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中有一条非常著名的墨菲定律,其根本内容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那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每当你觉得眼下的境遇不可能再糟糕的时候,命运就会缓缓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再予你迎头痛击。

  叶修打完这一个电话手机电量已经掉到了百分之一,只剩下肉眼难辨的那最后一丝血红在黑暗中苟延残喘,他勉强撑着鞋柜爬起来,啪的一声按开了玄关的廊灯以及手边所有能按到的开关,顿时房中光明大作,黑暗被逼进角落,狼狈地蜷缩在一块块的阴影之中。

  叶修下意识地扫了眼空荡荡的客厅,一切如初,他早上出门时没来得及吃完的半个苹果不小心忘在了茶几上,原本饱满鲜嫩的果肉过了一天,已经被空气侵蚀成黯淡的棕黄色,印着他齿痕的那一面完全氧化发黑了,边缘处紧巴巴地皱缩着,宛如一张濒临枯萎的笑脸。

  旁边摊着一份翻开的晨报,娱乐版上赫然是轮回那位俊美主唱的大幅特写,底下洋洋洒洒的都是对最近全国巡回演唱会的回顾和独家专访。舞台上的青年一身肃杀又叛逆的朋克打扮,凌乱的黑发随意在脑后绑了个短马尾,露出他冷峻的面部轮廓,单手捏着耳返,右耳自上而下佩了三枚细小的黑钻耳钉,刻意强调的眼妆在眼尾细细撇出两笔,张扬肆意,益发衬得这双沉黑的眸美得极其凌厉,宛如黑夜中乍亮的刀锋。

  叶修死死盯着报纸上印着的那张脸,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两下,手机从他掌心倏地摔落,落声清脆。

  ……他不记得他早上有翻到过这一面。

  一股让叶修指尖发凉的恐惧瞬间笼罩了他,他甚至不敢动,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头顶冷冷的LED灯将家具和地板涂成惨白的颜色,家不再让他感到安全,反倒像一个将他困于其中的巨大牢笼。

  有谁来过吗?

  那个人……走了吗?

  叶修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阴冷迎面扑来,心脏在胸腔内脱轨似的狂跳,正在他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忽然茶几上的报纸哗啦啦又翻过两页,安静地停留在一整面的房产广告上。

  叶修转过头,才发现窗拉开了半扇,有风顺着缝隙溜进来,白色的纱帘随风轻轻飘荡,像少女甩动开的裙踞。

  ——看来他早上不止忘记带走苹果,还粗心地忘了关窗。

  叶修一颗心慢慢落回原地,自嘲地笑了笑俯身捡起手机看了眼,屏幕倒是没坏,只是电量彻底摔没了,漆黑地倒映出他的脸。

  憔悴,惶恐,如惊弓之鸟。

  叶修走过去关了窗,他现在是经不起一点刺激了,封闭的空间至少可以营造出一种像模像样的安全感,哪怕只是一种毫无凭据的心理慰藉。

  距离天亮至少还有七个小时,现在是夜色最深的时刻,从玻璃窗望出去黑暗泼墨一般挥洒在每一个角落,偶尔有零星的几点灯光散着,诡谲微弱,如同丛林里亮着的野兽瞳孔。叶修拉上窗帘,将最后一点缝隙也合拢了,隔绝了外界一切令他不适的源头。

  叶修将手机重新充上电,他向来对这种现代化的电子产品不怎么感冒,但眼下这巴掌大的银灰色金属块看起来又是如此的面目可亲,系着他所剩无几的那一丁点希望。

  趁着手机充电的片刻,叶修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借冷水的刺激助他找回足够的清醒,他很累了,但他不能睡,也不敢睡。

  尽管他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怪梦,一觉醒来,周边依旧还是那个无趣但令他熟悉的世界。

  叶修借着自来水的凉意狠狠搓了下脸,抬起头,镜中人疲惫不堪地与他交换一个对视,扯出一点苦涩的笑。镜灯的光亮得刺眼,将他的脸色衬得无比苍白,黑发湿淋淋地贴着脸颊,勉强算是英气的五官,只是眼下掩不住的青黑,还有下巴微微冒头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有种抹不去的颓废。

