酒的摊位前歇了口气,要了招牌的酒。

  浅粉色的酒液里泡着青梅和腌渍过的樱花,样子看起来不错,喝起来是清淡的酸甜口,酒精度很低,应该会是你喜欢的口味。

  说起来选择来东京看春樱,也不过是恰好想到以前的日子,几个同期来这边赏樱的事。

  反正旅游漫无目的,他索性随心而动。只是高专也在东京近郊,盼望着不要遇上熟人,以免尴尬罢了。

  毕竟因为他做的那些事,咒术界里想要他早点死的人并不少。只不过被五条悟蛮不讲理地强压着罢了。

  这些年也听过好几次,五条悟从高层手里把人救下来,他的好几个学生好像就是这么来的。悟这种按自己喜好来,完全不在意他人的大少爷性格,好像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时就没改过。

  那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老家离东京有些距离,来高专是他第一次到这样大的城市。还没等他欣喜憧憬,眼看着领他入学的老师带着他越走越偏,越走越远,最后在某个郁郁葱葱的深山老林里停下,指着掩映在花红柳绿里的古朴学校严肃地对他说,这里便是东京高专了。

  夏油杰看看样貌凶神恶煞的夜蛾老师,又看看荒僻的学校,几乎要怀疑这是某种恶俗的仙人跳了。

  后来过了几天,他终于意识到,这间疑似仙人跳地点的挂牌宗教学校今年的新生,不是还没有来齐,而是这一届就只有他和五条悟、家入硝子三个人。

  装了没有几天乖乖牌,就被五条悟闻到臭味相投的气味,白色头发的男子高中生搭着假期里还在认真看书的朋友的肩膀,说别装了,要去东京都内赏樱吗?

  那还是他第一次游览东京。跟着熟门熟路的五条悟从银座逛到涩谷,又从浅草玩到涩谷。到处都盛开着粉白的樱花,染井吉野樱淡粉清雅,垂枝樱粉白飘逸,山樱浅粉朴拙……他赏得认真,五条悟咬着樱花大福左一个右一个吃得也认真,家入硝子手边已经空了三个酒瓶。

  虽然樱花酒酒精度很低,但喝这么多也是会醉的……吧?夏油杰观察了片刻,家入硝子对他投了个疑惑的眼神,目光清明。

  看来酒精度的确很低。夏油杰安心下来,继续拍照。

  五条悟看着夏油杰到处拍,问他要给谁看。夏油杰说给他的妈妈看。

  五条悟一口白牙齐齐整整,笑着说杰你没断奶吗。

  夏油杰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抬起眼睛,对五条悟笑了笑。

  东京高专未来最强二人组第一次打架,战果是一排河堤的樱花树全秃了。

  两个人蔫头耷脑正坐被夜蛾正道训了许久。

  “打也就打了,”夜蛾正道做最后的挣扎,“入学第一课就是教你们放帐,你们放账没有?还是家入帮的忙!你们两个知道辅助监督压力有多大吗?!”

  在班主任的威慑力下,无法无天的五条悟也老老实实跪坐着,可能听进去多少就看这位大少爷的心情了。

  第一次打架、第一次被训、第一次学会帐是如何设置,他和五条悟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告知使用术式祓除咒灵时、调查残秽时、任何不能让非术师看到的场合时……需要放下“帐”来。

  可五条悟总是忘记,祓除咒灵到了关键处,夏油杰也偶尔会忘记。

  五条悟对此给出的理由是反正普通人也看不到诅咒啊,不是故意,只是觉得可有可无。就像人走路的时候不会去关心是否踩到蚂蚁,因为实在是有太多事需要操心了。

  夏油杰潜意识认为这是不对的,隔绝术师与非术师的世界非常重要。不过叛逃之后又觉得无所谓了。

  ——下一秒就会死掉的猴子,还有必要关心他们的心情吗?

  至于现在,因为项圈的限制,他也几乎和普通人无疑了。唯一的区别只是,他能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看到几只诅咒,这让他想起过往的事。

  在遇到你之后,偶尔会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出现:那些把人养成没有自我的人偶的家伙,比起害人的诅咒,哪个更可怕呢?

