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76章 狂风入大海

  芥川龙之介的身体状态终于达到了极限,无限制累积起来的压力与疲惫在某个时间点集中爆发了出来。以往这些象征着负面状态的琐碎事物都被人无视了,就连芥川龙之介本人都觉得没有任何大碍,觉得可以挺过这一切,可事实上,没有负重极限的肉身在这个世间是不存在的,除非现在就去死。只要成为尸体,就可以无止境地承担负重了。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立原道造在某一天忽然对芥川说自己要去见武装侦探社,因为有某个非见不可的人。

  “您还记得当初我对您说过的话吗?我说过,我也是有哥哥的人。”立原道造眼中的伤感情绪随着话语的推进而渐次入深了,“当年的我,就是为了给哥哥报仇才加入猎犬。前不久,我获悉了武装侦探社的地点,也和成员进行了联络。”

  “你要去复仇?”

  “我不知道……”他犹豫着,又是乱飞眼神,又是抿唇叹息,“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和当年那个负责哥哥伤势的女医生见上一面,无论是选择武力还是和平,这一面都是必须见的。”

  芥川龙之介能够理解他的选择,毕竟这是他当间谍这么多年以来的最终目的,了解哥哥死去的真相并且为之复仇,这是支撑着他度过孤独岁月的精神动力,如今实现这一切的机会终于来临了,不去和那位女医生见面的话,就相当于多年来都白白生活虚度时光了。

  不过立原道造还是比较冷静,为了安全起见,他把与武装侦探社约定见面的地点告诉了芥川,一旦有意料之外的事态发生,武装侦探社会伤害到他,那么芥川可以使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要不要选择帮助他,选择救他一命,就看到时候芥川如何去抉择,同样的,如果立原道造到时候丧失了理智,芥川龙之介有权去阻止并开导他。这些都是立原道造本人请求的,因为他不敢肯定武装侦探社会不会对他动用武力,也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恨上心头做出一些冲动的事。

  送走立原道造之后没多久,芥川龙之介就病倒了。

  庞大的病痛与疲劳如同一颗消声炸弹在体内沉默着引爆,赫黄色的硝烟刺尘所带来的残温在他的心脏周围袅绕不散,从里至外徐徐地扩散开来。昏死过去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血液滚烫灼人如煮沸的食油,筋脉紧绷异常如定型的腊和硫磺,内脏溢出的血则如同熔化了的残酷的铅水,四肢如同沉重潮流之中那成对成群却仍旧孤独入骨的礁石,只不过,他的眼神,他的悄悄的眼泪,又如同什么一般呢?可惜,他来不及形容出来了。

  他终于弯下了腰身,败给了自己,欠身弯向了纤瘦日子的死亡。

  如果那些日共的老前辈们还健在,如果片山潜、尾崎秀实、中西功、佐尔格都没有去世,那么他们会如何看待今天的日本呢?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芥川龙之介不禁这么回想着。他们会如何评价,会如何指示,如何选择呢?当这次的经历完全过去,我还能有再次睁开双眼的机会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今夜的横滨依旧被繁星与灯光所堆满了,可人心却好似仍然空空如也。

  窗外的天空忽然渗入了一道飘来荡去的白光,宛如满月的倒影在潭面荡回一般在那地平线的边缘舒卷徘徊,但并未完全显现,只是微露晖尖,稍顷便散陈殆尽了。

  白光的残余在潋滟的云烟之间牵系,几番澌流酝酿,似乎正在拔奏天上的烟与地下的穂的疑问。拔奏出来的细微歌咏与凡世人间的距离是几万亿光年,时空差距则为几万亿个地球加上太阳系,以致没有任何人可以听见此刻正在进行着的星光没灭与星体崩裂碰撞的声音。那歌咏连完整的一曲也未形之终了,便已经在又一颗行星的残影中模糊掉了,连带着宇宙所有的运作也一起迅速黯淡下来,只剩下远方无数光年之外的奚落云烟亦或某个星球上的重重火山在不断怀念,在不断等待,在不断离远。

