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64章 藏(上)

  雨。

  门被封锢且进行了消音处理,福地樱痴对芥川龙之介招手示意。芥川在一众人的注目之下滑动轮椅向福地樱痴靠近,双臂端直前伸,将熬夜敲打好的资料呈上给他过目。福地樱痴接过手后,还没有看一眼,就连连颔首抚颏,赞他尽心尽力,效率非凡,百里挑一。

  大仓烨子坐在福地樱痴的左手边,跟着点头称是,但她的语气神乎其神,让人不能洞彻她究竟是否完全认同这一行为。条野采菊依旧闭眼凝神,在保持着阒无声息的状态之下细细听着所有人的心跳。立原道造默默地压紧了帽子,似乎不想让任何人看清楚自己的表情。

  末广铁肠坐在芥川龙之介的对面。他抬头看了芥川一眼。

  福地樱痴坐了下去,开始了长篇大论,讲述最近的局势,讲述猎犬的状态和义务,最后扬着刚才芥川给他的名单,揉成一团,又深恶痛疾地往桌面上猛力一砸,夸张地深呼吸。大仓烨子赶紧过来抚摸着他的背让他息怒。福地樱痴缓过气息之后,捡起刚才被自己揉成一团的纸张,慢慢地摊开,一边看着上面的名字,一边不停地喃喃说,好,好,好。

  “把这些人抓起来,我们需要审讯。审讯的部分就交给条野你了,大仓,你现在就去领队把名单上的人都搜出来。”

  大仓烨子迟疑了一会儿,没有第一时间作答。福地樱痴第一次遇到她没有拥上来热情地接受安排的情况,本就燥怒的心态一时之间更加不可收拾,难得对她提高了声量吼道:“听到了吗?”经这一吼,大仓烨子才讪讪地领命离开了这里。

  芥川龙之介看着大仓烨子走后留下的空位,没有吭声。

  “知道我为什么让她离开吗?”福地樱痴解释说,“因为我绝对信任她,她是最不可能反对我的人。当然,她也是最闹的,我担心接下来她会抗议我的决定,影响事态的发展……你们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

  毛玻璃被雨幕的潮气所浥湿,浅薄的烟霭慵懒贴于窗面,裹成一小卷目不可见的水汽的漩涡。色泽晦暗的外侧窗棱被豆大的雨滴打出一声又一声的呜咽,隐隐可窥见的绿韵在寒风的拽曳与日色的咬啮之中变得备显寂寞且艰苦,冷清又荼毒。

  “你们这几个人当中,到底谁是叛徒?”

  芥川龙之介低下了头。末广铁肠斜划瞳眸,偷睛觑向他。条野采菊淡淡地笑着,举手说,放心吧,不是我。立原道造模棱两可地点头又摇头。

  “承认与否得到的下场肯定不同,所接收到的痛苦也轻重不一,我们当中肯定是出了叛徒,现在我的语气还很温和,是在给台阶下,希望大家可以衡量好这一点,知情的也赶紧说出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条野采菊下意识看向了芥川龙之介,可是在视线还没有来得及移过去的时候,就被旁边的末广铁肠拽了回来,捏得他竟觉手臂有些痛。他死咬着下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对末广铁肠的举动做出评价。福地樱痴敏感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动作,向他们掷去一个深邃的审视意味的目光。

  “末广,你在干什么?”“什么也没有。”

  下雨了。

  邻近窗边的那盏吊灯照得部分雨丝银光闪闪,反出清寒色的晖彩。清寒色调的光圈也衬得灯光那般单薄惨白,恍如一脉浮动着的渺霭水烟。末广铁肠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看着芥川龙之介。雾霭澒蒙映得芥川龙之介的身影孤独似冰川,那种冰川,那种,在地壳的摇撼之下日日食饮着自己的凉骨寒血,在板块与板块之间的夹隙里沉浮摇摆,漂浮不定,一边流着零下一百度的眼泪一边瘫死于海洋里,在骇人的黑暗地底自怨自艾,这种的冰川。芥川是那样姿容上佳,且气场寂寞,微不可觉又细锐入骨的悲哀始终在芥川的周围若有若无地浮动,即使模糊难捉,也确实无处不在。

  末广铁肠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始终没有再说话。芥川也一直没有抬头。

  他多么想……

  “条野,听一听在座这几位的心跳,脉搏也不能放过,血肉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如果你虚报信息,我就当场杀了你。”

  多么想把芥川周围的这种忧郁与悲哀完完全全拂拭掉……

  “不要。”他抓住了条野采菊的手臂。

  所有人都惊讶且不解地看着他。芥川龙之介终于抬起了头,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窗户玻璃上有一溜细小的雨流,随着重力慢慢往下,滑落着,摇撼着,然后彻底地消失了。被打湿的那个地方变得很滑。

