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35章 我爱你

  芥川龙之介木讷地看着窗外极速驰过的景象,渐渐地换了瞳孔对焦的距离,目光投向窗上倒映的自己。瘦削病态。隐隐若现。并同时随着景物的快速切换暗暗淡下,直至阴云从另一边的天穹眈眈向这里望来,才让窗户上的影像再也找不见。他闭上眼睛回忆着。

  之前出来时,他在路上一直沉默,良久之后忽然问起了樋口:“织田作是谁?”

  樋口一叶的身躯掠过一道痉挛,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太宰治的好朋友,已经去世了。全名是织田作之助。”

  喔,织田作之助。他终于有了些缓缓回升至脑海的记忆了。他想起了之前太宰治一边殴打自己一边提到什么Mimic的首领,织田作来救自己。当时好像确实有一个人来救自己了,还说自己叫织田作之助。仔细一算,那好像也是四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时隔多日,对方和自己也只是报过名字的萍水交集,为什么一定得要求他记得这个人呢?芥川龙之介不懂。

  樋口一叶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轮椅边,乞求芥川龙之介的原谅,把织田作之助匿名给他送信的事情全部抖出来了。四年前和他一直书信交流的人就是织田作之助,为了信任与尊重,樋口一叶从来没有说出过这个秘密,加上织田作之助逝世已久,谁能想到芥川龙之介会因为记不得织田作之助就落得一顿毒打呢?樋口一叶后悔莫及。不仅如此,她还把当年太宰治逼迫她瞒住的秘密也一并告诉芥川龙之介了。

  芥川龙之介看着她满是悔恨与泪痕的脸,半天没有说一个字,目光里全是默然。

  他该说什么呢?说,啊,原来织田作之助就是那位凛冬来信的人,我应该为自己错过织田作而后悔?还是说,原来织田作是这样重要的一个人啊,我应该原谅太宰治的怒火?亦或是,我好累,可以不再和这些人扯上任何关系了吗,为什么身为一个不知情者,就算对方死了我也要被牵连到这种地步呢?第三种说法或许太无情了吧。芥川龙之介冷笑了一声。

  “前辈……”

  “不要说了。”他倚在轮椅背上,烦躁地拧起眉结,“烦死了。”

  “您还好吗,前辈?”

  “没事。”他顿了一下,“只是疼。”

  樋口一叶还以为话题就要这么断绝了,芥川却突然要求道,给我买点什么食物吧,水也行。她像接过圣旨一般地跳起来去购买,她知道,要让患上厌食症的芥川主动说想吃东西是难于登天,医生们都没有办法,只能尝试用点滴输液的方式在他的血管处扎出小洞,然后把维系他生命力的物质运送进那形如槁灰的躯体里。

  樋口一叶走之后,芥川看着自己手腕那一圈上密布的针孔,陷入了沉思。

  等彻底看不到樋口一叶的身影之后,周围便有些混混模样的人开始往这边靠过来。他们先是不停伸缩着脖子探视着,然后彼此交换眼神,笑得狰狞,对着同伴们点点头,再刻意往芥川的对面一坐,动静颇大。

  芥川龙之介看向以嚣张的二郎腿坐姿坐在对面的几人,对他们恶心的目光感到生理性反胃,却又奈何罗生门已经被扣留了,听说现在是在森鸥外的手上,而他最近的表现让森鸥外对他信任颇失,恐怕暂时是要不回来了。他现在只穿了一件医院给的单薄长袖,连外套都不算。换做罗生门还在,他会直接把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撕成碎片。可是现在,他只能厌恶地皱起眉眼,然后把脸别过去,看都不想看他们。

  “真的是他。”“瘦得完全认不出来了!”“不过你看他头发,那种渐变色全横滨都找不出第二个,绝对不会错。”“有道理……”

  一阵故意抬高音量的悄悄话之后,为首的人敲了敲芥川龙之介面前的桌子,吼道:“你真的是芥川龙之介吗?说话看看?害怕了吗?”“不用怕,我们是你的粉丝。”“是啊,以前在电视上看见过的那个,那个可以用黑色的衣服变成武器的招数,上新闻头条的时候总会被记者反复播放,你能不能给我们示范一下呀,大名人?”“你的腿怎么了?真的是被人虎咬断的吗?”“你傻?被老虎咬了的话整条腿都飞了,哪里还能存在。我猜啊,是被仇家报复下毒了。”“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去抽脂了吗?不会是真的打算去演电影当大明星吧。”“他这副模样演木乃伊绝对拿奥斯卡影帝,还能帮剧组节约化妆师。”

  成群结队的俗人们哄堂大笑。其实压根没有什么笑点,但为了让疑似欢乐的氛围传染起来,为了表演效果,他们还特地做出了捧腹和抹眼泪的动作。然而芥川龙之介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在内心盘算着,樋口怎么这么慢。他们见完全不被芥川龙之介理睬,马上收回了笑声,脸面难看如菜色,恶狠狠地咬着牙,嘴里嘀咕着:残疾人也想摆架子呢,现在全国都知道你是个废物了,还装。