  叶修往后拢了拢滴着水的头发,手撑着洗手台两侧,沉默地看着镜子里的男人:他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上了年纪,不复青春,更谈不上什么美貌的普通中年男人,究竟是哪里吸引着那一群疯子对他念念不忘。

  他安安稳稳地活了三十余年,平静的生活一朝尽碎,简直就像是命运向他下了一个可笑又恶毒的诅咒,注定要在这个延绵不尽的雨季里将他彻底摧毁。

  轰隆——

  窗外突兀地炸开一声闷雷,紧接着又是头顶几声巨响,原本明亮的房间骤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叶修摸索着找到开关,不甘心地试了两下,灯依旧没亮,只有塑料件在原地单调的啪擦作响。叶修苦笑着想,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今天可算知道了,连老天都不肯让他安生地熬过这最后一晚。

  叶修估计应该是保险丝烧坏了,让他眼下出去找人来修他肯定是不敢冒这个风险,谁知道他那位邻居是不是还在门外等着他自投罗网呢,在叶秋赶过来之前,叶修是不准备踏出家门一步了。

  不是他胆小,只是叶修作为心理诊疗师跟那么多的患者打过交道,最近接触的这几位也绝对在危险度排行榜里可以名列前茅。

  ——他还是很惜命的。

  尽管黑暗难免使人心慌,叶修还是勉力一路摸索着回到了客厅,茶几抽屉里摆着他当初逛宜家时随手捎回的一大根香薰蜡烛,乳白色的,直径一只手都圈不过来,看起来撑到明早也绰绰有余。

  只是那根香薰蜡烛带着一股浓郁的奶油味儿,燃烧起来时闻起来有种令人欲呕的甜腻,叶修不知怎么的想起他曾经吃掉的那块蛋糕,胃里涌上一股酸水,混着之前吞下去的食物就往他喉咙口翻,叶修捂着嘴忍了忍,还是跑去卫生间吐了干净。

  吐完之后叶修的胃袋里彻底空空如也,一阵一阵地抽搐着,被胃酸浸过的食道也有鲜明的灼烧感,身体上的不适加剧了他的心理焦虑,叶修只好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倒出最后一根点上,深深地靠着墙吸了一口。

  尼古丁的魔力是强大的,叶修习惯性地从这些辛辣呛人的烟雾中获得了片刻的宁静。他站在那儿抽完了一根,才找回一点力气,慢慢地从卫生间踱回客厅。

  忽然静得诡异的房里响起一阵铃声,某位不知名的欧美女歌手用她沙哑平缓的嗓音反复地哼起同一段旋律,叶修搁在电视柜上的手机嗡嗡作响,屏幕也在昏暗的烛光下忽明忽暗,似乎是有谁打过来的电话。

  叶修瞥到上面的名字立马赶过去一把接起,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两秒,才慢慢道,哥,我这边公司临时出了一点事,实在脱不开身,你那边我已经拜托了我一个死党过去接你,他现在在往机场赶,大概最多再过五个小时就能到你家。

  “哥,你别担心,不管有什么事他都会帮你搞定的。”

  叶秋的声音绷得很紧,几乎是涩哑的,带着比先前通话时更深更重的疲倦,尽管他努力粉饰情绪,但叶修又怎么会听不出他的为难。

  而且叶秋口中的死党,叶修也是认识的。孙哲平——孙家的太子爷,祖上从军,满门将才,到他这一代只这么一个独苗,性子桀骜不驯,但为人重义,成年后自己不顾家里反对跑去最偏最苦的军区待了三年半,期间三次差点丢了命,回来时身上背了两个三等功,一个二等功,以及一双差点废掉的手。

  孙哲平的手后来还是保回来了,毕竟孙家有的不只是钱,但他的情况也的确不适合继续在军队里待下去,退役回来后跟着一帮哥们开始做生意,居然也搞得风生水起,也算是京城太子爷中的传奇人物了。

