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妻被迎进这个家的那天, 刚好是津岛家主母去世的半年后。那是个年轻的女性,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容貌姝丽, 甚至叫人怀疑为何这般出色的女性会嫁给人到中年的津岛源右卫门。
大概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疑问吧?
“为什么你会嫁给父亲?他不年轻了,而且一个接一个地让妻子生下孩子, 害死了她。”
那时候的津岛修治只有五岁, 还是个孩子呢。当新妻从廊下走过时,站在阴影中的孩子仰着头, 用疑惑不解的表情看着对方。
他长得很像前代主母, 生着一张过于精致的脸蛋。他的眼睫那样长, 长得好像有一对黑色的凤蝶落在他的眼睛上,将他亲吻。
津岛源右卫门并不在乎这个幼子,没人认同关心他的优秀, 这让孩童变成了这家里的游魂。但女仆们爱着他,哪怕是最硬心肠的男仆也会在他的撒娇下心软。
“修治少爷,您在说什么啊!”身侧的佣人露出惊慌的表情, 想制止男童,又没办法硬下心肠去捂住他的嘴巴。
滑稽, 可笑。
于是津岛修治眯起圆滚滚的眼睛, 抿着嘴,露出一个过分可爱的笑容。
“我听很多人都这么说嘛!”
“修治少爷以后可不能这样乱说。夫人, 您看这个…”
新妻没有为难佣人,也没有对津岛修治露出怒容。她只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然后蹲在男孩的面前, 用柔软的掌心摩挲着他毛茸茸的发顶。
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你骗不到我的。
而我不在乎你。
新妻的嘴巴在笑,但眼睛没有。
女性的头发很长, 在她作为神社主人的女儿成长的年岁里,她大约很少去剪短自己的头发。当她蹲下身,这头灰色的长发就如同绸缎一般,在地上逶迤的铺散开来。
“妾身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新妻这样说着,棕色的眼瞳中带着摇曳的光,“一个非常重要的,孩子。”
很快,新妻便怀上了一个孩子。她的肚子一天天涨起,而女性也越来越爱笑。她经常会抿着嘴,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咯咯笑起来。
十月怀胎后,津岛家又有了一个新的女儿。
津岛源右卫门有太多的孩子了,其中男孩占了大多数。对于这个新女儿,他不期待,也不厌烦,只觉得又多了一个棋子而已。
哦,这样算的话,其实目前来看女儿要比儿子有用得多。
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皮肤又红又皱,哭起来的声音却意外的吵。虽说边上的人都在为了新生命而大笑,但是被围在人群中的津岛修治却觉得自己快厥过去了。
“这么小的东西是怎么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的?”说着,津岛修治用手指戳了戳幼妹红彤彤的脸蛋。“而且好丑!我不相信我的妹妹这么丑!”
鸢发的男童只有六岁,当他像这样翘着脚,趴在婴孩的包袱边上,这画面能让任何一个女性母爱泛滥。家庭医生笑了,用慈爱的语气回答他的问题。
“修治少爷的弟弟出生时,您年纪还小,自然没见过新生儿的模样。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再养一养就会变白了。”
“诶,这样啊。”津岛修治又戳戳妹妹带着胎毛的秃头,斩钉截铁地说,“那也丑。”
慢慢的,这个被自家哥哥称为粉红猴子的孩子长开了。红色发皱的皮肤变得雪白,摸起来软得像一团云朵,而她那双眼睛是与津岛源右卫门一般的蜜金色。
“她和我一点都不像!”挑剔的津岛少爷又说出了下一个刁难话。
“既然如此,修治少爷要不要试着养养她?”靠在床背上的新妻用平淡的语气如此说道。“大约养着养着,就生得相似了。”
“…认真的?”