  曾经他自以为找出了答案。可被囚禁的漫长时间过去,棱角磨平,他倦怠而疲惫,没什么精力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还是想想春日美丽的樱花吧。

  他闭上眼睛,感到飘落的樱花柔软擦过脸颊。刺痛感。

  后来也和你来赏过樱,你刚入学没多久,尚未完全摆脱家族里的教条影响。行为举止与常人相比有些异样,说话用的是颇有年纪的人才会用的字词。总是一板一眼,安静沉闷,不会笑也不会哭,漂亮精致得像个乖巧的人偶似的。引来许多异样的眼光。

  家入硝子和你关系比较近,决心要帮帮你。那段时间和你走得比较近,托她的福,夏油杰也找到名正言顺接近你的借口。

  五条悟还是醉心于点心和菓子,家入硝子眼神飘到樱花酒上,夏油杰怔了下,感觉你拉住了他的衣角。

  是害怕在人群中走散吗?

  你躲在他身后,拉着衣角亦步亦趋跟着他。你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听过这么多嘈杂的声音。分支宅邸总是沉闷压抑,而高专的人也不多。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生人,心中涌流着自己也不熟悉的奇怪暖流。

  每个行人的脸上都有着丰富多彩的表情,带你出来赏樱的学长学姐们也是,只有你肃着一张脸,什么表情也没有。

  你觉得这样是不是不大对,于是偷偷学着旁边漂亮的、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女孩子,摆出她们拍照时眼睛大大的,嘴巴抿起来小幅度笑着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夏油杰忽然说,将你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

  “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只要你感到开心,你就自然而然会笑了。”

  是这样吗?你回忆了片刻,几乎是很快想到陪伴你很久,又在入学以后消失的“黑雾先生”,原来你并不是没有笑过,至少你经常对着“黑雾先生”笑着说话。

  于是你试着复制当初的感觉,但当着非人类,一个人笑起来,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笑是不一样的。

  你紧张而局促低下头。

  “是,很抱歉。”

  夏油杰耐心地说:“也不用这样和别人说话。”

  你不解,迟疑道:“可是……夏油学长是我的前辈?我需要有礼貌地对待您。”

  夏油杰:“我说,你真的是悟的妹妹吗?悟那家伙家里怎么会出现你这样乖的孩子。”

  对方的语气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欸……他是在责怪你吗?

  你几乎下意识战栗起来,身体调整呼吸,以迎接即将到来的惩罚。

  可是没有惩罚。夏油杰从大呼小叫的五条悟的盒子里抢来一颗金平糖,塞进你的嘴里。

  你尝到细微的甜意,在舌尖融化流淌。忍不住去感觉残留着舌尖的味道。

  “……就是这样。”

  在微微愣神以后,夏油杰迅速拍下了你此刻的表情:“这个表情就很好。”

  在背景灿烂的樱花和如织人流中,少女微微弯起眼睛,眼睫低垂,含蓄地笑起来。

  夏油杰那之后一直以为你是因为喜欢金平糖的味道才微笑起来的,只有你知道不是的。

  那么多漂亮的粉白樱花里,那么多各怀心事赏樱的人群中,你是看着夏油杰才笑起来的。

  因为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感到喜悦就会微笑。

  夏油杰就是你所有欣悦的源头。

  现在是你要让他重新学会如何微笑了。

  夏油杰找到晚上,才在一家综合超市找到当年那个口味的金平糖。口味平平的糖果几乎快要停产。金色的糖果像是星星一样棱角分明,在唇齿间悄然融化。

  果然是很普通的味道,可是他却一颗接一颗,在夜色中慢慢把一整瓶全部吃完了。

  这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你当初,是因为这样小小的、朴素的幸福,就可以露出那样美丽的笑容的。

  你似乎一直都是如此容易满足,即使是枯燥的练习也让你感到新奇喜欢。开学第一节 课,老师教了你和七海、灰原他们如何放帐。你学得很认真,夏油杰路过放学后的训练室,发现你还在里面练习。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浊残秽,皆尽祓禊。

  你面无表情,感受咒力的流动,累得手指都要抬不起来,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不去吃晚饭吗?”

  你像受惊的兔子那样跳起来。

  “啊、是……夏油学长,晚上好。我想练习之后再去用餐,多谢您的关心。”

  这孩子……对他操役的黑雾咒灵都比对他亲近啊……

  这个瞬间,出于某种古怪的胜负欲,尚是高中生的夏油杰决定了,他并不打算告知你“黑雾先生”就是他。

  重新认识吧。对你来说,新的生活,新的开始,新的朋友。

  把黑色的、没有喜悦也没有希望的过去都丢在身后吧。

  “因为,”你继续说,声音虽然很自信,人偶般精致漂亮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帐’是原点对吧?不练好可不行呢。”

  夏油杰有些惊讶。

  “帐”,是身为咒术师,走在这条道路上最初的一课,是每个入学高专的咒术师的学会的第一个术式。

  但要说是……原点吗?