  叶家在商界口碑不错,但和这种怪物般的军政世家相比还差了不少火候。叶修跟孙哲平不熟,也只是当年与叶秋跟着父亲出席些活动时见过,他不是爱与人打交道的性格,他爸也不怎么待见他这样的性子,折腾了几回不见好也就随他去了,索性将精力全都花在了培养另一个儿子上。

  好在叶秋足够争气,年纪轻轻却练的一身待人接物的好手段,气质沉稳,有眼光,有决断,和圈子里同龄的太子爷们关系都不错,尤其是和孙哲平。叶修听叶秋提过两句,两人除了私交甚笃,生意上也有往来,叶秋手上不少大项目都是孙哲平帮忙引荐,给他牵线搭桥,还投了不少资金进去,那关系不是一般的铁。

  因此叶秋说脱不开身让孙哲平过来接他的时候,叶修也没有觉得太意外,反倒担心起叶秋那边的状况来。

  叶秋向来不是轻易出尔反尔的人,能让他临时做出这样的决定,公司那边出的一定不会是小事。叶修虽然对他爸那点家产没什么兴趣,当初和家里不告而别后也一直没再回去过,但对这个弟弟,总归还是放不下的。

  但叶修听着话筒里传来的滋滋电流声,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叶秋那里的问题必定不是他能帮得上忙的,他这边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添乱而已。

  “哥,对不起。”

  “没事儿,我这边也还撑得住。”叶修强撑出一个笑容,反过来安抚着对方,“大孙过来接我也一样的。”

  叶秋那边还欲说些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叶修拿下手机一看,发现屏幕又灰暗了下去,之前才充进去的那百分之五电量正式告罄,并且也没法再往里充了。

  房间内转眼回复寂静,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个不停,叶修有些颓然地将手机扔到沙发上,心却静不下来。他守着那一点不甚明亮的烛光,不敢离得太近,怕闻到那股过度甜腻的奶油味儿,却也不敢离得太远,他此刻迫切需要一点可以真切感触的光与热,去抵御来自黑暗的阴冷。

  这不是一个适合安睡的夜晚,黑沉如死水的夜里四处都潜伏着择人欲噬的鬼魅,叶修年轻时没少熬过夜,但这无疑是他最难熬的一个晚上。

  距离黎明到来,还有五个小时,三百分钟,一万八千秒。

  这个数字对叶修漫长得有些不可忍受,于是他换了一个计量单位。

  抽一根烟五分钟,一盒烟二十根,所以他只需要慢慢地抽完三盒烟,甚至不需要那么多,就可以等到黑暗散尽的那一刻。

  ……这样听起来好多了。

  叶修站起身,拿着蜡烛去翻他储物柜里的珍藏——他的那一大堆宝贝烟。平时他是舍不得抽的,很多烟只得这么一包,叶修最多也就是偶尔拿出来欣赏一下,连外面的塑封包装都舍不得拆开。但明天他估摸着无论如何也没法将他的宝贝们全带走,也就不再纠结什么,决定奢侈一把,每一包都拆一根来尝尝味道。

  总归是不能便宜了那帮变态。叶修磨着牙想。

  不同国家,不同包装的烟盒霸占了整整两层橱柜,码得整整齐齐,叶修自个儿的衣柜都没整理得这么一目了然过。叶修一盒一盒地往外拿烟,他不喜欢整理,所以平时几乎只是一味地往里填充更多,要把玩也多是拿最外层的看个过瘾,像今天这样恨不得刨个底朝天的还是第一次。

