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73章 奇异恩典(下)

  一百四十四英寸雨量的降水飘飞浪行蹚雾前进,一分钟也不曾停歇地倾泻到这个港口城市的每一座屋顶上。凭倚屋梁意图避雨的行人成群成排密麻无隙,犹如一堆凑拧在一起的念珠。二尺金鳞的小鱼儿潜入了投影在水盘里的灯光。风把窗口边的植物树叶吹翻了面。有点冷了。微觉轻寒。

  爱伦坡翻出了迄今为止一切和芥川龙之介有关的纸面文件,芥川龙之介则一边打趣一边把这些文件都焚烧了。

  如果是小林多喜二在这里,他肯定会形容横滨的雨就跟纳豆抽的丝一样哩。芥川龙之介笑着说。但如果是海明威在这里,他会把这场雨形容成虚无,满满的虚无,是为明净之地,又是满满的虚无,呜呼,呈上一杯威士忌,为满满的虚无欢呼。爱伦坡一边帮芥川递着文件,一边应着他说。

  “这下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我和您的关系了。”芥川说。

  “也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你对反战做的贡献了。”爱伦坡补充说。

  芥川没有回答。

  “真的有些想喝威士忌了,帮我拿一罐吧,芥川,在那边放着。”

  “我们还听着《Amazing Grace》呢,上帝允许您这么做吗?”

  “上帝可不知道罐装威士忌是啥玩意。”

  “也对,几千年了,上帝还是没有变。”

  “但人类是会变的。”

  把所有文件销毁之后,芥川龙之介与爱伦坡道别。

  别后没有多久,关东一带发生了大地震。

  芥川龙之介参与了从军队里挑选出救援队伍的志愿活动,因此得以亲临地震后的现场。当时正是夜晚。因为他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讨论和麻烦,也为了不影响救援活动的进展,他只有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暗中提供帮助并传递消息,不能抛头露面。

  他独自一人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在月光之下,他蓦地想起了当年在俄罗斯的时候,曾无意中接触到了物理学的书籍,因为没有去正规学校上过学,所以他对上面讲述的知识非常好奇,忍不住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费佳,你看,书上说,假如没有摩擦力,物体就会不停息地做匀速运动或者永远保持静止。那时,陀思妥耶夫斯基轻笑出声,像是哄小孩似的捏了一把他的鼻尖,然后开玩笑地说,假如没有摩擦力,自转的离心力就会把地球上的一切东西都统统甩到宇宙里面去。说完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他懵懂眨眼的样子,笑了一整天。

  真的吗,费佳?自转的离心力会把地球上的一切东西都丢到宇宙空间去?我没有上过学,你就不要骗我了,那种画面实在是太孤独太可怕了啊,为什么要把这么残忍的画面告诉我呢?

  落点与时空坐标都是各式各异的,甚至能否幸运地在宇宙空间中劫后余生都不得而知,或许早在被地球抛弃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是一具白骨,亦或退代反古变成粘在月球表面的一个肉黄色的坑疙瘩。岑寂无言的白骨于宇宙中无声无息地翻转前行,那姿态像是在等待着谁,非常非常努力,努力到让人想要落下泪来,只是不知道在泪终于掉落的那时,是否可以如愿找到你在什么地方?真的是在等吗,是的话又是在等待着何人呢?芥川龙之介自己也不知道。这恐怕也是全世界的人都无法知道无法理解的地方。

  明明作为被地球抛弃的腐烂离骨是什么也记不起的,什么也无法去想,却那般执着地在某个地方寻找或者等待,似乎是出于本能一般。本能地在等待着谁,从内心里渴望并祈求着,不需要任何人知道,甚至自己都可以搞不明白,仿佛早在自己这个生命诞生于世之前就已经开始等待了。即便会被永久困在宇宙无边限无单位概念的时空轴里,即便会永久锁在星球明暗的更迭交替中被一次次地分形解体又一次次聚而歼之,也似乎完全无所谓。根本无所谓啊。那种东西。

  五百年后地球磁场扭转,亿年后太阳变成白矮星,千亿年后白矮星将整个太空陷溺殆尽,再亿年后所有白矮星都被黑洞吸纳涡灭,再兆亿年后黑洞把宇宙充塞得片甲不留,唯余中子星与中子星互相盘亘摩擦生出微乎其微的能量,可能会使恒星再度开始燃烧。亿兆亿年后,宇宙终结。在天诛地灭之后,在共俎而亡万事休矣的接下来,有那么亿兆亿亿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宇宙会重启,人类与人类可能会再度相遇。应该是美国的一位作家说过吧,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无论是智力的高低还是种族的不同,都不如病痛和健康的差别来得复杂。