“是的。”
抱着刚刚满月的幼妹,津岛修治的双臂不断收紧。女婴发出意义不明的嘀咕声,一点没被他吓到。
“那这就是我的了。”男孩歪着头,眯起那双鸢色的眼睛,将小小的婴孩又往怀里拢了拢。“说好了哦,这孩子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东西了。”
是只属于我的。
津岛源右卫门同意了幼子的任性,任由他将小女儿养在身边。对于这个新‘宠物’,津岛修治灌注了大量的热情和执着。
家里的仆人们经常会看到小小一只的男童搂着襁褓里的婴孩在廊上散步,如果累了就让身边的人帮忙抱一会儿。等他休息好了,还是要把妹妹重新抱回来的。
“真可爱,修治少爷是个多好的孩子呀。”仆人们夸赞着他。“疼爱妹妹,又有礼貌,未来可期呢。”
才不是呢。
津岛修治听着大家的评价,用天真可爱的表情回应着大家的喜爱。
才不是。
不是我疼爱妹妹,是妹妹必须爱我才对。
他戳着婴孩的脸颊,笑眯眯地对她说:“这个家里没有人真的爱我哦,所以你要爱我才行,即使到死也得爱我。”
慢慢的,婴孩开始试着说话了。
旁人在她的身上看出了生命的可贵,而男孩却在这小小一团的孩子身上读出了比世上最凶猛的野兽更加可怖的东西。
她好奇地望着落叶飞花,用细软的小手去捕捉身边的事物。她蜜金色的眼睛里承装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快要溢满了。
她从始至终都不是属于你的。
津岛修治“终于”注意到了这件事。
她会长大,变得和如今全然依赖的模样丝毫不同。她是狩猎者,而津岛修治是被放松警惕的猎物。
多么可怕。
等回过神时,津岛修治的双手已经拢在了幼妹的脖颈间。这么小的孩子全身上下都是软肉,像这样掐着她的脖子,就像在捏着一团麻薯。
红豆馅的,软乎乎甜腻腻,只要捏破了就会漏出黏腻的内陷。
“我就这样杀了你好不好。”
男孩弓着腰,深深地垂着头,用最温柔的语气询问着她的意见。然而他瞪大着双眼,瞳孔甚至因为恐惧而涣散。
只有死亡是永恒的,死去的人永远不会改变。
不管是你,还是我。
如果我们死了,你就会一直爱着我了,对不对?会一直单纯的,依恋的,永远爱着我。
在这稚嫩的杀意面前,被扼住喉咙的孩子没有产生任何的恐惧。像所有故事里老套的剧情那样,她将软软的小手搭在陷入恐慌无措的兄长的手背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哥…阿巴阿巴…”
“噫,怎么会如此的蠢!”
他放弃了。
这是津岛修治一生中第一次纯粹地产生对津岛雪枝的杀意,也是最后一次。
不然能怎么办,自己的妹妹还能丢海里不成?
孩子渐渐长大了,她学会了走路,开始抱着哥哥的腿,磕磕绊绊地跟着他。等再大一些,她便亦步亦趋地跟在津岛修治背后,像个没头脑的小尾巴。
傻乎乎的。
小小的女孩不过五岁,她是那般的美好,会用让人能陷入恋爱的天真表情对许多人笑。她不明白他人的恶意,在她心里,这世上的所有人大约都是好的。
“不是说了只能爱哥哥一个人么,雪。”已经变成少年的津岛修治拖着长声,力道很轻地捏着她肉嘟嘟的脸蛋。
“我超爱哥哥大人呀。”津岛雪枝眨巴着眼睛,不停地丢着直球,“雪枝最喜欢最喜欢哥哥啦!”
她那般可爱,可爱得让人想把这会拼命吐露爱语的糖果精装进罐子里。
所以会有贪婪且丑陋的成年人盯上这稚嫩的孩童,这是很正常也很异常的事,对吧?