  有些相对早期收藏的烟,甚至叶修自己都没什么印象了,看到时居然还有点意外之喜的感觉。

  等叶修再一次将手伸进去拿烟时,他突然感觉手感有点不太对。

  烟盒太轻了——明显是空的。

  但他怎么会收藏一个空烟盒?叶修纳闷,以为是当初自己放错了,他借着微弱的烛光瞥了一眼,一包普通至极的芙蓉王,他最常抽的牌子,没什么特别的。

  硬是要找出点特别的话,就是烟盒内部的衬纸已经严重泛黄,不知是多少年头前的产物了,外壳上还沾了点深色的污渍,看起来脏兮兮的,比起在储物柜它似乎更应该出现在垃圾桶。

  然而叶修在看到烟盒的那一刻,脑袋却跟针扎似的疼了一下,但也只有短短一瞬,快得像是错觉。

  叶修按了按脑袋,沉默地打量着手里的烟盒,这不像是一个无意犯下的错误,它出现在这里,必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但叶修想不起来。甚至每当他试图去回忆的时候,冥冥之中都有一股力量在强行阻止他,越是深入越是无法前进一步。他的身体在排斥,他的大脑在警告,这意味着那也许并不是一段值得铭记的美好回忆。

  一碰,都让他感觉疼痛。

  叶修放下烟盒,把橱柜里最后的一点库存搬空,发现底下还有东西。一本实习档案记录,他大学时跟导师做过不少项目,不过也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叶修随手翻了两页,动作一顿,他看到档案目录里最下方一条项目的名称赫然是「自闭症的治疗与心理研究」,底下还紧跟着一个名字。

  ——周泽楷。

  怎么可能?!

  叶修捏着那一页纸的指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他完全不记得他有做过这个项目,但他潜意识中似乎对这个名字又依稀有一些印象,那么……是他忘记了什么吗?

  叶修没有迟疑,迅速翻到最后的那几页,上面简单记录了患者的基本信息,甚至还贴了一张一寸的小照片。

  长相精致如瓷娃娃的黑发少年面对镜头,脸上是一片冷漠的空茫,完全没有半点这个年龄孩子应有的天真活力,眼神像一汪美丽却死寂的深谭。

  在憧憧的烛光下,那张照片看起来格外阴郁,叶修只瞥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强迫自己往下看后面的详细记录。治疗过程没什么新鲜的,不过叶修注意到偶尔会在边角处有几行不同的笔迹,大多是对一些理论的补充或者建议,应该是导师留下的批注。

  只是这份记录并不完整,自七月六号往后就是一片空白,叶修把最后那天的记录又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甚至周泽楷的病情都是在明显好转中,一切都在往看似不错的方向上走。

  然而,实习记录到此为止,连一个仓促的项目总结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列中途出轨脱轨的火车,因为某个意外,朝着另一处无法预知的方向无可阻挠地急驶而去。

  叶修能隐隐感觉到这个意外也许就是真正缺失的那最后一块拼图,他的记忆中有一大块是模糊不清的,他到底忘了……什么?

  叶修合上档案册,用烛火点起一根烟,叼在嘴边,不抽,他现在心乱如麻,他已经快分不清哪些记忆才是真实,哪些又是虚假。

  答案,他当然想要找出那个答案。可是找出来之后呢?叶修颓然地靠在墙边,烟缓缓燃烧着,将他好不容易振奋起的精力也消耗殆尽。

  于他而言,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去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想办法去找回他失去的那段记忆。

  ——而离开的唯一途径,需要依靠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

  叶修和孙哲平其实不太熟,但叶秋信任他,所以他也愿意相信他,无论如何,至少孙家庞然大物般的背景足够让他安心许多。

  雨一直下了半夜,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叶修勉强靠抽烟提振精神,脚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按灭的烟蒂,但强烈的倦意依旧一波波地侵袭着他的大脑。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率先撑不住投降,叶修闭上眼,理智在半梦半醒间上下浮沉,终于还是蜷缩在沙发边睡着了。

  只余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烛火,不时噼啪地跳动着,倒映出他拉长的影子。

  叶修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他睡得不深,凌晨时分的楼道又分外宁静,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色微微亮着,茶几上的香薰蜡烛烧得只余了小半,上面挂满了半凝固的烛泪。