  “你怎么了?有什么想说的吗,末广?”他们问他。

  我怎么了?我有什么想说的?我……他看向芥川龙之介,后者现在已经不再低着头,投向他的目光也不免惊讶,不能理解他的行为。两人不谋而合地撞上了彼此的双眼。长达四秒的互凝之后,末广铁肠忽然笑了。别说是芥川龙之介,就算是共事长达多年的条野采菊和福地樱痴,也没有见过他如此微笑。他总是一副冷静严峻的表情,总是一种铁心肠的作派,总是不会对任何决定报以犹豫和后悔……

  没有人见过他的微笑。而此时,面对着抬头看向自己的芥川,他弯起了自己的唇角,对着芥川献出了此生唯一的一次,也是最美丽的一次,最满富爱意的一次笑容。

  “是我。”

  芥川龙之介像个风干的标本一样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钉在末广铁肠身上,与末广铁肠无声无视,一秒也不曾挪开过投向彼此的目光,一秒也不曾。

  喉咙突然变得很酸。

  眼睛也好像模糊起来了。

  因为耳朵听到了此刻这世界上最委婉也最深情的告白。

  “叛徒是我。做了这一切的,全都是我。”

  所以除了泪花糊出来的水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酸意涌上来的呜咽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芥川龙之介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让打转的泪意涌出来,努力把一切显露出动摇的情绪都收住了。他不知道末广铁肠如何从椅子上站起,不知道末广铁肠如何对着福地樱痴庄重地土下座,正如他不知道为何窗户上的雨点不能永远停在一个地方,不知道为何太阳遇上黑夜就要落下一样。他只记得了末广铁肠那个万死不辞的眼神和人间至真的微笑。

  福地樱痴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他指着末广铁肠,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条野采菊:末广说的是真话吗,是真话吗,有没有在骗我,到底有没有啊!反正我是不信,末广,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你觉得我蠢到会相信你是叛徒吗?到底是不是真话,是不是,我在问你们,听到了吗!回答我!

  条野采菊睁着那双充满了震惊的眼睛,难得踟蹰不已,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话,条野,我在问你!如果真是他,就果断地回答,如果不是他,那么芥川龙之介和立原道造之间肯定有一个人是,你把这个人指出来……还是说犯人其实是你自己吗?既然不是你,那为什么不肯说话!”

  “是我,请不要再为难条野了,他只是出于队友情分才迟迟没有开口。”末广铁肠再次伸开双手,撑于地面,缓慢地弓下腰身,朝拜一般致以最恭敬的跪礼,“如果不及时承认,日后必落下污秽贪生的黑点,既然已被揭穿了罪行,倒不如此刻选择勇敢地面对,也不枉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之名。”

  福地樱痴放大嗓音:“我不信,我不信!谁操纵着你,谁的手里有你的把柄?你有什么苦衷,快点告诉我!我绝对不信你是那个背刺我的人……”

  “是我,我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你,你让我监督芥川龙之介,我却每回都放走他,就是为了出卖你而不被他发现。我每次都隐瞒芥川龙之介的信息,就是为了利用你对我的信任,被拆穿了就可以把罪名扣在行踪不名的他身上。我借着去抓捕武装侦探社的假象,暗中和他们合作……”

  说到这里,末广铁肠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趁着这个犹豫的瞬间,趁着这个所有人都放空了大脑,没有集中注意力的瞬间,他看向了正凝视着自己没有挪开眼睛的芥川龙之介。

  “一切都是我。”他看着芥川的眼睛,重复着说了一遍。

  福地樱痴是什么反应,是什么态度,芥川已经不知道了。立原道造是什么看法,条野采菊是什么立场,他也全都思考不进去了。他什么也听不清。耳朵似乎灌满了雨水与潮气,只听得一阵篶呼呼的耳鸣,完全弄不清楚其他人在说些什么内容了。此时此刻,全世界只剩下了他和末广铁肠两个人。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对视的瞬间,他们对彼此说了多少九曲回肠的话语,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屏息的间隙之中,他们到底通过一个甘美凄婉的目光交换了多少信息。早已忘却了时间的意义,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如此温柔地迷失在了这片被泪渍侵染成雾的视野里。

  芥川龙之介的十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袖,目光死死地钉在末广铁肠那张微笑冁然的脸庞上,唇角被咬得渗血变形。那如此用力狠绝的咬唇或许是为了不让泪水从眼中倾落,也或许是为了彻底封锁住自己的唇舌,不让末广铁肠这个名字从自己的喉咙里面飞走。

  为什么……我什么也无法给你,什么也无法……那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卡在喉底中与心尖头,始终没有付诸于声,始终没有产生任何回音。只用一瞬间、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天长路远的另一个宇宙维度里面。永不再现。

  “末广说的是真的吗,条野?若有半个假字,我就先杀了你!”