  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贱贵,肤色族种,在天灾面前,所有人的本质上都不过是在宇宙所施舍的千万亿兆亿亿亿分之一再分之一的可能性之下得以诞生的独一生命体而已。

  好冷啊。夜晚的风有点大。月光也没有神采。感觉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可其实依然处于冬天。永恒的冬季已经袭来了。人就是这样死的吗?

  在这之后,芥川龙之介向福地樱痴念读地震现场的观察报告。

  “东京死伤12463人,东日本桥路一带塌陷严重,水天宫前急需拨款重建。”

  “那就拨款支持重建工程吧。”福地樱痴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整条副都心线轨道和都宫浅草轨道都不能正常运行了。”

  “那就停运吧,你选几支异能军警队伍去维护现场秩序。”

  “新宿御苑内的樱花和百合树都被摧毁了,倒在地上,无法看到空中的樱花。传法院通受到余震波及,江户时代下町的景色有些看不太清了。茨城死伤1654人,临海工业带受损严重。横滨死伤8246人,埼玉县死伤2467人,数字为保守估算,具体还待最新报道。神奈川死伤4641人,千叶死伤1973人,群马死伤954人,栃木死伤1349人,森林毁坏40%,玩具城站有大量塌陷处。余震波及的地方有福岛,重伤3854人,长野1263人,山梨1434……2434人……抱歉……前桥2649人,有一处古代墓葬遭摧毁,疑似为前桥的天神山古坟。宇都宫3543人,静冈6579人,新潟8701人,爱知1564人,山形8461人,宫城7342人……浅草雷门前的红色纸灯笼倒下了,明治神宫的御苑南池旁的菖蒲田……我们的菖蒲花……荒山神社市区毁坏严重……横滨的华侨区,海洋塔……陆标大厦……净光寺……对,对不起……”

  他停下来了,深呼吸一口气。

  “对不起……”

  “怎么了?我刚才听到你念的声音,差点以为是哭了。”

  “抱歉,呛到了。”他赶紧背过身去,咳嗽了几声。

  “那就继续念吧。之前不是趁地震慌乱期抓出来了好一批造反的人吗?现在情况如何?”

  “我方特务得知反战党准备在热海召开全国代表大会,现在异能特务科已经把会议上所有的党代表和相关支持群众尽数逮捕。”

  “干得好。”

  “怎么处理他们呢?”

  “结果了。”

  “但是,福地大人,他们已经全部是重伤状态了。”

  “毙了。”

  “一共有一百八十多人。”

  “毙了。”

  “有二十多位女性。”

  “也毙了。”

  “还有九位未成年,其中有一位刚刚上初中三年级。”

  “统统毙了。起来造反,绝不宽恕。”

  “好的。”

  芥川龙之介弯腰曲颈,在纸上画了几笔,做好了记号之后又抬直了背脊,继续念了起来。这些名单上的人他都是认识的。每一个在印刷笔画之间横亘而行的剐心的眼神,每一帧在对面反光镜面上闪回的映像,每一句孤单着探摸回响的叫唤,甚至于每一寸翻肠搅肚的沉默,都是对生命与圣意的最诚恳的祈行。

  当他念到爱伦坡的名字时,忽然就停顿下来了,似乎是在为这一段祈行画上最后的讫点,如同在死者入殓之后还得再掩土送终一段并为墓穴插上十字架那般。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念汉字的成本是如此的高,可以耗去一整天甚至一整年的情绪与精力,可以耗去每天早晨第一件想起来的事情。

  还没等福地樱痴询问,他便冁然一笑,露出了一排玉粳般的牙齿,启舌弄唇之间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福地樱痴问他说,你怎么啦,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

  “大人,这个爱伦坡没少诋毁过在下。”

  “有这等事?”

  “他写过好多文章对在下含沙射影,属实该死。”

  福地樱痴点头微笑:“你放心,他是属于极刑的那一批,我也对他的名声有些耳闻,不该留他。”

  “这样的话……”

  “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你还想要什么吗?说给我听听。”

  “此人是江户川乱步的挚友,在下想要报之前的那些仇怨,所以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还不知道江户川乱步已经死了,如果在下把江户川乱步的头骨拿到他面前,逼得他不是半死也得半疯掉,不是最好的复仇手段吗?”