  叶修匆忙抓了两下头发,又扯了扯皱得不像话的衬衫下摆,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才跑去开了门。

  当然叶修还不忘提前从猫眼往外确认了一眼,只是昨晚上的遭遇让他对这玩意儿还有点胆战心惊的,也没看得太仔细。

  叶修也不记得自己上回见到孙哲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很久都没回过B市,只是叶秋的朋友圈里不时会出现这个男人的身影,他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门外的男人身材高挑,眉目硬朗中刻着几分天生的狂傲,上身只简单地套了件黑色字母T恤,然而底下结实饱满的肌肉线条将最普通的款式也撑出了纯男性的性感,下面则是军绿色的工装裤外加一双高帮皮靴,裤腿紧紧地扎在里面,看起来有种军队出身的干练爽利。

  见到叶修第一眼,对方就忍不住蹙了一下眉,孙哲平五官长得浓正,只一双眉眼带煞,冷下脸时散发出一股挡不住的凶痞之气,叶修被他看得心里微慌,什么时候被人拖着往里走的也不知道。

  “是叶秋让我过来的,说你这边出了点状况。”比叶修略高小半头的男人将他按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两眼,又看了看乱七八糟的一地烟盒,半晌道,“……这是一点状况?”

  叶修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口解释,只好苍白着脸笑了笑,岔开了话题:“现在没事了,我们什么时候走?我定了八点四十的动车票,火车站离这儿还算有点距离。”

  毕竟有些话对着孙哲平,叶修说不出口。堂堂一个大男人被群变态逼得落荒而逃,怎么听都觉得很可笑吧?

  “不急,我让司机在下面等着。”孙哲平按在他肩上的双手力道又加重了一些,将试图起身的叶修死死禁锢在了原地,语气完全是不容拒绝的强硬,“你现在状态太差了,先去收拾下行李,我们半个小时之后出发。”

  “我没事……”

  “去收拾行李。”孙哲平没理他,略微倾身又重复了一遍。

  叶修被他身上扑面而来的强烈雄性荷尔蒙压制得呼吸不畅,孙哲平的体温滚烫,举止又过度强势,实话说让叶修觉得很不舒服。

  而且不比黄少天,孙哲平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给他留,性格中的强势可见一斑。对于这样类型的人,试图反抗对方的意志只会招致更加严厉的弹压,叶修还得靠他带着离开,当然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惹怒孙哲平。

  “好,我去收拾东西。”叶修妥协了,他抬起脸看向对方无奈地挑了下眉,“但你好歹先松开我……”

  “不用着急,你慢慢来。反正跑不掉的。”男人轻声哼笑了一下,松手后退两步,还给他自由。

  “什么跑不掉?”叶修心跳停了半拍,瞳孔骤然缩紧。

  “司机啊。”孙哲平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环着双臂站在一边,嘴角勾起半边,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叶修不吭声了,刚才是他反应过度,反而让人看了笑话。当了这么多年的心理治疗师,到头来自己都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也的确是挺丢人的。

  “对了,怎么不开灯?”孙哲平走到墙边,啪的一声按下开关——自然是不亮的。

  “别费劲了,昨晚雷雨,保险丝估计都烧了。”叶修看他还在那里跟开关较劲,忙出声阻止。

  “坏了?”孙哲平不信邪,“我出去看下能不能修。”

  现在这个点天还未大亮,又正值梅雨季节,房间内阴沉沉的几乎看不清什么,所以叶修猜测孙哲平夜间视力肯定很不错,才能在这种可怜的可见度下面半点没有磕碰,一路径直又出了门。

  电箱在室外,叶修也没什么心情跟着凑热闹,就进卧室准备先去换身衣服。他手上那件高领薄T恤刚套了一半,客厅的灯就亮了起来,叶修一愣,暗想修保险丝有这么快吗?这才不到两分钟吧?

  没等他细想,孙哲平已经折返回来了,直接推了门对叶修说道:“你招惹什么人了?”

