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70章 奇异恩典(上)

  莽莽雪纷,倚梦而憩。白沙檐滚,香气之阶。朗朗乾坤,众吻之坟。

  芥川龙之介为新写好的文章仔仔细细地押好了页脚,一边整理一边为接下来需要撰写的内容酝字酿文,不曾停止过脑海里的寻词觅句。这些文章全都需要发往友方的独立报社,以爱伦坡的名义在相应的杂志上刊登出来。江户川乱步已经不见了。剩下这一切都只能交给爱伦坡一个人。

  自从上次的事件发生后,福地樱痴拨了一部分信息类成员去压镇消息的泛播烂传,拨了另外一部分成员制造假象负责善后,最后还拨了一部分成员时刻巡逻警惕,为相关官员和将兵充当保镖,以免被刺。

  芥川龙之介一开始也在保护名单内,但是他深知围在身边的人越多,他就越难与爱伦坡进行会面,最后还是只能使出最恶心又最管用的那一套,向福地樱痴撒娇诉苦,乞求待在福地樱痴身边,不要其他人来打扰他们无言的默契与似是而非的厮守不弃。

  没有了军政府安插的保镖与眼线在身边,芥川龙之介暗中煽动了不少民众舆论,向异能特种军释放舆论压力,由于此时大多数人力都在处理江户川乱步的一干事件,军队明显寡不敌众,在这种时而正义时而乌合的舆论战斗方式之下,他们只得被迫将剩余的反战党人改判为无期徒刑,部分被假释或者特设。

  借着我方多数成员被释放回归的时机,芥川龙之介决定自掏腰包,暗地里建立了独立报社,来印刷反战党和支持反战的左|翼|人士书写的文章,其中不乏有揭露高位的异能力军政府成员野心的小册子。世袭的政治家与军|国|思想的异能者企图发动战争,以达到统治更多国家甚至全世界的目的。

  这些小册子号召国民支持“反对异能侵外,不干涉他国”的立场,希望政府能将以猎犬为代表的危险异能军组织全部解散,没收他们的武装力量,删除他们可以发动战争的客观条件。

  芥川龙之介利用自己深在敌军内部的优势,时常寄给友方一些关于军政府内部不为人知的丑闻恶习的信息,让友方得以在小册子的每一期都能以具体事实揭露,告发官属异能军对反战党实施扫荡、极刑的暴行。此外,在芥川龙之介的帮助之下,文字工作已经一步步深入了政府内,对一些立场摇摆不定的官员和将兵起到了熏陶和训导作用。

  印刷发行点一次次被捣毁,却能一次次接受到芥川龙之介暗中的经济援助与情报递交,由此发行点每次都能在资金充沛、地势隐蔽的优良条件之下重建起来。发行人被捕一批又会有另外一批补上,由芥川龙之介暗中提供扫荡军的行动线索,导致敌军的捕捉行动一次比一次失败,无法抓到发行点的具体位置。

  针对此事,福地樱痴召集了猎犬成员进行会议,商讨是否对反战党使用真格,采用绞杀的手段。芥川龙之介望着窗外,思考该如何将这个信息散布出去,尽可能地拯救同伴们。如果能一个都不被绞杀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

  大仓烨子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小姑娘将颤巍巍的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是想要摇动他的肩膀以示强烈的情绪波动,但又因为怜惜心切不想惊动他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是扣紧了十指,脸部离芥川约莫两拃远的位置,声调高亢地开口道:“听说人民想让我们猎犬解散,是真的吗?怎么会这样?猎犬成立这么久以来一直是最高实力和最严秩序的代表,不是吗?为什么不感谢我们,反而想要让我们解散?芥川大人……”

  芥川龙之介付之一笑,轻轻拨开了她的手:“拥戴和讨伐,是不能兼有的。我们要被人民讨伐了,大仓小姐。”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不……”

  福地樱痴踏步入室,背手立于最上位之前,轻描淡写又气势足够地对她说了两个字:“坐好。”

  被强行打断的对话让大仓烨子的内心空出了一个窝。福地樱痴不打算迎合她的脾气,芥川龙之介不打算给她详细简明的阐释,条野采菊不打算在那明彻的笑容过后对她付以真相,留给她的只有一次次的抢白与日渐严密的监视与窥查。