  “不敬英雄之死,非君子所为。”

  “嗯……抱歉……”芥川拧眉咬唇,颇为不满地低下了头,移开了凝视他的视线,默默地拉开了和他的距离,“是在下不懂事,心胸狭隘,所以说错话了。”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下意识地做出了拉扯的动作,不希望芥川就这么离自己远了,可还未等他的手够到芥川的肩膀,就被芥川躲了过去,反而把距离拉得更开了。

  “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在下知道错了,以后不管是什么流言飞语,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怎么辱骂我,怎么憎恨我,甚至还计划要暗杀我行刺我,我都默默忍受着好了,都全部接收下来,好好学会怎么尊敬他们!”

  “错了错了,不忍,不忍,我们不忍了。”福地樱痴赶紧握住了芥川的手掌,没有再给他躲避的机会,好一句软一句地哄着,生怕让他受委屈,“我怎么样都可以,唯独你不能难过啊。”

  “怎么就难过了呢?在下不过是在学习怎么尊敬仇人罢了。”芥川龙之介咬牙回斥着,眉眼间洋溢的全是伤心的情绪,连被握住的双手都止不住可怜地颤抖起来了,“那个所谓的侦探,死前的最后一秒都还在骚扰我,还在对我死缠烂打,现在他的朋友也在和我过意不去,我却还要学会尊敬他们,学会做一个君子。好吧,一切都是我心胸狭隘,是我癖性恶劣,都是我……”

  那专等着他的注目的委屈泪珠欲滴还收,那精美的眼眶缘线镶满了水色银痕,面颊也因为泪水的溢出而涨出红潮了,从漂亮的双眼皮开头直到眼角的棱线外廓都被染上了浅粉的颜色。此等丽容,跃然入眼,让福地樱痴把手握得更紧了,生怕芥川会因为不满意而再度拉开与他的距离。

  “我的错,不要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他呵呵痴笑着,“你还有什么要求呀?都一起说了吧。”

  “说了也没用。”

  “有用,当然有用,你做什么都依你。”

  “都依我吗?之后无论我怎么做,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都依,我都答应你了,又怎么会把话收回去呢?只要别把那个美国人折磨得太惨不忍睹就行了,否则不好向上面交差。”

  “这个在下心里还是有数的。”

  “如何?现在开心了一些吗?可还满意?”

  “勉强好了一些……”

  “贪心的小黑眼睛。”

  芥川龙之介微微欠身,将肩颈稍往前倾,以蜻蜓点水般的情态依靠在对方的肩头,末尾洁白的鬓发在他靠过来时产生了一漾一漾的浮动,飘来了曼妙的芳香。芥川为了不让落到面前来的头发遮挡住视线,便用手指将眼边的发丝捻紧了,鬈曲一圈撩到了耳根后面,态比香云纱,色绝绞缬染,那红润的指尖擦过白色发尾时产生的鲜明色感乃至一瞬间的微弱光闪都十分美丽,让正在凝视着他的福地樱痴被那转瞬即逝的湍急伏波所包围。

  他倚在福地樱痴的身边,左手在后者的掌心中时不时地颤动两下,仿佛正在害怕着什么,让人忍不住意欲赴死,只为了可以保护他,因而甘愿被踩蹬捣碾变成一粒人类渣滓。

  他的脉搏在我的手中有规律地跳动,时而感觉得出,时而如消失不见,如此令人心弛神往,令人倍感幸福。福地樱痴这么想着,手便牢牢地攥住芥川再也不动了。

  芥川龙之介的黑眼睛因为之前有泛出过泪水,所以还有些朦胧的模样,仿佛在瞳虹外还有一层灰蒙蒙的外胚层质,这浅淡层质的围裹把这双黑眼睛衬得更加要人命了,墨黑的眼色和墨黑的头发互相辉映,让人无端地想要为之落下泪来。

  能够诞生出拥有这种黑眼睛的人物,日本真是不可思议啊。现在的年轻人放着如此美丽如此纯洁的黑发黑眼不要,总想学西人去整成五颜六色的奇怪样子,不会欣赏这么纯粹无染的东方美,也是时代在快进带来的恶果之一吧,但那些从古至今被冠上过地球最美之名的人儿,从东方的玛德胡瑞、艾西瓦娅,到西方的阿佳妮、莫妮卡,谁不是黑头发呢?福地樱痴悲情地叹息着。

