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公主府一片寂静，星魂正坐在石桌前饮茶，一袭黑衣准时落到他身旁不远处。
“少主真是好兴致。”
夜流华笑了笑躬身一礼，跪坐在星魂对面，目光落到桌上茶壶边的砚台和毛笔，一时不知星魂想干什么。
“流华公子可还记得故人？”
星魂饶有兴味的挑眉，他真的很想知道夜流华认出晨曦以后的样子。
“四年前的侠者流华有许多故人，现在的死士流华只有狱网。”夜流华回答的模棱两可，“不知少主为何突然叫我来此，还提起往事？”
星魂不答，伸手点了点桌上倒扣的一块绢布示意夜流华自己看。
夜流华看着绢布上的字迹怔了怔，随即垂眸笑的意味不明。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天意弄人啊。”
星魂顿时敛去笑意，夜流华看起来真的不知道晨曦，这一点没有必要骗他。
“你身为夜家孙辈的独苗，夜家少主，竟然不知道晨曦是大秦公主？”星魂诧异。
夜流华随意将绢布放在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杯抿了一口，淡淡一笑。
“七年前的咸阳，只有流华公子，没有夜家少主。”
星魂明白夜流华的意思，流华公子无忧无虑一身洒脱，夜家少主却背负着深重的责任。
正因为夜流华曾经希望做个普通人，不想像狱网死士一样提防每一个不认识的人，才没有利用狱网的力量调查接近他的晨曦，才能和晨曦有过一段最为纯粹美好的时光。
星魂微微回忆一下，四年前夜流华在咸阳销声匿迹的时候正好是甘家灭门之时，所以夜流华对晨曦的不辞而别不是他和晨曦想象的那样发现了她的公主身份，而是不得不接过狱网的担子。而后来没有再去找过晨曦，恐怕正是为了保护她避免把她牵扯进杀手的视线中。
“看来，你很在意她。”星魂盯着他。
或许用风流做面具的夜流华心底也有温柔以对的人？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星魂愿意帮他一把。
“家母为了保护我殒命，连带刚出生不久的妹妹也被杀死。我本厌恶这乱世纷争，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侠者。可惜有些事冥冥中早有定数，不是我想摆脱就能摆脱掉的。”
夜流华转了转茶盏，苦笑一声将盏中茶一仰而尽。
“最终我还是学会了尔虞我诈漠视生死，学会了带上面具装成以前的流华公子，一点点成为了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
“你摆脱不掉，只能说明你继承了夜家忠义之魂。”
星魂看了看月色下落寞的夜流华安慰道，或许该说晨曦眼光很好，她心心念念的人的确……值得。
“若你真的无情无心，也不值得晨曦记挂多年。”
“家父和家母的感情曾经也是我的追求，但直到亲手接过狱网，才明白有些事是我这样的身份永远求不得的。”夜流华摇头笑了笑，“或许一个有执念的人，并不适合仗剑江湖诗话天涯吧。”
“老实讲，你对晨曦真的没有动过心吗？”星魂紧紧盯着夜流华问道。
夜流华愣了愣，摇头失笑：“少主啊，七年前晨曦还只是个小姑娘。如果家妹没有在那场仇杀中死去，应当和她一般年纪。于是我一直把她当做妹妹，仅此而已。”
星魂挑眉：“如果她和你年岁相当……”
“世上没有如果，这一点少主应该和我一样感悟深刻。”
夜流华难得打断他，伸手拿起茶壶又自己斟满一盏。
如果父亲能一早就意识到他们无法过普通人的生活，早早把他们母子接到逐风谷而不是在咸阳城外的村庄“诗话天涯”，那么母亲和妹妹也不会被仇家杀死吧。
夜流华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笑意。
“她在你最好的年纪遇到了你，从此误终身。”
星魂看着夜流华的动作已经明白，却还是再问了一句：“你……真不想见见故人？”
夜流华回过神来无奈的看了看星魂，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一处阴影。
“若不是知道少主一切最终还是为了少司命长老，我真的要怀疑少主是不是对晨曦……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少主又何必逼我呢？”
晨曦一直在附近，以夜流华的修为，尽管没有刻意寻找也察觉到了她的气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人影，想来是晨曦害怕被他发现只敢远远在背后看他。
“连你正脸都看不到，这样可并不算让你见她。”
星魂低头看着桌上被夜流华随意扔到一边的那块绢布，伸手拿过铺开。
夜流华勾了勾嘴角：“少主应该早就料到我不会答应，自然也会有其他代替方案。”
星魂嘴角同样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既然如此……”
看着星魂在晨曦看不到的角度提笔在“相思入骨万劫不复”后面写上的八个字，夜流华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眉眼如初，岁月如故。”星魂满意的抬头看了看夜流华抽搐的脸，“流华公子意下如何？”
夜流华捏了捏眉心：“如果她真的像少主所言还把我放在心上，那么少主这八个字一定会被她认出的。”
星魂可并没有刻意练习过模仿他的字，纵然星魂的字写得也很好却不可能第一遍就做到以假乱真。
“只要她想，就可以欺骗自己。”星魂玩味道。
夜流华摇摇头有些无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少司命长老这样的女子，我和少主也是不同的。直至今日，我依然能梦见家母殒命之时的样子，一个死士若动情才是万劫不复。”
夜流华说着站起身，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躬身行礼：“虽然不喜七国王室，但我不得不承认晨曦是唯一特别的那个。家父家母是前车之鉴，仇家自然拿我没什么办法，但难保不会杀她泄愤。希望少主的玩笑不要给她带来什么祸端。”
直觉告诉星魂，夜流华今日心情不佳，而且并非是因为认出了晨曦的身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难道狱网又有什么麻烦了？
星魂皱眉，如果说他用邪肆张狂作为面具隐藏自己，那么夜流华的风流豪爽同样是伪装，同样不愿意将心底的苦闷讲与他人，能自己解决的问题绝不会告诉他。