  同时一对形状锋利的黑眸鹰隼般掠过他身上,顿住,叶修意识到对方在看什么,连忙讪讪地将衣服拉下遮住了露出的小半截腰身。但他现在也顾不上尴尬了,追问道,“什么意思?”

  孙哲平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保险丝没坏,有人拉了你家电闸。”

  叶修猛地一僵,自孙哲平到来后稍有减退的恐惧感又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他慢慢咬紧牙,不知道那群疯子到底想怎么样。

  一个诱饵,叶修只能庆幸自己没有咬钩。

  “别管了,我收拾东西,然后马上就走。”叶修说道。

  他行李不多,除了钱包身份证这些必需品,基本也没什么必须带走的东西,衣服日用品到了地方都可以再补,唯一可惜的是他这几年辛辛苦苦收藏的烟。

  “这些你不带走?”孙哲平饶有兴趣地从客厅地上那一堆烟盒里挑挑拣拣,随手倒了一支万宝路叼在嘴里,点上,抽了两口看向叶修。

  叶修犹豫了一下,从中翻出那盒脏兮兮的芙蓉王,想了想,也一起塞进了包里。

  孙哲平看到那个烟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轻轻皱了一下眉,而后又很快感到有趣似的勾了勾唇,眼神却已经变得无比幽深而凌厉起来。

  “听说这几年你一直在这边开心理诊所?”

  “嗯。开了有几年了。”叶修点头,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有兴趣提起这个,叶秋应该有告诉过他才对。

  “那我有个问题想咨询下你。”孙哲平拿掉嘴边的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狭长的眼尾斜睨过来,轻笑道,“如果有一个人,我很想把他弄哭,哭得越惨越好,这算不算心理问题?”

  “分情况吧……”叶修迟疑着答道,“他跟你有仇吗?”

  “那倒没有。”

  “那你讨厌他吗?”

  “不…而且我跟他身边人的关系也都还不错。”

  叶修闻言笑了笑,说,“你该不是喜欢人家吧?”

  孙哲平不动声色地叼着烟,投过来一眼,“何以见得?”

  “这种心理就像是小时候男生为了引起喜欢女孩子的注意,往人家铅笔盒里放毛毛虫,或者拽人家的马尾辫一样,看到对方哭泣的话,就会有种莫名的成就感与满足感,但依然算是喜欢的一种表达方式。”

  “但我想干的可不是放毛毛虫或者拽辫子这样的小孩恶作剧呀。”男人剑眉轻挑,磁性粗砺的嗓音带起一阵沉沉的低笑,他抬起眸,笔直地望进叶修疑惑的眼里,一字一顿道,“我、想、强、暴、他。”

  叶修张了张嘴,原本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之前准备好的说辞突然间被砸了个粉碎,只剩下从头到脚的冰冷。

  孙哲平像是没看出他的异样一般,还在那边自顾自说着,期间目光一直紧紧锁定着叶修,专注,或者说危险。

  “说起来很有趣,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接触倒不算深。直到几年前某一次再见到他,他当时出了点事,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哭得眼睛都红了,满脸泪痕,咬着嘴唇强忍住不发出声音,肩膀颤得厉害,就跟……”他沉吟了一下,打了个响指笑道,“就跟我小时候奶奶家养的那只兔子一样。”

  “平时从来没觉得他有那么好看,那么……诱人。”孙哲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声音中已经掺杂几丝欲望的沙哑,“他哭起来的样子真可爱,让人忍不住想狠狠地操他,想看他在我怀里拼命挣扎,哭叫得再厉害一点。”

  叶修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沉到深不见底的海底,绝望如黑水般呼啸着一拥而上,他试图躲开对方那些侵略性极强的眼神,但他不能堵上耳朵,每一句低沉而亢奋的言辞争先恐后地包围他,蚕食着他的理智,他的希望,他的一切。

  “他隐忍着哭泣的样子也很能让我硬,但我更希望他哭出来,在我面前撕裂他平日里的平静镇定,还有那种让人不爽的不以为意……想要狠狠地侵犯他,剥夺他所有的希望,直到他彻底崩溃为止。”

