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谢沈]生者如斯>第十四章

  “你离他远点!”

  流失的力气与怒火齐齐卷涌上来,谢衣松开撑住墙壁的手疾步走过去。

  身体却重重撞上一堵空气墙,一道蓝色光屏陡然张开在身边,严丝合缝地将他整个人围困其中。谢衣铁青着脸一拳砸上去,纹丝不动,甚至连声响也没有。

  “你到底想干什么?!”

  初七不予理会,一门心思地看着沈夜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他伸出手去轻轻触碰沈夜的脸,指尖抹过挺秀的眉和紧闭的眼。

  小心翼翼,珍视万分。

  谢衣放弃与他沟通,用尽全力砸向眼前光华熠熠的屏障,他是个温雅好脾气的人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在克制情绪上十分擅长,但谢衣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揍趴一个人。

  初七守在床边良久,熟练地给沈夜掖好被角,而后他像是刚刚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起身到谢衣面前,隔着薄膜似的屏障地打量了他几眼,目光中不含任何意味,冷锐漠然,似是打量别人家的装饰柜里一件有瑕疵的陈列品。

  谢衣怒火满腔地瞪回去,待留意到初七眼下两点红痕,他不禁发愣,瞳孔像是溅进了火星,灼痛难当。

  他终于明白沈夜为何总是喜欢在这个位置抚摸流连,而看着他时眼中无处隐藏的难过又是为了谁。

  初七盯着谢衣的脸,见他先是满脸怒气而后又恍恍惚惚,他微一皱眉,冷淡地道:“一般说来,我跟你是同一个人,你在不满什么?”

  音色跟谢衣一模一样,语气却平板单调,听来如冻雨落冰湖,清冽霜寒:“你每日伴随主人身边,我却时隔千年才能见主人一面,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你……”

  一天之内连番受到惊吓,谢衣愣然地看着初七,觉得自己不仅是思考能力,连语言功能都一并被粗暴地碾碎了。

  “你什么你,不敢相信?”初七见他一脸如坠五里雾中的茫然神色,唇角勾起丝讽笑:“也罢,若是可以选择,我也不愿是你。”

  说完之后,他挥手撤去法术屏障,出手如电,精准地揍在谢衣的下巴。

  谢衣没想到初七会突然发难,这一下来得既快且狠,他只觉下颌骨一阵剧痛,身体被那股力道推着不住倒退直到撞上墙壁,然后才摇摇晃晃地滑跪在地。

  “抱歉。”头顶传来毫无诚意的道歉,初七声调平稳,若无其事得像刚才打人的是别个什么鬼一样:“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下颌痛至麻木,舌尖被牙齿磕破,口里充斥着鲜血热辣辣的味道,谢衣抬手抹过唇角,低下视线,看了眼沾上手背的血迹。

  谢衣一直认为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有两根支柱最为牢稳,一为理智,二为仁恕,但现在看来,这两根支柱也并非那么坚不可摧,只要方法精当,要使之崩碎简直轻而易举。

  眼前这位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仁兄,于此道显然颇为精深。

  谢衣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低低地道:“现在我相信我们是同一个人……”

  他取下眼镜放进衣袋里,站起来猛地拽过初七衣襟,拳头重重盖在相同的位置。

  “正好我也想做跟你一样的事情。”

  初七的脸被打偏了过去,身体仍是站得笔直,分毫未动。

  他很快转过脸来,想了想,诚恳地道:“我只是灵体,没有痛觉。”

  谢衣冷着脸,悻悻地松开手。

  相互宣泄过对彼此的不满之后,空气里微妙的紧张感反而消退殆尽,两人静默几秒,看彼此终于顺眼了点,可以平心静气地与之一谈。

  “你怎么会在忘川里?”最终还是谢衣先开口。

  初七重新把视线转向沈夜,好像眼中只有这个人,再也容不下一事一物。

  “当时神女墓塌陷,我灵力消耗过多,难以脱困,我担心回不到主人身边,便将一缕灵识附在忘川上,这样一来,即便我困死墓中,只要将来有人将忘川带出墓室,我或有机会再见主人一面。我附于忘川,不知沉睡多久,直到不久之前,我感应到主人一丝灵力,这才从长眠中醒来。”

