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2.3.30 London

  三月末的晨光,透过阁楼的窗户落在了摊在桌前的纸笔间。一只年轻的手拿起鹅毛笔,蘸了黛黑色的墨,开始不紧不慢地书写。

  亲爱的父亲:

  您已经远行近半年了,距离收到您的上封来信也已经过了数周。不知这段时间的旅途如何?我希望您一切顺利。

  这是我出生二十二年以来,第一个没有您陪伴在身边的生日。但我相信我已经是个完全独立的成人,还有,未来的一名优秀探员。我会继续前进,谨遵教导并贯彻正义,驱逐我能发觉的一切黑暗,为维多利亚女王,为日不落帝国……

  为您,也为天国的母亲。

  关于上次提起的那宗案件,我参考了您来信中的建议,进行了新的隐性调查。我锁定了目标,目前还在潜伏中,大概这两天就会做出一些试探行动。真要感谢埃尔文探长对我的信任。

  我听见了楼下的马车声,一定是阿尔敏和米卡莎来了,那,暂时收笔。

  信纸被叠好放进了抽屉,艾伦•耶格尔站起身,对着挂在墙上的铜镜整理了一下领带和棕色的额发。他来到楼下,两位挚友正在聊着什么。

  米卡莎今日穿了条新裙子,高腰,羊腿袖,抓皱的朱红色裙摆更加衬显她的气质。而从阿尔敏的骑马装来看,他也小小打扮了一番。

  “不过一顿饭而已,你们不用这么……”

  阿尔敏笑道,“你可别说,让那个家伙喜欢把聚会弄成这样。”

  “哦是啊,至我尊敬的基尔希斯坦少爷。”

  艾伦还倾身行了个礼,三人一同笑起来。

  为艾伦庆祝生日的主意也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三人坐上马车前往基尔希斯坦家的大房子。艾伦本人并不想举办这么声势浩大的聚会,更何况他今日还有任务在身。但说来,自从毕业以后,他们这些同龄朋友也没有怎么好好聚过了,借此机会放松一个午后也不错。

  “那宗命案,查得怎么样了?”

  米卡莎问道,闻声阿尔敏也望向他。

  “啊,没什么突破,疑点太多。今天埃尔文探长估计就会叫我过去联系某些关键人物了。”

  “艾伦,不管怎样。”米卡莎捏住了他的袖口,她直直盯着她,目光坚定到不容否认。这是她自小的一个习惯,“不管怎样,你自己的性命是最重要的,答应我。”

  他嗯了一声,阿尔敏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不能保证的事吧,从他选择这条路开始,明明彼此都心知肚明。

  马车飞驰过街道,辉煌的维多利亚时代,有牵动缰绳的手,吻过酒杯的红唇,还有在艾伦•耶格尔看不见的地方烧毁的黑皮日记。伦敦的迷雾中充斥着扩张领土和飞速推进人类文明的兴奋与高傲,也酝酿着别的什么,不单单是罪恶与贫穷。没有人注意到将要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地前行。

  很久很久之后,你还会记住这天的日期吗?

  还有那段在光背后深深呼吸的,神秘古老的黑白默片。

  》》》

  等艾伦接到埃尔文探长的消息时,已到黄昏了。中午吃了很多,艾伦觉得体力充足,耳边盘旋的华尔兹音乐和谈笑声让人稍微有些松懈。

  两人并不是约在大都会警署见面,埃尔文传讯让艾伦来西敏寺教堂。当然,对艾伦来说,去哪里交换情报都是一样的,他乐于奔走于伦敦的大街小巷,任何搜查只要是有意义的,都会使他的内心充实。他不知道他的这点——乐此不疲,热衷于发掘真相的年轻人特质,正是埃尔文看重的。

  同时也是略微让对方担忧的。

  艾伦不善于想这些复杂的东西,他坐在马车上闭目凝神。远处的大本钟敲响了六点的报时,泰晤士河暗色的流水缓缓推进,西敏寺将暗的夜空中,那些不知是烟雾还是云雾的流体遮住了半边月亮。