  没有见识之前还不相信,如今见识了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凭借美丽让观者觉得整个国家都变得了不起啊。

  福地樱痴答应了芥川龙之介的一切请求,但是不顾芥川的反对硬是安排了一位保镖,唯有这点他不能退让。

  “我不能没有你。”大仓烨子受召进来时,他正握着芥川的手,如此宣誓说,“除了你,我别无所求了。”

  等到离去很久之后,实在无法忍受一路无话的窒息感,大仓烨子才用哽噎的语气喊了喊芥川龙之介的名字。

  芥川大人。

  一个后缀,一个姓氏,如此明了,如此简短,却无法付诸于斯多葛派的坦然,无法被付以理论化的勇气。

  大人。

  升起了再次开口之后落下的回响的余烬。

  余烬在泪迹斑斑的穹天来回攀援,最终挥洒在了云絮折叠之间形成的细微色差之间,消散于云絮垂落的轻盈神韵之中,黯淡于无形。

  大人,我无法相信您竟然会是那种人。她说。

  芥川龙之介没有搭理她。

  大人,您不打算解释什么吗?她接着问了。

  这次芥川龙之介没有沉默,但是只回答了一句话:“没有解释的必要。”

  沉默被她理解为心虚与默认,于是她也不再说话了。

  她的全部热情,一切理想,所谓的人生目标,以及为这个社会而感到肝肠寸断的缘由,为自己的活法感到冤屈不平的根源,都在这一瞬间死干净了。

  芥川龙之介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默默地转移了视线,没有补充一个字。

  没有再获得任何理解与清白的必要。反正唯一一个会毫不犹豫地肯定我是盖世英雄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或许真如约恩所说的那般,如果有人预计到大地会在迈出下一步时消失,雪会垮掉,取而代之的是空气、悬崖和跌落,那么攫住他或她的那种绝望几乎无法让他人理解。

  芥川龙之介看向在夜色中呈现出暗蓝色泽的海面,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虽然在黑暗中大海永远不会变成白天的颜色,但它在微妙地改换着颜色深浅与波浪裹卷的形状。而牢狱内的色层改换却无法拥有这般灵活之处。白峻的光照在市内磕碰,能够撞入光怀里的事物只有破了一个角的毛玻璃和晖彩凄寒的镍。

  一轮淡蓝色的滚烫月亮悬在中天,坠下来的毛毛沙沙的光点在不安的岩块上面迸破碎裂,溅出雪青色的石粒,而玫瑰便如此从石粒的边角处喷薄而出,出来后粘着在太平洋的海平面,在海浪的翻腾之间滚动出丁零当啷的音响,又被鱼群的尸体封存成一堆液态的凝蜡,最后销声匿迹俯就海底,和泰坦尼克号的腥红色甲板融合为一,活成一颗由有机反应演变而来的大疙瘩。

  爱伦坡在听到动静的时候与黑夜一同苏醒了。

  他的双臂被吊挂在上,通体干黄色,成片的伤口已经在寒冬的干燥刺骨中溃烂殆尽,再也没有办法愈合,而最新一两天才添上的伤口还在化脓发绿的过程中,只要一走近他就能清晰地嗅到腐烂发霉的气息,恍如在闻一块虫蛀蚁啃的烂木板。

  大仓烨子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被拷打逼供的受害者,不由地大惊:“现在这个时代怎么还能用这么没有人性的手法?难道以往每个抓捕的人都会被这么对待吗?”

  芥川龙之介付之一笑:“是的,每个人都会被这么对待。”

  爱伦坡抬起双眼,朝芥川龙之介脸上吐了一把口水。他不紧不慢地把脸擦干净了。

  爱伦坡始终都是以厌恶排斥的眼神看着他们的,即使是在芥川龙之介以江户川乱步为茅之时也不曾松口,大仓烨子顿时觉得寂寥了。

  敌人如此刚强,我方如此窝囊,敌人如此不屈,我方如此野蛮,可偏偏她又无法理解不支持我方的这些人是什么思想,谁有这种想法,说明谁就是有害的。她有点抵触,有点动摇了。

  “芥川大人,您不能伤害他。”大仓烨子见芥川龙之介准备掏枪,连忙挡在了爱伦坡的前面,“不折不挠,君子也,不卑不亢,志士也,不低不怨,血性也,不叛不离,仁义也,不服不屈,英雄也。您不能如此不尊重这位先生。”