  条野采菊颓着背,尽力想要表现得自然,却依然备显劳顿与无奈,似一株沼泽边的空苇般。末广铁肠对他掷去了一个坚定的目光。他能在随时随地中感知到已无法挽救末广铁肠这一事实,感知到已无法改变末广铁肠的决意这一真相。他感知到了一种异常强大却又悲戚的呼吸与存在。

  半晌后,他仰起头,颤抖地回答福地樱痴说:“是真的……”

  “我会以勇士的姿态死去,剖腹自尽,以赎罪孽。”

  “是真的……剖腹自尽……”福地樱痴好像突然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击中了,彻底颓靠在了椅背边,可见他一直重视一直赞为最强战力的手下带给了他多少震撼与踌躇。

  立原道造和条野采菊站在了一边。雨下得更大了,室内有一种湿重的檀香,过分神秘与淡薄。或许这就是眼泪和悲痛染成的祭香也说不定。并不可闻,却通过了心灵上的感触和共鸣使人接收到了这一存在。立原道造和条野采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哭泣过后脸部该有的潮红,可见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落,但他们的肤色却惨白得非同寻常。他们不约而同地垂首挪眼,不想再看下去,神态中只有疲倦。一种奄奄一息般的脆弱和对世间所有事物的疲倦。也许那眼神连奄奄一息这种心情也厌倦着,就像厌倦了其他任何事物一样。

  “末广,你知道我有多么不忍心。”福地樱痴把装满了毒液的瓷白色小瓶放在了末广铁肠的面前,“你永远是猎犬的最强战力,所有人都会怀念你,到时候我们会说你是在战斗中英勇牺牲,为民捐躯。自杀是最可怜的手段,我很瞧不起自杀的人。人类的自杀可怜至极,引不起宇宙的怜惜,引不起时间的安抚,引不起空间的共鸣,乃至每一夸克的暗能量,每一颗正在相互运动的中子粒,都不过是在看笑话,静待你的灭亡。我希望你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而不是使用剖腹自尽这种方式。”

  毫无痛苦吗?末广铁肠看着面前这瓶毒药,没有作出拒绝,慢慢地将其拿至手中,打开了上端的口盖。毫无痛苦……他正在做着心理上的拉锯战,忍不住抬起了头,却在抬头的那个瞬间停顿住了。

  芥川龙之介的侧脸映在了雨流潺潺的玻璃窗表面。

  芥川龙之介的眼神依然停在他的身上,还以为他在盯着毒药出神,却殊不知他已经透过窗户这一媒介深情地将自己凝视了一回又一回了。那目光中柔翰的切默的情思,轻飘飘地、轻飘飘地、似乎能一举便飞向逶迤的雨天,不知道何时会再飞回来,又似乎化作了浮过三千人世的尘埃,降落尚未落至九垓,将腾尚未腾往青冥。已然化成了生死之外,不知有昨日,更不知有明天。越过了亘古不变的轮回,缥缈轻盈到可以一举步入太虚。几乎能一去不复返。

  末广铁肠又似乎回到了和芥川龙之介初遇的那一天。

  那一天,芥川龙之介的身影与嫩叶的投影互衬绝伦,在他的心里形成空绝千古的绝美画面。芥川站在离他稍远一些的地方,侧面看向他,笑得美丽而自然,却完全未察觉到这一幕已经定格在了末广铁肠的心里。或许那个时候,微笑着说出我喜欢藏的芥川龙之介,根本不会料到在未来的这一天,末广铁肠会于此地死去,更不会料到那一幕会在他的心中永存,连临死前都在脑海中把那一幕念写得清清楚楚,与他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在这个雨幕中相遇。

  我是否就是在那一瞬间跌入了爱河?那一瞬间,是否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恋情开始的瞬间?那个时候的芥川,说着我喜欢藏这句话的芥川……又是在想些什么呢?可能我这一生都无法知晓了吧。那时的芥川,内心是以何种态度面对我的呢?当他唾弃官府的黑暗又为官府卖命时,他承担的是什么,他想赢得的结局又是什么?当他……

  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因为接下来他将饮尽这让人无声溘逝的毒液,这个问题马上就会成为一个不该被揣测的生前传说,在这么多年生命历程的最后一刻于偶然的一瞥中永远地沉睡。

  末广铁肠最后看了一眼窗户上芥川的姿影,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和心腑又开始强烈地跳动了起来,几乎称得上是一无反顾。

  我无可再续的缘,我擦肩而过的爱,我早早夭折的告白。我温柔的折磨,我甜蜜的卑微,我愉悦的苦痛,我惬意的悲哀。

  多么美好的岁月我们却失去,多么悲伤的结局我们却得知。

  末广铁肠闭上了眼睛。在芥川龙之介的注视之下,他没有了任何的犹豫,将瓶中的毒液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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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what a good thing we lose

  what a bad thing we kn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