还没有长开的孩童穿着粉樱色的小褂,怀中抱着手球,像一只不知世事的蝴蝶从昏暗的缘廊上展翅飞过。她看到了庭院中盛开的花,于是踏着小巧精致的木屐跑进花丛中。
“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阴,采到桑果放进小篮…”
她的嘴里唱着丝毫没有找到调子的童谣,但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就算曲调跑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也能被人原谅。
多惹人怜爱,让人多想把她搂进怀里,看着她为自己欢笑为自己流泪呀。
站在阴影里的男仆蠢蠢欲动,用带着刮刀的目光上下舔舐着女孩小小的身躯。
少年站在昏暗的廊下,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如同只是披着人皮的男仆。那个男人用看似温柔的肮脏笑容向女孩温声细语,哄骗她丢下手中的球,跟着自己去玩一些‘更有趣’的游戏。
棱格纹的手球摔在泥地里,它滚啊滚,滚进刚刚浇过水的花丛中,被泥水弄脏。而手球的小主人天真地站在‘恶狼’的面前,宛如即将衰败的樱。
津岛雪枝迟早要学会分辨善恶,要学会明白世上到处都是自己的敌人,但绝对不应该通过这种方式。
“在做什么呢,雪。”津岛修治带着笑意,从暗处走了出来。
看到最爱的哥哥,刚刚还在男仆边上嬉笑的津岛雪枝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她蹦跳着扑进兄长的怀里,用额头去蹭他的腹部。
“我说啊,我说啊,哥哥大人,下田先生说要带我一起去玩哦!”
名为下田的男仆露出了紧张且惊恐的眼神,他搓着手,向津岛家的少爷陪笑道:“对对,我看大小姐一个人在玩,所以想陪大小姐找点乐子。”
哎呀,可真会说话呀。
依津岛修治来看,男仆与其说是想给雪枝找些乐子,不如说是他想用无辜的女孩来取乐。
偏偏津岛雪枝还看不懂这些,她问兄长:“哥哥大人要一起去玩么?一起去么?”
男仆的眼神渐渐亮起,他看着搂抱在一起的兄妹二人,眼底再度浮现出那种贪婪而丑陋的光彩。
津岛修治的脸随了自己的生母,而津岛家的前主母年轻时可是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气的美人。十一岁的津岛修治手脚瘦长,身材纤细,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让还没有出现明显性征的少年看起来好似容貌颓美的女性。
“修治少爷,要不要一起来?”男仆和善地问道。
津岛修治当然看得出男仆在惦记着什么。
如果他只是个单纯的少年人,估计会被表象迷惑,然后被自己无法抵抗的成年男性拐骗吧?但津岛修治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很清楚男人与女人们对着自己这张脸产生的欲望到底是什么,所以只会觉得恶心厌烦。
“不了,我和雪待会儿还要上插花课呢,玩耍这种事还是要等到有时间的时候。”津岛修治没有拆穿他,只这样说道。“那么,我们先失礼了。”
“不不,哪里哪里!”在谄媚的笑容下,男仆心里的贪婪被少年的‘不知世事’越养越大。“…下一次,我再找些有意思的游戏来吧,修治少爷,雪枝大小姐。”
“嗯,那下次一起玩吧,下田先生!”津岛雪枝甜甜的笑着,无忧无虑地向男人摆手,“拜拜!”
等到兄妹二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后,津岛雪枝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腿上,问:“哥哥大人撒谎,我们今天明明没有课的!”
津岛修治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有破绽呢,他把手机屏幕竖起来,让女孩看。屏幕上的短信显示已经发送,上面写着少年因渴学求知而向插花老师申请加课的短讯。
“啊——!哥哥坏心眼!雪枝不要加课,不要!”
闭着眼睛都能完成插花课作业的津岛修治按住她的脑袋瓜,笑眯眯地说:“不行,这是惩罚哦。”
“…惩罚?”