  闻说芥川龙之介一病不起,敬仰他的群众们无不痛彻心扉,在病房外等待着医生的诊讯。

  医生说:“他的情况实在是太不乐观了,很可能撑不过今晚。诸位最好就像中国夸骨埋香的典故那样,开始做送葬美人的准备吧。”

  群众们方寸大乱,来自泪水的酸痛与来自冷汗的惧怵自声带抽搐的轻颤之音中倾泻而出,瞬间便泻倒形成了关于命运的最强音。

  “没有了芥川前辈,我们可怎么办啊?”

  “芥川前辈不在了,以后我们该如何行动,该如何生存啊?”

  “除了芥川前辈以外,还有谁能拯救我们呢?还有谁能帮助我们?”

  医生又说:“病者确实有许多陈年旧伤,恐怕非一时半会儿能给出确切解答,但也不必如此消极,还是有痊愈希望的。”

  群众们喜极而泣,赶忙掏出纸张与手帕在脸面上乱抹一通,觉得应该把泪水鼻水都揩干净了,转头一看,环顾彼此,又开始乌七八糟地给对方的脸擦拭,直到所有人都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满意为止。

  “太好了,果然天不绝我们呀!”

  “这下我们的行动又可以有保障了,又可以有饭吃有路走了!”

  “芥川前辈以后也会一直保护我们,一直为我们而无私奉献,实在是伟大啊!”

  医生接着说:“不过失败的比例始终还是大于成功的比例的,请诸位不要情绪过激,应当权衡进退,理性面对结果,并准备好药物费用与手术费用等。”

  群众们敛容收笑,不禁又遣情伤,纵情泪色,远望驰思,离绪萦怀。

  过不多久,医生又传来了消息,不再多言,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不乐观。”

  群众们笃定了凶多吉少的结局,但依旧抱有一丝的希望,极力按捺住心中日渐形成的鲜活的感伤,努力把这股感伤化作一种对充满了希望与神之庇佑的世界的美好瞻仰。

  之后,关于芥川龙之介的病情消息再一次传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医生只字未说,只是叹气不止,将手背在腰后,仿若不忍般别过了眼神,惆怅又心虚地踏步离开了。

  群众们这才肯定了芥川龙之介是必死的,最后的希望也终于告吹归尽了。在病房之外,他们哭泣着议论今后该如何是好,该如何面对芥川前辈即将死亡的这一残忍事实。

  “芥川前辈是不会死亡的,死亡不属于英雄,就算他的肉身已经失去了生命力,但是他伟大的灵魂会于世不朽,永远照亮我们前进的方向!”

  “没错,芥川前辈就算是死去,也依然是心系民众,心系各位的,就连在死亡的前一秒,他也依旧在为我们而奉献!”

  “一定是如此,芥川前辈死前奉献到底,死后也将化作英明之魂,如同活佛一般一直保佑我们,在暗中祝福我们!”

  “说得真好!为此,我们难道不应该收起眼泪,为芥川前辈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而祈祷、而高歌吗?我们难道不应该祈祷芥川前辈幸福地逝去,为他唱起颂歌,从而让他在死后也无怨无悔地看着我们、庇护我们吗?我们难道不应该为芥川前辈的死亡尽一些绵薄之力吗?”