抬头看了看夜流华轻功转瞬消失的地方，星魂捏着绢布沉默半晌，起身提高声音开口。
“人都走了，还躲什么？”
晨曦这才从阴影处慢慢走出来，眼角还似有泪痕。
看她出来的地方到此处的距离，星魂知道方才他和夜流华的谈话恐怕晨曦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不愿见我？”晨曦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
星魂指了指矮桌上的那块绢布，晨曦俯身拿起，看到后面的八个字时眼神瞬间一亮，但随即再看一遍便察觉到了异样。
晨曦咬牙克制住暴揍星魂的冲动：“你耍我？”
星魂笑了一声：“果然，他还是了解你的。”
晨曦皱眉：“这话什么意思？”
星魂不答：“既然你不会被保护，就不要再试图接近他了，除非你想成为他仇家的祭刀之物。”
“就因为我的身份？”晨曦自嘲，“如果能选择，我不会愿意生在帝王家。”
“你对他了解多少？”星魂嗤笑，“或者说，你对他的过往了解多少？知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
晨曦张了张嘴却发现星魂问的她一句都答不上来，最终颓然的低下了头。她以为她很了解他，但其实……正如夜流华以前不了解她的身份一样，她同样不知道夜流华究竟是谁。
“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不告诉你，正是为你着想。”星魂挑眉，“亏你还是公主，就这样喜欢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
晨曦忽然伸手拔出腰间的凝雨剑，剑锋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当年也是一个这样的月夜。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是他在月色下舞剑，白衣胜雪惊为天人，远非他身边那些莽夫可比。”晨曦看了看手中的剑陷入回忆，“他喜爱雪景，佩剑名为寒英，便赠了我这柄凝雨，还教了我剑术用来防身。”
星魂没有说话，不论寒英、凝雨还是夜流华现在腰间的玉尘，都是同一个意思——雪。
夜流华确实生的俊逸不凡，平时又是一副豪爽却不失温和的样子，脸上不变的淡笑和诡异却极有分寸的行事作风实在让人难以升起恶感。星魂还是甘罗的时候也曾听闻咸阳不少妙龄少女都倾慕流华公子，如果他并非狱网的少主，真的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就连星魂第二次进入逐风谷看到夜流华和少司命独处的时候心中也有一种危机感，晨曦会对他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着实情有可原。
“我以为这柄凝雨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我以为他真的像那些江湖人眼中那样只会舞一些华而不实的剑术实则武艺平平，我以为不管他去哪里哪怕不能带我同去也会让我有送行的机会……”
晨曦猛然将凝雨重新收回剑鞘，合眼苦笑：“都是我以为。”
“每个人的身份都由不得自己。”星魂看她一眼，“你没有选择，他也一样。既然你知道你是公主无法陪他仗剑天涯，难道希望他因为动情成为下一个荆轲？”
“临安……一世长安。”
晨曦忽然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连忙仰头望月眨眨眼将眼泪憋回去。情绪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这是年少的夜临安教过她的，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始终没能学会，反而在离开他以后牢牢记在了心底。只有经历过失去，才懂得珍惜。
“其实我也知道，就算我是公主，又能怎样呢。不过是一枚更有用些的棋子罢了。”晨曦惨淡的笑了笑，“同床异梦是现实，白头偕老是妄想。”
星魂负手默然片刻：“我不能给你什么，但我会尽我所能保你性命。”
“这算是代替上一个条件的筹码？”
晨曦聪慧，星魂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平白无故对她好的：“能让你主动找我，肯定不是什么简单事。你到底想要什么，说说看吧。”
“少司命是我的下属，现在她为我挡剑受了重伤。”星魂提出了交换条件，“我希望，接她来到公主府以后，你能保密。”
“看来，你还是要比我幸运些。”晨曦一怔过后笑了，“最起码在你心里在意的人，也很在意你。”
提起少司命，星魂目光都柔和了许多：“是我欠她。”
“我有说不的余地吗？”
晨曦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抬头环视了一圈公主府：“既然是他要护你，如果我没猜错，现在府里内外都是你的人。”
星魂猛然看向她，晨曦看出了他的惊讶，轻轻摇了摇头。
“他为了让赵高收手，那夜亲自去找了皇叔坦白身份。我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十三太保的主人。”
星魂恍然，果然是夜流华在背后和嬴子婴达成了协议。
“看来也不需要我多费什么口舌了。准备好一套公主服放在马车上，明日和我出城。”
“他，为何会帮你？”晨曦盯着星魂，“流华公子不该是这样臣服于他人的人。”
“我说过，你从未了解过他。现在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他也希望的。”星魂拂袖转身嗤笑一声，“或许等你那个皇兄要杀你的时候，你还有机会见他一面，到时候不妨亲自去问。”
从未了解过……
仿佛是被这句话打击到，晨曦没有理会离开的星魂，只是握着凝雨剑的剑柄出神的看着方才夜流华坐过的位置。虽然她离得远，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也只在他离开时才看到他一瞬的侧脸，但她不会认错现在夜流华腰间的那柄剑已经不是过去那柄寒英了。
“难道是因为我欺骗了你，你才会连以前从不离身的寒英剑都舍弃了对过去做诀别吗？”晨曦苦笑一下，“可如果我不骗你，恐怕根本不会有那三年的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