“嗯,因为你相信了这个家里的其他人对吧,雪?我们说好了的,这个家里,你能相信的人只有我哦。因为,只有哥哥我才会保护傻乎乎的雪。”
津岛雪枝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地点头答应,“好,我不相信别人啦。”
“嗯嗯。然后,你要记住我接下说的所有话…如果记得很清晰,哥哥可以帮你做今天的课后作业哦。”
“我学!我学!我,很会背东西!”
“听好了,如果有人随意触碰你,你要这样做——”
而事实证明,津岛修治说的话一向都是正确,并且有迹可循的。
两天后的那一日,津岛家里没有大人,连长兄长姐们也都不在。刚刚上完礼仪课的津岛雪枝穿着不方便活动的和服,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和室里,活动着自己有一些发麻的手脚。
那日说想要带她去玩的男仆下田,又出现了。
他嘴里说着让津岛雪枝还无法理解的甜言蜜语,用勾引女性的态度,迷惑着女孩的思维。他攥着小女孩嫩生生的小手,视线像钩子一样不住地往她的袖管、衣领里钻。
这个人是哥哥说过的坏人,是不能相信的人。
男仆下田没有发现,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孩正像是鬼故事里常有的诡异人偶一般,向他露出笑容。
哥哥说了,坏人要被惩罚。
“下田先生,你把我弄疼啦。”女孩娇声说道。
看着可爱兮兮的津岛雪枝,男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虔诚地用指尖摩擦着她手背上的红痕,“大哥哥错了,是我不小心,我轻一些,好不好?”
“嗯!”
男仆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因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心中天真可爱的‘辉夜姬’会做出反抗自己的举动。但让男仆错愕的是,津岛雪枝在重获自由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摔碎了矮柜边的花瓶。
那昂贵的花瓶摔在地上,精心烧制出的樱树花纹四分五裂,在深色的地板上飞溅得四处都是。
哥哥会来接我下课。
下一节课是插花老师的课程。
插花老师是…书香名门?她看不惯他人做坏事。
这样的三句话在女孩的脑海里闪过,她看着脚下的碎瓷片,然后轻轻地抬起脚,将其中一块踏在脚下。因为神情淡漠,女孩的双眼仿佛变成了两颗无机制的玻璃珠。她看着男仆,甚至没有为脚下的刺痛而蹙起眉头。
和娇气的外表不同,她似乎天生就很擅长忍耐痛苦。
“你这是做什么!”男仆惊恐地瞪大眼睛,“快,快让我瞧瞧你的脚!”
“不要碰我!”女孩用最大的声音,恐慌地大喊,她抱着另一个小一些的花瓶,缩在柜子边的阴影里。
门外的走廊上已经传来的脚步声,在女孩的声音落下后,外面的人立刻加快步伐,冲了进来。上了年纪的插花老师看着眼前这一幕,在短暂的怔愣后愤怒地竖起了眉头。
“你在对我的学生做什么!”
——这就是津岛修治最喜欢插花课的理由了,这位老师是个有背景、喜欢孩子又好心肠的老妇人啊。
男仆慌了,他手里还捏着女孩的脚踝,慌乱地解释:“是,是大小姐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我看看她的脚怎么样。”
听见这话,插花老师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神情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了?”津岛修治恰到好处地赶到了。
看到自己的兄长,一直缩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的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她含着泪,向哥哥张开双臂,惊惧地想要让兄长带自己逃走。
“哥哥,哥哥!呜呜,我不要…我要哥哥!”