  她只觉得身边徒增了一批又一批居心叵测的眼线,除此之外还有来自每一个熟人的不信任,这让她恍然之间倍感寂寞,有一种被抛弃的悲伤,在悲伤的浸沤之下又没由来地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悔恨。自由的悔恨,自由的悲伤。末广铁肠突然之间永世长离,条野采菊突然之间闪烁其词沉默寡言,芥川龙之介突然之间离她比往常还要更远,更远。这种相距迢迢的既视感使得她每一天都心绪凄迷。

  又觉得是自己不对,又觉得是错不在自己,又觉得是自己不明白,又觉得是明白人在特意远离自己,又觉得是自己不够达理,又觉得是道理不曾合贴自己,总是有那么些无端的委屈。她由此每日都在极端的利他与利己之间卷绕搏动,在自我牺牲与自我中心之间陶醉凐没,在自我反省与自我满足之间苦痛窥伺,在忠孝与仁义之间翻身覆死。

  于是她越来越心烦意燥,干脆把桌子一拍,没有丝毫犹豫,扔下一句“我走了”,就离开了这里,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连福地樱痴也一时失语了。

  条野采菊一看,终于有了个可以独处思考的机会,马上说:“我去瞅瞅她哈。”也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立原道造在外没有到来。

  猎犬已经开始分裂了。外部的民众言舆,内部的貌合神离,上层的号令压力,把这个成员本就寥寥无几的小队伍迫害得每天都喘不出一口放松的气,只要是个人都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更何况还是一群思想各异个性独立的人。

  面对此时人走茶凉的窘境,福地樱痴也自知无法再一笑了之,饶是他也不知道猎犬是何时变为这样的。原本团结一心的精英队伍,又是内奸,又是反骨,现在已经到了在一起坐着谈话的机会都难得的境地了,究竟是为何?他望天长叹。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时正坐在他身边。

  芥川龙之介内心觉得美滋滋的,竭力把对自己成果的喜悦压制下去,做出担忧的神色,问道:“大人,您为何愁眉不展?”

  “曾经生死与共,如今四分五裂。物是人非,惹我神伤。”

  “大人何须多虑,条野和大仓小姐只是内心浮躁,迟早会回到您的身边,不是吗?”芥川稍微靠近了些,“何况,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了您,在下也依然不会离开您的身边。”

  “你也不必来安慰我。”

  他情绪低落,显然并不为好话所动。可是芥川龙之介没有就此鸣金收兵。他忽然主动握住了福地樱痴的手,轻弓腰身,作倾下状,以自下而上的姿态仰视着福地樱痴的眼睛,让自己全身上下尽显出服贴与自甘被征服的神色与体态,再用轻如耳语的声音说道:“在下会不离不弃,一如以往。”

  他这才有了些抬头,带着怀疑的眼神盯向芥川。

  “当真的吗?”

  “嗯。”

  “不仅现在是如此,以后也会如此吗?”

  “永远。”

  他的心脏突然被芥川龙之介咬了一口。

  “你没有糊弄我吗?”他再次确认着。

  这一次芥川龙之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娴熟且游刃有余地与他四目相对,头略微向下斜倾,手肘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掌心拖住向下倾的脸蛋,保持着这个娴静又天真的姿态,对着他弯起嘴角,付以优美温情的微笑。

  两条睍睻的半弧曲线自他眼睑下方拱起,由此而升出的两片半月形状的卧蚕白嫩润泽,实在是美到极点,唯有正值开放时刻的百合花才有资本与之互为喻体。卧蚕犹似百合扑簌一下抖开包瓣,怦怦然一片又一片地朝外舒展而开。那般青春灿然又黯黯神伤的生命,如此有力非凡又脆弱易碎的感觉。

  他的手掌心摸着自己的脸颊,眼睛里闪露出真挚而深切的情感,浓密的扇睫如黑燕飞掠一般掀起一层云翳,轻悄飞上眼瞤的地方,每当他垂首低眉的时候,那一扇睫毛都会随着眼皮的或息奄或抬升而上下翻飞,那一层云翳都会随着眼神的或娇懒或折闪而不息弄舞。垂首低眉的样子像有黑燕在眼瞤周围起舞。上勾的唇梢在脸面上轻轻点出两个绵软的圆涡。

  在福地樱痴还没有缓神之际,芥川龙之介忽然打破沉默,开口说:“从来都没有过。”