  他说着便蹙起眉,摇了摇头:“我欣喜之极,立即想现身相见,然而忘川之中蕴藏着强横灵力,我竟被禁锢在内,挣脱不得。我虽能借用主人之力,但主人的力量不知为何时强时弱,我怕冒然取用,于主人身体有损,只好静待时机,隐忍至今……”

  谢衣虽然感慨他一缕执念千年不散只为一人,但听到这里仍忍不住凉凉地打断:“所以我拿到忘川时,你就毫无顾忌地把我的力量全部取走了是么……”

  初七睨了他一眼,神色冷峻如常,理所当然地道:“你我即为一体,我借用自身力量有何不对?再者,你现在还不是会说话会喘气,活蹦乱跳得很。”

  谢衣默默咽下一口闷气,他现在浑身乏力仅能勉强站稳,小腿肚子还在不受控制的细微打颤,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活蹦乱跳’的。

  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张口噎死人的潜质,以后或许可以跟瞳一较高下。

  “喂,你,”

  谢衣正出神,初七突然问:“你想找回记忆和力量吗,我可以帮你。”

  谢衣自然是愿意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惨痛往事,他若只是听众,根本不可能感同身受,让沈夜一人背负未免过于沉重,况且,如果能够找回力量,他就能与沈夜共同应对心魔砺罂,让他不至于独自一人身陷险境。

  “你要怎么帮我?”

  初七扭头看了他一眼,即便他很快转回视线,谢衣还是看清了他眼中不作掩饰的嫌弃:“自然是与你融合,你并非没有力量,只是不懂如何驾驭,而且,我脱离忘川禁制时已将其灵力化归己身,与你融合之后,这股力量也会过继给你。”

  他说来一派轻松平淡,谢衣却震惊继而黯然:“那你……不是会消失?”

  初七唇角轻勾,好像他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沉静地道:“我原本早就不复存在了。”

  空气滞重得厉害,吸进体内便沉甸甸地庸塞在脏腑,谢衣胸口发堵,深深地吐出口闷气,手指捏着鼻梁架眼镜的部位,抿着唇迟疑不决。

  以初七消散换取记忆与力量,这种事情实为残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赞同。

  “你不必负疚,”初七瞑目片刻,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凛锐如昔,语调平平地道:“说到底,你也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他话音才落,忽然一把扣住谢衣脉门,立即有丰沛灵力源源不绝地涌入血脉,须臾之间灌注四肢百骸每一处脉络,如同汪洋洪流倒灌百川。

  随着灵力转移,初七的身形开始变淡。

  谢衣急忙甩手试图挣脱,但扼在命脉上的手指像是给他上了个铁箍,他讶然失声:“你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见阿夜一面,为什么不等他醒来?”

  初七坚决地摇了摇头:“已经有太多人消失在主人面前,不必再让他难过。” 他抿了抿唇,唇边慢慢泛出不明显却足够柔软的笑容:“我能见主人一面,已经足够了。”

  初七忽然侧过头来,认真地盯视着谢衣,神色肃然,像是即将把自己最为宝贵之物交付出去。

  “主人一生幸苦,我在流月城陪伴他百余年,未曾见过他有片刻安闲、片刻欢愉,这一次,你能做到珍之重之,不离不弃吗?”

  谢衣被说不出的强烈难过扼住了咽喉,他强迫自己牵动嘴角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声音却仍有些异样:“你不是说,我们是同一个人么?”