津岛修治脸色大变,他慌忙冲到幼妹身边,将哭成一团的妹妹紧紧搂在怀里。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在面对成年的男仆时没有反抗的能力。津岛修治抱着脚丫下还滴着血的妹妹躲在老师身后,有些瑟缩地捏住老师的衣袖。
“…老,老师。”津岛修治的眼睛因为惊恐而涣散,他嘴里说着不成句子的话,“我只知道他,他想要财物…为,为什么他要弄伤我妹妹。”
看着这惹人怜爱的兄妹俩,插花老师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下来:“别怕,修治,别怕。来,快带着雪枝去包扎伤口,脚上留下了伤痕了就不好了。”
津岛修治连忙点头,“我,我知道了,谢谢你,老师!多亏了你在,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在男仆下田所有的辩解都没有用,没人相信那花瓶是小女孩主动打碎的,也没有人相信是她自己去踏着碎片,让自己受伤。
他茫然地被人拖走,在人群的最后方,男仆下田看到了抱在一起的津岛兄妹。
在昏暗的室内,女孩蜜金色的眼瞳看起来颜色深了一些,远远看去那颜色居然和她哥哥鸢色的瞳仁有些相似。他们二人的形状近似的眼睛弯成了相同弧度,用同样无感情的目光看着狼狈至极的他。
太可怕了。
男仆的心底浮现出这句简短,但最直白的感叹。
太可怕了,站在那里的真的只是一双加起来才刚刚超过十五岁的兄妹么?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猎人,而是少年选择的猎物!是单纯的教具!
“哥哥,雪做得好么?”
“还差点火候,就算要用苦肉计也要选择好道具哦,这个碎瓷片太小了…你看,有点嵌进去了对吧?”
“呜呜呜,好疼!”
“这时候怎么知道哭疼了?”
“因为有哥哥在疼爱我嘛!”
津岛修治能看出妹妹因更接近自己而产生的快乐之情,但津岛雪枝却看不出哥哥在这一刻的纠结。他因为能随意在白纸上涂抹而愉悦,同时又因为妹妹与自己越来越相像而茫然。
然后,在十二岁那年,津岛修治第一次与女性殉情。
那个女性全名叫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津岛修治只记得她姓田边,是个从银座逃走、心灰意冷的女服务员。而后来的结果很戏剧化,那个女性死了,他却活了下来,成功地在河的下游被人打捞上来。
津岛修治浑身湿透着被送回家,他那么年幼,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对方哄骗。谁都没猜到,是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哄着那个心存死志的女性,坚定了她入水的想法。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丢人,津岛修治回到家之后被父亲津岛源右卫门臭骂了一顿。瘦削的少年跪在走廊上,低着头,目光阴郁地任由父亲唾骂。
等到夜深了,结束了体罚的少年拖着冰冷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挪回自己的房间。他的卧室里开着灯,因为他的妹妹正在房间里等他回来。
看到脸色苍白,衣服还在滴水的兄长,津岛雪枝慌张地拖来浴巾,裹在他身上。又爬到壁橱里找到干净的衣服,推着他去浴室泡澡,暖一暖身子。
津岛修治蹲在浴缸里,感受着自己因为吹了太久的冷风而变得像冰块一样的身体渐渐变暖。但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心底漏了一个大洞,有一些温暖的东西正从那里不断地溜走,顺着下水道流进脏兮兮的污水中。
多有趣啊,连死亡都拒绝拥抱我。田边小姐说得不错,我也是一个生而向死的堕落者。
少年面无表情地走出浴室,迎来的是妹妹的怀抱。那还年幼的女孩将哥哥的脑袋抱在怀里,让他枕在自己的膝头,笨拙地学着哥哥的动作,为他擦拭还在滴水的头发。
一下,又一下,她细嫩的手指触碰到少年的头顶,在他的皮肤上刻下炽热的烙印。
津岛修治笑着说:“我们一起去黄泉吧,雪。只要在那里,我一定能做到永远爱你,让你幸福呢。”
“为什么?我觉得现在就很幸福了呀。”女孩懵懂地拒绝了他,“死掉的话,身体会变得比现在还冷哦。那样的话,我和哥哥就不能抱在一起取暖啦!”