  男人眼角眉梢的凶戾之气已经毫不收敛,打量着叶修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放肆,宽松的工装裤也掩饰不了他逐渐兴奋的欲望,他没必要再掩饰,他已经将猎物逼到退无可退的死角,剩下的,只是慢慢随性收网,享受一下猎物落网前最后的挣扎而已。

  没有了,他最后的希望……也是假的。

  “叶修。”孙哲平起身伸手一把扣住转头欲逃的叶修,双眸在客厅明晃晃的光照下亮得诡异,他缓缓扬起嘴角,笑得无比开心,“你想去哪儿?”

  “B市?”他从叶修的口袋里摸出那一张动车票,认真看了两眼,然后——撕成两半。

  叶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嘴唇转眼失却了血色,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那张小纸片一点点撕碎,变成漫天飞舞的雪白纸屑,连同他的希望一起,散落了一地。

  “叶秋……”叶修死死地瞪着对方,一口咬住他最后的筹码,“叶秋会知道的。”

  “不。”

  男人冲他轻佻地吹了个口哨,笑声无比张扬狂肆,“他唯一会知道的就是——他亲爱的哥哥现在很好,我已经帮你解决了所有问题,你决定不回去了。”

  “不可能!”叶修似乎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呐喊,然而声线中变质的战栗让他觉得陌生,他似乎有一部分抽离了,冷漠地旁观着这场荒谬拙劣的演出。

  “他会知道的,他会联系我的……”

  “他会来找我的。”

  “当然,联系不到你的话,叶秋一定会来找你的。”孙哲平掰过他的脸,舔了舔唇角,眼里闪过一丝兴奋而陶醉的神色,“……但如果是你亲口告诉他的呢?”

  “你想威胁我?!”

  “不,不是威胁。”男人指尖的力道加重了一些,仔细地端详着叶修此刻强撑的脆弱表情,呼吸顿时粗重起来,他沉声笑着摸上对方的唇,低低道,“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叶修感觉到有什么滚烫坚硬的东西贴上了他的侧腰,那可怕的高热快要将他灼伤,浓烈的男性气息无处不在地将他团团裹住,让他窒息,而且想吐。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男人松开他的唇,转而直接开始撕扯他刚刚才换上的T恤,那双手上布满了往昔摸枪时留下的粗茧,顺着叶修瘦削苍白的腰身一路往上,动作粗暴而强势,没有给他丝毫推拒的余地。

  叶修奋力地挣扎起来,但他这样一个从不喜锻炼的心理医师,在一名退役军人的面前,根本就是场单方面的压制。

  上衣很快就被推过了胸口,乳尖肿胀着,不知被狠狠捏过几下,疼得叶修低低地呜咽了好几声,然而这似乎让孙哲平更亢奋了,一双沉黑的眸子泛着血红,一把将他按倒在沙发上,分开双腿骑了上去,另一只手已经急不可耐地往他的身后伸去。

  然而下一秒,孙哲平已经闷哼一声歪倒在旁边暂时失去了行动力,他意识仍然保持清醒,只是脸色阴沉地瞪着叶修——手里的迷你电击器。

  “第一次用,控制不好力道,抱歉。”叶修朝对方晃了晃掌心里那个黑色的小玩意儿,也勉强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他没有想到,这个被他随手带回来的小玩意终于还是有了用武之地,真得感谢助理小姐的先见之明。

  叶修一把推开他,顾不上整理自己被扯得凌乱的衣衫,拎起一旁的行李就往外走,电击器最多只能造成短时间肢体麻痹,还没法控制这个疯子太久,他必须马上离开,然后给叶秋打电话。

  门被反锁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幸亏叶修自己带了钥匙,不过是多耽误几秒的时间,但时间又是他此时此刻最缺少的东西。

  叶修从包里翻出一串钥匙,正摸索着要找出属于他家大门的那一把,突然身后的男人说话了。

  “叶修。”他说着,“我说了你逃不掉的。”