  他的腹壁开始紧张,情绪开始颓落,心跳开始凝钝,声带开始吁叹,内脏开始伸筋收血,骨肉开始缩箍封颤,血管开始倒行逆施,脑髓开始吸尽沥干。

  芥川龙之介的话语不再是话语,而是令人九死无悔的号角,芥川龙之介的眼神不再是眼神,而是可以让人置之死地的冷兵器,芥川龙之介的笑容不再是笑容,而是铺天盖地一样可以降伏世界的滂甘沱霖。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确实是越来越喜欢芥川了,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对芥川产生了逾矩的留恋之情,但从来不至于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从来不至于在对视的时候有过被闪电劈成两截的窒息的惊艳感觉。

  当他开始想芥川时,他会故意去想想公务,果然芥川就不再出现在脑海了,当他开始想谈及芥川时,他会故意去谈谈事业,果然芥川就不会是想涉及的谈资了,这种拙劣的逃避闪躲方式一直以来都是凑效的,正是侧面证明了他虽喜爱芥川却不至于迷恋芥川的事实。现在功亏一篑了。

  这种方式再也不会凑效了。

  他被闪电劈成两截了。

  我死了。我死了。

  他暗吸凉气,默默地念着。

  他身为顶天立地的战士的坚守瞬间便土崩瓦解,被黑眼睛磨蚀成为再寻常不过的静待爱抚的呆笨木石。他的心脏跳动到快要把肋排脊骨全都压断冲烂了,心脏肉一股脑儿从压断的肋骨上面倒出去,像是被肋骨张口大呕把心脏呈糊状吐到了芥川龙之介的面前,滩湿摊开腻温膩软,供奉至芥川龙之介的脚底下。

  芥川龙之介在他看不见的间隙中向他抛去了一个厌鄙又同情的眼神,只不过他没有看到。

  他还沉湎在那甘美备至又十分折磨的情致中,还在试着正视这突如其来的闪电,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该以何种心情面对,甚至还没有想好应不应该承认现在这个痴傻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被黑眼睛的眼波灌得烂醉后在摇晃的视野中既似二维又似三维的模糊残影。

  芥川龙之介只字未说,挺直了腰板就往门外移动,头都不回地离开了,临走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尽胜利的嘲讽与得手的唾弃,但那已不重要,因为他已经被闪电劈成痴呆了,再如何负面情感的眼神,也能在他的心中过滤成极度羞赧可爱的年轻情态。

  那暧昧的言语与意犹未尽的一掠之盼,让福地樱痴轻而易举地开始心醉神移,被那种欲说还休的模样彻底淬溺成了个以痛为生,埋葬半截,半生不死。

  就在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他还在间接性地讽刺芥川龙之介。就在刚接触的那一段时间,他还在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芥川龙之介,利用完之后还要故意嘲讽对方的皮相。而现在,他已经开始在幻想中对着那张脸蛋吻复一吻,怜而又怜了。

  原来撑到最后的阴谋家是芥川,而不是他,福地樱痴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但讽刺的是,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责怪芥川,甚至还想噗通一下直接跪着请芥川不要离开。

  会议在诡异万分的冷清与毫不刻意的疏离之中落幕,所有人的生活都没有产生改变,除了福地樱痴自己。

  自从那天之后,他无法控制自己一天比一天念想着芥川龙之介,甚至是在根本不需要芥川出面的时间和地点,他都要假装不经意间问随从说:“芥川呢?他怎么没有在?”随从说:“此事与芥川大人无关。”于是福地樱痴震怒,指着对方的鼻子说要把他枪毙了,引来一众人围观和劝解,搞得水泄不通,场面十分混乱且滑稽。

  福地樱痴带着被刺驾崩的皇帝的姿态向后倒去,被人围拥着,所有人争先恐后地上来接住他,一窝拥着来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却只知道靠在别人的臂膀上发神经一样反复念着同样一句话:芥川在哪?芥川在哪?