天真,可爱,无知,惹人怜爱的女孩啊,她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在自己吐出拒绝的话时,自己的长兄就已经想好了要抛弃她。
在津岛雪枝七岁,津岛修治十三岁那年,少年在某个深夜离开了家,往没人知道自己的远方而去。
少年吃过苦头,但也只有一开始的那几天。津岛修治大概天生适合自由,他的智慧让自己在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下都能如鱼得水。
他在横滨的鹤见川边大声感叹景色秀美,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好心肠的人把他捞起来,送到某个黑心医生的手中。在那以后,一直用太宰治做假名的少年彻底改名换姓,在户籍科有了新的身份。
——直到太宰治二十一岁,津岛雪枝十五岁的那一年,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好心的‘柏村一郎’先生的陪伴和支撑,少女没能敞开心扉,自然也没能与桃井五月交心。
在转学到并盛后,她虽然加入了风纪委员,但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这个笑容空洞虚伪的少女。
她像个空洞的符号,永远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人们的悲欢离合。
终于,活成人偶与笼中雀的少女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她在阳光灿烂的樱花季从高楼上跳了下去。
她这一生几乎没有看过海,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少女选择了一个靠海的城市作为长眠的归处。她快活地坐上新干线,在命运的捉弄下,踏上横滨的土地。
津岛雪枝第一次听到了真正的汽笛声,第一次去了水族馆,第一次去游乐园。等到闭园时,她捏着手里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融化了。
走吧。
少女这样对自己说道。
津岛雪枝像是在决定一场远行,轻松愉快地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废弃大楼。
咚。
一声过去后,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少女摔在凋谢的樱花花瓣中,四肢扭曲,挨着地面的半张脸几乎不成人形。但她在笑,笑得那样天真幼稚。
在横滨本地发行的报纸上,有很多人看到了她最后的遗像。大多数人会对她的轻生表示不认同和可惜,port mafia的重力使偶然扫到这张照片,也会惋惜地摇摇头。
太宰治当然也看到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因为妹妹的死而欣喜,但这个事实真的被摆到他的面前时,男人脸上的笑容甚至让国木田独步都觉得背后发凉。
有些错事,从最开始就已经无法挽回。
在二十一岁的春天,太宰治的妹妹死去了。因稻荷大明神这个古老善神的心如死灰,高天原的神明们震怒地将神国的大门轰然关闭。从此,再也没有神明或神使能够降临在这个‘肮脏可怕’的人间。
津岛雪枝回不来了,早已成为成为她神使的织田作之助也同样不可能再回到人间。
作为神使,他不会再轮回,只能永远在九天之上,惋惜地注视着人间。
直到某一天,与同事们一同前往稻荷神社新年参拜的太宰治听到了少女在耳边低语的声音。
他没有听过妹妹长大后的声音,但是在那清脆却麻木冰冷的嗓音中,他依旧分辨出了那孩子小时候奶声奶气的影子。
【我憎恨你,我诅咒你。】
【但你是世上唯一会爱着雪枝,记得雪枝的人。】
【所以我会眷顾你,从此以后,黄泉的大门再不会向你敞开。】
【请尽情地憎恨我吧,哥哥。】
直到多年之后,端坐神坛的稻荷神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那样年轻稚嫩,站在昏暗的神社中,用带着光和暖意的目光打量着周围。
随时神差的,她用指尖在祭台上写下了那样的一段话。
‘这个人世,不管是向左看还是向右看,不管哪边都是同样的风景。除痛苦,再无他物。既然如此,不如归去。’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自己露出了不认同的表情。
“啊啊…在这世上,原来还有我能够获得幸福的可能性,是我的软弱让我失去了一切!”稻荷神以袖掩面,伏在高台上哀切地哭泣。
“我都做了什么啊…我诅咒了我无罪的哥哥,我就这样憎恨了他十年。”
“救救他,救救我最爱的哥哥!如果你是唯一获得幸福的我,你能否分给我哪怕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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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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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还是把这章先丢出来了。交代一下平行世界的事,还有平行世界雪枝为什么一定要救半神雪枝。比起平行宰说的,想追求故事结局完美,她其实更想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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