  嗯,确实。很新的角度……你是聪明的孩子,悟性很高。

  说这是原点也没有错。有的人在路上越走越远,有时候走岔了路,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起点是什么。

  晚间的夜樱映照着霓虹的灯光,更加绮丽多情,清风拂过,落樱如雪。

  而在咒术师的视野里,人流越密集的地方,就聚集着越多的诅咒。在美丽柔软的樱吹雪下,犹如画布上的污渍那样刺眼丑陋。

  夏油杰等到凌晨时分,人群散去,布下帐来。

  咒灵汇聚成黑球,在令人作呕的味道翻上喉咙之前,他回忆起金平糖淡淡的甜味,和你当初的笑脸。项圈越收越紧,这是警告,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许久没有一次性吞食过如此多咒灵,他感到恶心和反胃,捂着紧紧勒进脖子里的项圈,他咳嗽着,咳出眼泪,却哈哈大笑起来。

  学会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感到喜悦就会微笑。是人类从婴儿起感到快乐就会做到的事。

  可是当初的你不懂,后来的夏油杰不会。

  真的好难啊。

  难的不是微笑这件事,而是发自内心感到快乐这件事。夏油杰笑过很多次,说着咒灵的味道还不错的时候,说着“苦夏罢了”的时候,说着“想杀就杀吧,那都是有意义”的时候,就连和你分手时也是笑着说的。你也是笑着回应的。

  可两个人并没有真正在笑。

  年少的时候爱和恨都纯粹热烈,鲜明决绝,恨不得像黑与白那样绝不相容。只有长大了才知道,爱恨的界限如此模糊暧昧,只要维持着不清晰的可疑距离,那么大家都不会很累。有力气去爱去恨,已经是某种只属于少部分人的奢侈。

  他到底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

  【“嗯,对。”十五岁那年的夏油杰怔了下,对训练室里满头大汗的你,露出温柔清和的笑容,赞许道,“‘帐’是原点——这个想法很有新意。你很有天赋。”

  他走进来,明明是热心帮忙,却说的像是自己在拜托你,给人很舒服的感觉:“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指导你一下。”

  “真、真的可以吗?”你结结巴巴,紧张的声音配上没有表情的精致五官颇有些违和,“我听说夏油前辈很强,会不会浪费您的时间?”

  比他想象中还要可爱的反应。

  夏油杰用拳遮住嘴角流露的笑意:“咳,没事……不过意的话,下星期休假,和我们一起去赏樱吧?”】

  地面上除了散落的樱花,还有顺着夏油杰额角滴下的冷汗,在几乎窒息的前一秒,他停下了咒力的流转。

  他抬起头来,漆黑的帐内,所有诅咒都消失了。只有夜色中数百颗樱花树花枝繁茂,一如十多年前,仿佛岁月从未走远。

  仿佛他还站在原点。有无限勇气与爱。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浊残秽,皆尽祓禊。

  在入学高专以后,所学的第一个知识,便是如何放“帐”。漆黑的帷幕自上而下降临,犹如黑夜一般掩盖一切,今天在普罗大众看来,只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祥和枯燥的一天。

  以前有时忘记放帐。是不是学会了许多强大有效的咒术,就忘记最初学习的那一个?忘记为了将非术师隔离在危险之外的那一个?

  帐渐渐回收。夏油杰靠着樱花树缓缓坐下,手臂搭在曲起的右膝上。天际亮起金红色光晕。破晓前总是最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中,辨不出前行的方向。难免会怀疑、自厌、否认……被负面情绪所包裹。

  可是黑夜过后便是黎明,朝阳初升,天光大亮,城市里渐次响起人类活动的声音,烟火人间——新的一天降临了。

  今天更新的照片不再是春樱,而是一瓶空掉的金平糖。放在落满樱花的木船上,背景是浅浅河渠和粉白樱花树。夜色阑珊,碧波荡漾,吹皱一池春水。

  从原点开始。从当年那颗金平糖开始。从妈妈过甜的杂煮开始。试着找回一些他遗落的东西。

  细碎的、小小的,像是星屑般闪着光,却又那样容易从指缝间撒落的东西。

  那些是什么呢?夏油杰现在还不知道。

  他只是……忽然有些想回去高专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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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是约稿~

  好久没发文了,后台我都不会整了……比较长,分了上下两章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