  芥川龙之介不耐烦地咋舌,用强制手段令人把她拖了出去,还说了一句违令则斩。

  “违令则斩。”爱伦坡笑着学舌道,“你越来越有官威了,芥川。如果我们反战失败了,你要不要选择将计就计,就这样一辈子活在政府里面呢?这样的话你就是胜利者了,不用担心安危,太宰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拿你没有任何办法,你有钱有权,从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要再说话了,坡先生,您的伤真的太严重了。”

  “我只是在关心你……为我放一曲《Amazing Grace》吧。”

  “我不想待在这里。”芥川龙之介播放着歌曲,“我想守护我们久已肃清了的来自低级世界的污物的净土。”

  “后辈长大了,都会模仿格林厄姆说话了,下一届诺贝尔文学奖等着你,不过小心不要和格林厄姆一样失之交臂了哦。”

  “坡先生,安静听音乐吧,再开口的话……”

  “不,芥川,就是这个时候,我觉得,才非说不可。”

  “您的唇边在溢血。”

  “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牢房内的血迹和泥土,而是牢房外的天空和杜松子酒。刚才好像有只鸟拍着翅膀飘过去了,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啊,用中国人的话来形容这般场景这般心境,大概就是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吧,虽然不是秋季,有些遗憾。如果是把这个遗憾弥补上去来形容的话,中国话又会是怎样来形容呢?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是这样吗?但是用日本人的话来形容,又是另一种说法了。你们日本人会说这是水银石榴生清辉,镜盘里见明月影,或者说是,花虽芬芳终需落,人生无常岂奈何。

  太阳好像升起来了,芥川。”

  芥川龙之介看向了窗外。旭日于地平线处喷薄而出,藏青色的山坡线条在光晕的渲染下有一种往海底陷溺的既视感,缓慢地坠入了波纹澹澹的海湾。星星和雪花消失了,浅蓝色沿着载浮载沉的地平线徙倚挪移,飘飘艳艳,此般风致,何等光明。

  可惜光明只能在固定的二十多个小时内于地球表平面向东方延伸几十千米,剩余的千米之余始终位于一息尚存的黑影里,等到下一回光明轮转而至时,又总是会有另外一半再次坠入黑影中,向黑暗之崖一径往前,向死亡之海来去乘鸾。

  奇异恩典,如此甘甜。

  人生在世,已逾千年。

  齐聚吟颂,神之恩典。

  “芥川,在离开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请问吧。”

  “以前你对乱步君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的。”

  “他真的很爱你。”

  “嗯。”

  “除了你,他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和爱情有关的感觉。”

  “是在下的错。”

  “不,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想劝劝你。永远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芥川。”

  芥川龙之介闭目合眼,缓缓地点头了。

  “接下来就用那把枪把我的心脏贯穿吧。资本主义剥削人的手段和这群军|国疯子拷打人的手段都一样恶心,我想和这些手段说再见了。”

  “坡先生……”

  “怎么啦,大美人?怎么还流泪了呢?”

  “我为您感到不公平。知道您牺牲的人活在压迫之下,明天的新闻头条会被各种流量各种戏子占据,真正的勇士却只能死在阴暗的牢房中,这太不公平了,坡先生……”

  “我还以为你在哭什么呢,这一点也不值得你为我哭泣,把眼泪收起来吧。”

  他说,

  “我一点也不迷恋这个世界,我准备奔赴的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更重要。但我也不会畏首畏尾地走向天堂。

  我丝毫没有动过犹豫的念头,相反,我的内心深处还涌起了一种罕见的快意,我马上就要和好兄弟重聚了,也将为你的反战之路奉上最后的贡献,指明最后的方向,就像西班牙的古老谚语所说的那样——夜色之浓,莫过于黎明前的黑暗。

  我将为完成我的天命而死了,我将为我们的事业死去,而敌人却还没有完全消灭,就在门外的地方,就在这里,正是由于如此,我才需要你来到我的身边,将精神和灵魂传承下去……

  灵魂,世界之魂,科埃略的文章也必当如是吧,不用多久,我将成为世界之魂的一部分。

  当寒冬也终于过去,当霜冻也归于融解,富士山锉平入土,只剩下没有了警戒线的日本海与太平洋,以及世界的尽头,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什么都不会再具有力量。除了思想。