  大家一致称好,被这番言论感动得无以复加,泪水抹都抹不完,个个都挂着眼泪开始行动起来了。

  他们在芥川龙之介的手指上系了一根红线,红线连接着上方垂吊着的药液袋,并在线头一端挂了一个铃铛。如果芥川龙之介有了动静,那么铃铛便会作响,如果他永远不会再醒来了,那么铃铛也就永远不会有人为形成的反应了,同样的,如果芥川龙之介在死前醒来了一回,那么当铃铛声彻底消泯的那一刻,也就是他成功升天的时候。

  人们在他的病床边祈祷着,歌唱着,赞颂着,希望他早点死去,快乐地死去,以便在死后可以化作神圣的精神象征永远守护着他们。这些祈祷芥川龙之介赶紧死的歌声直接脱口吟出,以其濒死的文字之火包裹着病床上的芥川龙之介,歌者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般万般的红色霞光,清脆的歌声如枯叶绕着芥川龙之介而旋转,简直是歌者钟情,听者沉迷,自然入妙,恍如天外来音,何其沓渺。

  群众如同让水蛭和斑蝥给血液进毒的患者放血一般,让喉咙放出充满了期待之情的歌声。

  月亮溢散晖色如灭烛般满是凄寒的光。窗外的落花犹似坠楼的人。黑夜已不知不觉地降临。是夜使得这般吟唱越加苦涩。

  在场的人等候着芥川龙之介去死,不在场的人期待着芥川龙之介去死,病床旁的人幻想着芥川龙之介的死,病床以外地点的人筹备着芥川龙之介的死,不爱芥川龙之介的人渴望着他死,爱芥川龙之介的人比渴望还要渴望他死,芥川龙之介不爱的人们都在等着他的后事,而芥川龙之介心心爱着的人们则在他的病床边祈祷他可以一往不返,直至到死,了此平生,顺利升天。

  啊,愿这磅礴又凄美的太平洋及太平洋的水沫可以将这祈祷的歌声送至海底岩层的泥缝,送至万里火山的浆岩,送至流鱼的黯淡的腮间,送至阔叶树枝的裂痕里面,啊,希望芥川前辈可以开开心心原地升天,希望芥川前辈可以撒手人寰之后永存于人民心间,希望芥川前辈可以死后成佛保佑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送至秋叶的惨败物的尘埃,送至飞鸟的攀升的啼啭,送至长云的难辨的絮端,啊,肮脏就是干净,干净就是肮脏,极善就是极恶……送至无形的气层,送至此刻隐于黑云后的阳光辐射线,送至地球每一寸所能至的任何一个层面,啊,佛祖纵常在,可怜非现实,拂晓人声寂,朦胧梦里逢……

  全世界都在响应并一齐歌唱着这番祷词,这世上一切都在叫芥川龙之介的名字。世界在以他回应。他是芥川龙之介。是唯一。是英雄。是神。是魔鬼。是世界。也就是说,一言以蔽之,他什么也不是。

  突如其来却也足够幽静的铃铛声响了起来。群众没有注意,而是更加投入于祈祷与歌唱之中,以至于完全没发现床上的动静。

  清脆的铃声加在了歌声之中,让歌曲更加神秘动听了。歌唱死亡的福音被铃铛的音响染色且加倍,倍增于一边洒洗一边堆叠的夜,如是在这一时刻令人看见人性,如是在这一瞬间令人洞穿一切,如是泪水在眼眶边缘摇曳,如是在这一个晚夜没有吻别。

  铃声又响起来了。

  芥川龙之介隐隐约约清醒了过来。

  可爱的群众们正在我身边欢歌。大家正在欢歌,大家正在祈祷,大家正在希望我的死。希望我的死……希望我……希望……希望我可以……

  泪水从他的眼眶边缘摇曳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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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有借鉴契诃夫的《变色龙》。

  ②急雨渡江东,狂风入大海:

  无|产|阶|级革命家、农民|运动大王——彭湃,一生为农民解放而奋斗, 后被敌人押往刑场之时,农民们纷纷来看热闹,觉得有人要被砍头了十分好玩,起哄嬉笑不止,浑然不觉将被砍头的这位人物至死都在为他们的生活而战斗,于是彭湃伤心欲绝,脱口吟出了这首悲壮至极的绝命诗:“急雨渡江东,狂风入大海。生死总为君,可怜君不解。”

  # 结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