  有谁不知道威斯敏斯特加冕了多少王,又见证了多少荣耀的殉葬。以灰色为主调的西敏寺,顶端是彩色玻璃嵌饰的尖顶。艾伦站在教堂前望着这座建筑,不由得被气氛所感染,就好像接下来他将踏上的路,中间横着一个深灰色的漩涡,每一步都要谨慎虔诚,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被暗涌淹没头顶。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艾伦回了神,本以为会看见埃尔文,他将视线移向右边长廊,一位一袭黑色长裙的女子向他走来。黑色的礼帽优雅的向一边倾斜,金黄色的中短发别在耳后,夜晚的暗色一点都没有落在她雪白的面容上。有乌鸦扑翅飞过两人头顶,她正好抬眼,看见了眼前的人并微微一笑。

  “耶格尔警官,晚上好。”

  捏起裙角,屈膝,倾身,问好,完美的礼仪。

  “晚上好,请问您是?”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现在您还是不要让里头的探长等太久比较好。”

  艾伦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女子,他也不知道再见面的含义是怎样,总之她口中的人应该是埃尔文。艾伦收起了疑惑的目光,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便向教堂深处走去。

  一般人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祈祷的吧,艾伦望向拱形堂顶下流转的光影,正前方的十字与耶稣以亘古不变的姿势定格在那里,冥冥中有谁审视着一切。艾伦放轻了脚步,走到深棕色大衣的男人身边坐下。

  “埃尔文探长。”

  “艾伦,你相信上帝的恩光能最终压制一切黑暗吗?”

  上来就是这样的问题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艾伦愣了一下。身侧的男人还是老样子,平日总是温和又严谨的绅士模样,此时依旧是带着微笑,只是眼中多了他读不懂的犹豫和无奈。

  他说:“我相信上帝是注视着一切的,并且指引着人来驱逐黑暗。”

  “人。比如你这样的人吗?”

  “我……会尽力。”

  埃尔文正了正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牛皮纸。

  “这是那位先生的地址,我已经打过招呼,你今晚就去拜访吧。”

  “哎?今晚吗?会不会太仓促——”

  “不。我是说……那位先生,喜欢夜晚胜过白日。”

  “真是奇怪的喜好呢。”

  艾伦嘟哝了一句,埃尔文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奇怪的喜好有很多呢。”

  “听您这么说……他是您熟人?”

  “认识有一段时间了。那么,艾伦——”

  埃尔文将那张纸递过去,艾伦伸手接下,而前者并没有松手。艾伦疑惑地看了看男人,却发现他已经收起了笑容,一丝都不剩,好像他刚才根本没有笑过。

  “最后问你个问题。”

  “嗯?”

  “无论怎么样,你都会站在光明这边,不会迷茫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艾伦捏紧了手中折好的纸头,又一次辗转回到了夜晚喧闹的大街上。

  》》》

  艾伦•耶格尔今日第三次下了马车,眼前的居住区档次明示着主人的地位。青年整了整西装,走到门前,敲响了门。可是过了挺久,并没有人回应。

  “不是说已经打好招呼了吗?”

  他向后退了几步,透过磨砂玻璃只能看见二楼隐约的亮光。又一次核对了地址,他叹了口气,只好靠在路灯边以作等候。

  好像有只什么鸟落在了路灯顶端,艾伦抬起了头,绿瞳中闪过了一只蝙蝠的影子。光落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俊朗面容上微微疑惑的表情。他没有多想,静静地伫立,开始思考正接手的案件,所有的疑点,所有最难调查的环节仿佛都避不开现在他要拜访的这位先生。

  能做到的。艾伦正在给自己打气,拨开迷雾,就是真相在的地方。

  上帝保佑,他就是如此单纯,坚定,有信念的年轻人。

  但如果,你所看见的——都是他想让你看见的。

  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一种气味打断了他的思考,那是他所被迫熟记的,铁离子的味道浮动而来。

  是血,艾伦立刻戒备起来。

  面前只有一条暗巷,路灯的光延伸不足三米就被黑暗吞噬。他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不知为何,全身的神经都在预警。

  当他慢慢走到光所抵达的地方的末尾时,有人说了话。

  “艾伦•耶格尔。”

  他在明,他在暗。艾伦所能看清的只有一条雪白的领巾。

  男人往前一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才看清了,深黑色的额发,暗色的眼睛,略显苍白的冷俊面容。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不用紧张,这里没有什么异常。”

  于是全身的紧张感都消失了,艾伦执着于看着那双眼睛,完全没有发现自身情绪上的变动。明明就有着如此的落差,就好像……心跳漏了一拍,灵魂被抽离了一瞬。

  “您……”

  “你可以叫我,利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