  思想是不怕子弹的。

  子弹。子弹。子弹?子弹算是什么?那种才刚刚从襁褓中突围而出的小钻头,一下子就虚弱到连尾烟都无法拖起来了。火光是来自于生命的信号。从生杀予夺的古代,到炮火横飞的近现代,从法国大革命到巴黎公社,从新航路开辟到英国工人革命,从敦刻尔克大撤退到盟军的霸王行动,从秋收起义到红|军长征,从米骚动到七十年代末大量日本左|翼青年饮恨终生绝望自杀,究竟有多少人如同膛中子弹一般?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的命运,就和这颗即将打入我心脏里的子弹一样,还未来得及见证穿透一个生命的胸膛之后迎来的结局,还未来得及体验时代的铁血腥泪给予子弹的破敌的使命,还未来得及从起始之地飞到终结之处,就只能死于熄火后那一瞬间的坠落,在卑污的脚印和泥沙堆间长眠不醒。

  我始终相信着,我们的所知所学,与其说是出自于生存与死亡,不如说是出自于一首赞美诗里所颂扬的思想,出自绝不做奴隶与废物的决心,出自战斗这一选择所带来的希望,出自战斗过程中巨大的相互背叛。在思想的疆域深处,在这令人崇高和邪恶的意识深处,某个地方仍然栖留着一道闪烁的微光,它拒绝熄灭,拒绝屈从于沉重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死亡。

  思想,没错,不会错的,就是思想!时间和生命都永远无法跨越的唯一东西,就是思想!

  来,开枪吧,芥川。永远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

  达瓦里希,理想永存。”

  芥川龙之介不是第一次开枪。他已经不再是上次那个会双手发抖的芥川龙之介了。

  于是他点头,举起了手中的枪,打出了人生中最干净利落的一颗子弹。

  他没有再喊爱伦坡的名字,也没有再说任何的什么,就像克努特不想让潮水到来而喊叫一样,他不想喊叫,是因为不想看到一种潮水的到来。这种潮水名为昼恐夜慌,名为孤独与绝望。

  永远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芥川。他在心里默默复述着。然后,天啊,子弹就在这前几秒便迸出了弹膛。那么一瞬间,爱伦坡就永远闭上眼睛了。血泊缓缓地漫延到他的脚下。一眨眼的功夫,他的鞋尖就沾上一些腥红色了。至于那句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究竟是一百年前说给他听的,抑或是方才爱伦坡离开之前对他说的,他已经有些分不清了,同时也不再重要,正如他即将向永恒的孤独奔去,而无关是奔向以前还是现在一样。

  从此这个世上便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还在流血,还在受伤,血流满了地面,营造出了一种湿漉漉的死亡。芥川龙之介知道,一百年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降生在这个世上,根本不知道死亡的对面会有什么,今日他想追寻的东西依旧在对面,等待着他去寻求。而最终的真相,一定能让他再度与某个人相遇。与他相遇。这一预感已经抓住了他。其尽头即是他自身,其根源则是日本。他无法望见他自身。

  今天一过去,爱伦坡的尸体就会被斑点覆盖,而他将继续藏在这里。于是血泊漫延得更快了。先是到脚边。两秒之后绕到了脚跟后面。流了差不多有一米多宽,一米多远。此时距离日出完全升起已经过去了一分钟。然后世界消失了。

  芥川龙之介瞬间便跪在了血泊中,仰头嚎啕大哭起来。是仿佛可怜人忽然没有了泪腺所以只能长大嘴唇闷吼的那种大哭,是只能空自在胸腔内积怨的那种歇斯底里的那种大哭,是五脏六腑在痉挛着融化的那种大哭。

  他不停地痛哭,似乎打算哭得比天长地久还要长久。陪伴着他哭泣的还有一直延伸的血液以及名为Amazing Grace的赞歌。奇异恩典,惶惶如昼。回眸远眺,旭日初升。仰望吾主,终获永生。

  哈利路亚,齐声咏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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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起来造反,绝不宽恕:法国大革命的保皇派口号。

  ②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无论是智力的高低还是种族的不同,都不如病痛和健康的差别来得复杂。

  ——[美]菲茨杰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