  他如同吸食禁贩药片一样敲骨吸髓地想着芥川龙之介,他一整天的情绪全都和想念芥川的具体内容有关,其他任何都无法再干涉到他的情绪。

  想到芥川龙之介嘴角边的小圆涡和眼睑下的卧蚕时,他的言行就会变得温柔迟缓。想到芥川龙之介脖梗带香颈项白亮,他就会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朝幻想中的爱人下跪,跪得心悦诚服,跪得无有差缺。想到芥川龙之介下颏线边的白色衣褶优美地浮动舒张,他就会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在一片闪动着斑驳虚像的黑暗中得到冷静与安然。

  想到芥川龙之介即将来到自己的身边,他那名为痴迷的旌旗就会从体内深处斡旋升起并扎在了心脏肉上,刺进他为之搏动的大动脉,堵住动脉撕裂后在管道里面稠糊暗涌的血流,深深摁在了掌握每一次心跳的精神组织与血液循环。芥川龙之介的声音酿成了甜滋滋的砒|霜,在他的每一滴血与每一个细胞中歌唱。芥川龙之介的眼神延蔓攀长,沿着心脏上的动静脉纹络一路紧缠碾压。眼神的余光就能让他为之所伤,眼神的余韵就能让他屈膝膜拜,乞求魂亡,眼神的一隅就能让他墙倒垣倾,防不胜防。飞眼神芳如影存留,甜美悠缓地弯向他的灵魂之上。窒命般的爱恋带来升空失重气压倒流般的冲击与苦痛,却也同时卷着令人发晕昏聩的幸福与餍足。

  他偶尔也会自省,快清醒过来了,不要再去想罢,不去想了,就不会在脑海里出现了。可事实上,就算不会在脑海里出现,芥川龙之介也一定会出现在他的眼前。芥川龙之介在懊热的阳光残温里游回,在喃喃对唱的雀鸟群中欢跃,在缓慢上升的雾雪的螺壳里飞旋,在每一处由月光垂怜洒成的淡白色斑痕里颻曳,在日本的每一道花障与每一场畸雪中堆叠。芥川龙之介随光流转,永不没灭。芥川龙之介尽日不息,无处可缺。

  因为全世界都是芥川龙之介,所以他举步维艰,再也不能正常走路。因为芥川龙之介突然好几天没有联系他,所以他非想不可,要死不活,饥渴难捱,却奈何滴水全无。因为芥川龙之介无意间赏赐了他一个微笑,所以他有夜难眠,有花难戴,名为迷恋的病情永远无法突破,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生活。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见秋叶,夏见冬雪,触绪还伤。神丹妙药拯救不了他,除非是芥川额头上那盛开的洁白月色,除非是芥川鼻梁边那高傲又薄弱的遮影。天际黎明非但没有让他如临光辉,反而让他瓦解在即,除非是芥川龙之介的声音,除非是芥川龙之介的背影。浩日皎月意味着地球上所有人的生息,却只让他一无所有,触树身死,除非是芥川那漫游的黑眼睛,除非是芥川那沙一般的美颈。

  他被芥川龙之介折磨得吟骨萦消,折磨到每天都饱受幻灭之苦,每天都惨死于因芥川龙之介的缺席而造成的盖世孤独,可当芥川龙之介真正来见他时,他却无法做到对其有任何责怪,无法做到诉诸任何心中的苦念。他不心疼凄惶欲绝的自己,却心疼高高在上的芥川。

  烟雾般的腰肢,泪水般的身段。

  从如此远处到来的芥川,从如此远处被带来。

  被带来到我身边。

  为什么要让他来,为什么要让他接触到这个人间的尘埃?

  我破碎的仙境,我无垠的渴望,我磨碎的梦想,我无尽的苦恼,我疯狂的垂念,我心甘情愿的痴癫,我游移不定的方向,我灵魂的火光,又是浇不熄又是忘不了,越过山刺过海穿过烟,飞行过春天,继之以眼泪,继之以甜蜜得要死的心跳,继之以赞美的回响,继之以无穷苦痛的哽咽的河床。

  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又不在?留我的灵魂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煽哄着鼓噪无味的声响。

  你在每一条时光颤动的缝隙里低徊,那么脆弱那么沉默,我好想拥抱你,可是你却不在,以致花朵纷落,而只有我自己充满悲哀。你在垂直落下的阴暗光线里回荡,夜鸟与星光入对出双,灯火交接迎来送往,灯下阴影分外凄怅,灯边绿箩哭命太冗长。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让他哭?

  他一碰就化,为什么要碰他,为什么要让他悲伤?

  看看我吧,不要丢下我。看我,爱我,不要弃我而去,不要杀了我。看我,爱我,跟随我,拯救我于迤逦的地波。

  有那么久啊,有那么长!

  我甚至相信你就是造物主,你支配着整个宇宙。

  造物之主,敬畏油然。天降甘霖,惧怖消泯。

  你就是造物主。你支配着整个宇宙。

  不要弃我,不要杀我。

  我死了。我死了。

  他默默地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