  叶修没理他,将好不容易找到的那把钥匙插进去,孙哲平之前直接锁了两道,因此叶修也得拧回两圈才行。

  然而当叶修才刚刚拧完一圈的刹那,他听到背后的响声,是军靴落地的声音。

  叶修根本不敢回头,捏着钥匙的手心浸透了一层湿腻的冷汗,他想快点,再快点,偏偏事与愿违的,钥匙卡了一下,怎么也拧不过去,背后的脚步声很慢,但仍旧在不断地,一步步逼近。

  “我当年在特种部队待过,那种程度的电击对我没用的。”

  叶修心都凉了,但他知道孙哲平绝不可能真像他说得那样轻松,不然不会连这短短几步路都走得如此艰难。

  对方还没完全恢复行动能力,只是强撑而已,只是想要借此一举击溃他最后的反抗意识。

  不可能的。叶修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死死握住自己颤抖的手腕,将钥匙转回半圈,然后顺时针再拧。

  ——这一次阻力消失了,最后一道门锁打开,响起锁簧弹开时清脆的咔哒声。

  对于叶修而言,这个声音美妙得如同天籁。

  在他即将打开门的下一秒,他听到孙哲平笑了,笑得没有一丝猎物即将逃脱的沮丧或是惋惜,相反,那里面满是微妙的愉悦和自信。

  “你确定要开门吗?”

  叶修的动作僵住了,不是因为孙哲平的话,而是因为他在开门的一瞬间,看到了外面的影子——不是他的影子。

  而且,不止一个。

  叶修脑海刷地空白一片,完全是出于本能地狠狠一把甩上了门,一颗心在胸腔内飞速狂跳,迅速上涌的血液却不是温热的,反倒像彻头泼下的一盆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彻底。

  只是耽搁了这么两秒的功夫,孙哲平已经赶上来了,但叶修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动。

  ……一个他能逃,一群呢?

  来自黑暗中的捕食者们早已经为他织好了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而他不过是那个被困在网中央还不自知的可怜猎物。

  “看到了?”孙哲平从后将他紧紧按在冰冷的木门上,热到灼人的吐息随着低沉的笑意轻柔地喷洒在叶修的后颈,“我说了,你跑不掉的。”

  这一句话就像是诅咒,反反复复地萦绕在叶修的耳边,让他止不住地颤抖,陷入看不见光亮的深渊。

  “你们这群……疯子!”

  孙哲平看着叶修背对着他微微颤栗的肩膀,细细品味着这一句话中传递出的美妙的恐惧与绝望,忍不住伸舌勾住他白皙的耳垂,一口咬下。

  ——腥甜的鲜血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绽开,带着令人沉醉的甜蜜享受。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叶修低垂着头,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依稀像是带上了一点含糊不清的哭腔,“叶秋…秋…阿秋……”

  孙哲平听到叶修叫的那个名字,眸色略微一沉,他依依不舍地舔过叶修耳垂上那一弯新鲜的齿痕,突然冷笑道。

  “叶修,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一个直男吧?”

  孙哲平还残余着一丝丝电击之后余颤的右手从叶修随身的行李中摸出一样东西,直接丢在他面前。

  叶修僵硬着低下头去看——

  那只芙蓉王的烟盒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被捏得皱巴巴的,一言不发地迎上他的视线。

  “这个烟盒的主人,要是知道你彻彻底底地忘了他,大概在地下也会挺难过的吧?”

  孙哲平从背后紧紧环抱着他,两人呈现出一种亲密无间的姿态,温暖的体温交融,叶修却只感觉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

  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一句都听不懂……

  “你刚刚不是才叫过他的名字吗?”男人轻笑了一声,“阿秋。”

  “苏沐秋。”

  这个名字几乎像是一片见血封喉的薄刃,狠狠一刀劈开了他的身体,疼得他差点站不住,叶修必须很努力地按紧了胸口,才能艰难地喘出一口气。

  这个名字……就是缺失的那块拼图碎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