  初七一怔,随即极淡的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说的是。”

  之后他不再说话,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沈夜,仿佛要以目光为刀笔,将他形貌的每个细微之处一笔一划刻入灵魂,以初七的身份,永远记忆下来。

  初七想起仍在流月城的时光,纵然时光荏苒千载,那段记忆依旧清晰如昨。

  主人没有多少任务交给他,他大半时间隐匿于神殿的阴影里,在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近的位置默默地看着他的主人。

  直到最后,他都不曾跨过那一步之遥的距离。

  因为主人不需要一个修补拼凑而成的替代品,即便他走到主人身前,主人也只会盯着他身上的裂痕与残缺。

  他的胸膛里早已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本不该再有奢望,但却滋长蔓生出许多不被允许的灼烫念想,他一百年中都在不间断地清理那些危险的念头,将它们齐齐斩断然后深深掩埋。

  从始至终,他只能站在主人身后,看着他。

  虽然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但终究还是,有一点点遗憾。

  不多时,涌入谢衣身体的灵力逐趋干枯,初七仅剩稀薄轮廓的身影完全消散之前,他抬起手臂,郑重地把掌心按在胸口,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耳边没有听到一丝声响,连空气的些微震动都没有,谢衣脑海中却凭空响起清晰的语声,像是由他自己意识深处发出的一样。

  “主人,我回来了。”

  沈夜醒来时,神思一片清明,他抬手按着额头,诧异于这次过于深重接近死亡的睡眠,连潜意识都停止工作,睡了这么长时间竟连一个也都没有。

  优质的睡眠让身体得到充分修休整,灌进铅水似的沉重感消失了,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不适之处,就连手腕也……

  思绪猛然抽离成天边微云一样的东西,沈夜脑中空白了一瞬,醒过神后一下子从床上坐起。

  卧房拉着厚实窗帘,仅有一盏落地灯在角落发出昏晦的光,谢衣坐在床边一张轻便椅里,握着他受伤的那只手腕,沾血的绷带扔在被子上。

  谢衣头低着,滑在脸侧的头发拂下两片阴翳,把他的表情遮盖住了。

  “谢衣,你……”

  谢衣松开手,露出覆在掌下的一截腕子,瓷白光洁的皮肤一丝痕迹也无。

  察觉到腕上残留的灵力,沈夜面色雪白,紧蹙了眉心,声音冷厉微微变了调:“你碰了那把偃甲刀?”

  谢衣轻微点头:“我拿了忘川,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叛师弟子谢衣、偃甲谢衣,以及初七。”

  他定定地看向沈夜,瞳仁的颜色很深,沉淀着复杂莫名的情绪,他看了沈夜一会儿,淡微地笑了:“阿夜,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沈夜被他注视着,嘴唇颤颤地几番开合却欲言又止,他默然良久,眸光一沉,凝定地投向谢衣:“谢衣,事关烈山部存亡,我所作所为,至今不悔。但我对你所做之事,确实无可原谅。”

  他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褥,掌骨一根根浮起,用力过度的模样。长睫低了低,沈夜避开谢衣的目光,低缓地道:“如果你愿意,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如果你恨……”

  下巴被人强硬地抬起,谢衣吻住沈夜锐薄冰凉的唇,舌尖热切地叩入齿关,长驱直入径直抵到喉口,把他接下来的话用一个深吻堵了回去。

  沈夜被谢衣推着后仰,身体重心失衡,条件反射地环住谢衣脖子。

  谢衣直到把沈夜吻至失神才放开对他唇齿的纠缠,转而把他抱进怀里。重拾的记忆太过稠厚,谢衣感到行将溺毙似的呼吸艰难,身体每一部分都在发抖。

  他隔了许久才颤声道:“阿夜,你觉得我会……恨你?千载之前,无论我是何身份、是生是死,都从未对你有过丝毫怨恨。”

  谢衣喉头止不住哽咽,几近语无伦次:“你之前对我千依百顺,是想要补偿我?可你……你最后孤身一人,为流月城陪葬,谁又来……补偿你?”

  “阿夜,对不起,” 谢衣更紧地把沈夜勒进怀里,声音遏制不住地染了哭腔,变得支离破碎:“留下你独自一人……对不起……”

  沈夜感到谢衣扑在他脖颈间的滚烫呼吸,继而有更为灼热的液体濡湿了颈窝的皮肤,那股热意渗透下去一直蔓烧到胸腔里,将那些枝枝蔓蔓缠绕多年的阴郁心绪焚烧一空。沈夜心血沸腾,勃勃脉动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嘴唇张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不由得闭上眼睛,紧紧回抱住谢衣颤抖的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