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情绪平复了些,我从她口中得知,孔令安死于一场意外。

  他去乡下看望老人时,手臂不慎被卷入了铡草机里,被字面意义上地绞成了碎片。等到他被发现、送往医院时,已经失血过多,为时已晚。

  孔母哭着说,他自从几年前双腿截肢后就一直不碰危险东西,也不会用铡草机,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想到要去摆弄那个东西。

  我听得忿忿。肯定是纵歌和冯诺二曼做的手脚。

  至于截肢那回事,是因为一场滑梯。滑梯并不严重,但电梯里没有摄像头,求救电话也失修失灵,他就被关在了电梯里。他当时年轻,发现电梯门是松的,竟然直接徒手把电梯门掰了开,想强行出去。

  当时,电梯掉到了地下室,门前上半部分是一楼的走道,下半部分是一堵灰墙。他选择了往上爬出去。可等他爬到一半,电梯突然继续下滑,一下就碾断了他半双腿。

  我听她这么说着,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我在幻境里经历的滑梯,同情的同时不由侥幸,还好自己当时没有贸然爬出去。

  巨脸确实让我把孔令安生前的苦痛都小小尝了一遍。

  但孔令安是个天赋与努力兼备的人,在失去双腿后非但没有堕落,反而在国际象棋上更加投入。步入国际舞台是截肢之后的事情。

  在他康复后的第一次比赛上,对手让了他一棋,让得很明显。他作为棋手,品质就是全力以赴,尽管能看出那一棋是让出来的,也会抓住机会。

  就像那场删号战一样。他知道纵歌在小看他,但他也不会因此放水。纵歌在发现自己低估对手之后力挽狂澜,然而已经没用了。

  其实,就算对手没有让那一棋,孔令安也可以全凭自己的实力赢。对手对他残疾的同情于他而言,是一种不尊重。

  所有人在歌颂对手的高尚品质的同时,不免也把他定位成了个身残志坚但胜之不武的人。

  他很愤怒,不明白对手为什么要让自己,然而在那之后他就发现,这不是唯一一个对他有偏见的人——很多人自以为是地怜悯他,实际上只是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他受不了这样充斥着伪善的棋赛,于是借口散心,去玩了剑三。隔着屏幕,只要他不说,没人会知道他是残疾,也就也不会有人自诩善良地谦让他。

  那场删号战之后,他重归棋坛。

  某次比赛上,他得知这是对手在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能感受到对方迫切的赢的欲望。他尊重全力以赴的对手,也想念这久违的竞争感,于是斟酌着每一棋,尽全力回敬了过去。

  最后,孔令安赢了。

  他看到对方的手开始颤抖,眼中情绪开始崩溃,忽然想了起自己第一次面对残缺双腿的表情。

  赛后的采访中,记者问了对手的想法。孔令安本来以为他会情绪失控,他却摆出了个悲天悯人的表情,说:

  “我的最后一场比赛,还是如我所打算地,留给了这位年轻但坚强的棋手。”

  孔令安愣住了。

  对手继续侃侃而谈,说希望更多身体残疾的人能继续追求梦想,也希望孔令安能走得更远,那样自己的落幕也算有意义,云云,但孔令安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只听明白,对手的言外之意是,这场胜利是他让给自己的——虽然这并不是事实。

  但别人吃这一套。

  记者面带赞赏地点头,又将麦克风递到了咩太的面前。

  他的本能是反驳,还要把所有对他装模作样抱着悲悯心态的人骂个狗血淋头,可一晃又想起了对手输时的眼神,太熟悉,他太能理解,太能感同身受。

  最后,还是他懦弱的善意占了上风。

  他违心地对着麦克风说了声谢谢,然后彻底和国际象棋一刀两断。不久之后,就出了意外。

  恶质问善,【如果不是你,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是含怨离去的,怨也许就是他被因为残疾而被忽略的能力。

  如果他的善面最后没有帮他的对手圆那个卑劣的谎,而是让恶面去暴力地解释一切,也许一些事情就会不一样,

  也许他死后,恶面就不会无止境地因那个让他后悔的决定而残杀善面,

  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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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母刚开始叙述时语序还略有混乱,我费了好些精力才能跟上,等说到了最后时,她已经冷静了下来。

  “这些事,令安除了我,谁也没告诉。”她怅然地望着阳台上那盆蔷薇,混黑的眼里染上了遥远的绯红,“他最后那句谢谢等于认同了一切。他认同的事,就再不会反悔,也再不会拿出来说了……是不是很傻?”

  孔令安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的善面选择了遗忘,渴求轮回了结,而恶面选择了承担这段记忆,在懊悔中向所有导致他悲剧的人——包括他自己的善面——寻仇。

  她说完这些已是筋疲力尽,本就瘦削的脸更显憔悴:“他太痛苦了。我也想他继续留在我身边,可真的没法再看他这么痛苦下去。你们都是好人,救救他吧。”

  江珩安抚了她几句,问:“您之前说的他的书房在哪,我们可以进去么?”

  “可以。”她撑着沙发强站起了身,“你们跟我来。”

  我们跟着起身,走在了她身后。江珩偷偷把装着断手的塑料袋提手塞到了我手里。我马上浑身打了个激灵,走路都有些顺拐。

  房间不大,寥寥几件必需品收拾得整整齐齐,遗留着几分主人生前一丝不苟的性子。

  房间正中央是一张矮棋桌,上面摆着一副国际象棋,只是看起来是个残局:棋盘上七零八落地歪着几枚棋子,还有几枚滚到了地上。黑白两王邻格而。断成三截的黑王后嵌在黑王身边的棋盘裂纹里。

  唯独少了一枚白王后。

  “这是……”我吸了口气。

  孔母擦了擦眼睛:“我今早来看的时候就成这样了,还没来得及去收拾。”

  我震惊的当然不是棋盘的惨烈,而是这格局,简直和昨晚的生死局一模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白王后。缺的那一枚应该就在我这。

  看着人走棋破的棋盘,她的声音又开始有些哽咽:“可怜令安为了国际象棋努力了大半辈子,结果呢,和这棋盘一样,最后也没……”

  “我看过他下棋。下得很好。”

  孔母有些错愕地看向了我,我就接着诚恳道:“他的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步步紧逼又不露破绽,看得我都跟着紧张。”

  她愣了很久才摇了摇头,眼中的落寞让人揪心:“多谢你安慰了。你见都没见过他,怎么会看过他下棋呢……”

  “见过的。”我指着棋盘,脱口而出,“他习惯开场先让E2的兵去E4,如果是自己和自己练习的话,会马上让E7的兵去E5堵住之前走的白兵,然后马斜走到象面前……”

  我也不知道自己记性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身上的白王后在无声地提醒着我。我沉浸在自己的解说里,等再转头看向孔母时,发现她正怔怔望着我,泪流满面。

  半晌后,她轻声问:“这孩子是个好棋手……是吧?”

  口袋里的白王后微微炙热了起来。

  我一怔,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是。特别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标题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首歌,叫《松窗棋罢》,致敬棋手施襄夏的,节选一些歌词出来

  “看此番君子行藏 正气清扬

  一黑一白 一来一往 世事俱苍黄

  此起彼落 此消彼长 烂斧几寒芳

  方圆乾坤万象 看透百态炎凉

  不如低吟归去兮 风清月朗

  行乎当行 止乎当止 闲云天地旷

  流水不争 万物无竞 坐隐两相忘”

  感觉孔令安就是这样的人。修棋修性,一心到底,干净得除了棋和信念外,你在他身上什么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