  接着,还未等芥川龙之介抬头,便有冰凉的触感从头皮上传来,这一阵寒意渐渐漫延,滴落到额发、鼻尖、下颚,渗入了单薄的衣襟,一路滑上那双已经没有了感觉的双腿。被果汁淋了个激灵。他猛地抬起了头。

  “去精神病院待着吧!一条狗。”

  芥川不怒反喜,对着他们甩出了一个不屑到极点的瞥眼,然后不急不缓地笑。那张瘦出了颧骨线的脸蛋因此绽放出了一种凄美性的色彩。这可比辱骂还能激怒自尊强的人,尤其是那种没有本事还要给自己增长自尊的人。被激怒的一群人叫嚣着扑了过来殴打他。

  他记得樋口一叶给了自己一把小刀,可是他的右手被按住了,无法拿出武器自卫。之前一直依赖异能力的生活让他的肉/体缺陷一天比一天明显。肱二头肌、手肘、手腕都被狠狠地按压着,有一瞬间让他觉得痛到好像手臂也残废了,简直是近乎麻痹般的感觉。

  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拳头与耳光。血丝潺湲地从唇梢溢出来,带着腥甜的气味与鲜妍的姿态,如夕晖倾斜照在湖海上形成的飞红波浪一般,姿态缠绵叆叇,并且颜色偏淡。也许是因为被扇到头偏去一边的原因,血镶进了他干裂的唇缝里,一层又一层,一次比一次腥浓明艳。

  芥川龙之介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他们的殴打,似乎完全不痛。

  比太宰治打得轻多了。

  “没吃饭吗?”他冷笑着说。

  说完后,他马上就被口腔里的血给呛住了,开始剧烈地咳嗽,咳了一两下后又被耳光和拳头扇成了不是声的哽噎,血也因此顺着刺进了他的喉口。粘稠腥臭的感觉细腻地扩散开来。他开始起鸡皮疙瘩,头脑昏晕,发出了嘶哑的喘息。像是呜咽。吞进去的血有点多了后,他很想吐。

  终于动静大到了有些路人无法看下去的地步,眼看已经报警了,吃软怕硬的一群人马上跑了出去,生怕被逮到。

  他慢慢地拿起了桌上的卫生纸,想擦一擦身上和唇边的血。

  好长的指甲。身体流血了。他这样想着。

  由于伤口太多,纸张总会刮过裂开的肉/缝,像刀割一般搔着缝里鲜红色的肉泥。染血的卫生纸团萎缩着揉皱成一团被他丢在一旁。他被自己着实荒诞的现在生活和今天才得知的过去真相一并纠缠着,感觉自己如被敲得半死后痛苦地将身体扭曲成一个个滑腻鳞结的响尾蛇。

  随便擦了擦之后,他想摸一下自己的脸颊,却在抬手之前猛然失去了重心,伏在桌上,呕出了肉红色的东西。可能是因为呕吐物里渗有血。之前这些堵在胸腔间使他痛苦万分,呕出去后反而没有了痛苦支撑他的感官。

  他闭上了眼。

  没有人知道他是沉睡还是昏迷。

  再也没有人认出他是芥川龙之介。

  *

  太宰治已经看到了关于芥川龙之介的新闻。他对中岛敦的教导已经到了比较满意的地步。中岛敦本来被港口黑手党的人盯上,却因为芥川龙之介的身体原因,几乎毫发无损地回到了武装侦探社,还救下了一直在黑手党里被压迫的女孩泉镜花,皆大欢喜。

  在这之后的一两个月,中岛敦取得了不少令太宰治欣慰的战果。那天,他正在看手中的书籍,就听得一声吆喝:芥川龙之介确诊精神疾病,并且两腿残疾。

  太宰治那一天都在想这件事,然后当天就梦见自己和芥川龙之介结婚了。他的小黑眼睛嫁给了他。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毕竟入睡后进入的世界并不听他的话切换场景,所以他认为这一切错都不在自己身上。总之,他就是在这一天梦见了自己永远得到了芥川龙之介。

  梦里没有对同性成婚的鄙夷与厌恶,只有弥泛整个天际并在穹天下翻转漾荡的捧花。没有悲恸的童年与艰涩的未来,只有在一路脚踏红毯时用衣角划出的娉袅圆弧。没有刻板的荣耀,只有迟来的荣光。芥川龙之介身材纤秀,姿影优雅,稍有些留长了的墨发刚刚好挽成了极其美观的蓬散发髻。声调各异的赞美声向他们汇聚,姿态万种的花簇于此时此刻浪漫地在他们身畔飞洒滑行。

  我的黑眼睛。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笑声震醒了,在醒来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在梦中笑醒完全是可能的,只可惜不是常人所希望的因财富等俗梦成真而笑罢了。

  他笑自己的痴迷,笑自己过去的人生中累累的生杀予夺,笑自己竟然如此渴望芥川龙之介可以与梦中的新娘融成同一轮廓。他知道如何让芥川龙之介这小笨蛋高兴,甚至能用尽可称得上斡旋斗智的演艺让小笨蛋惦记自己,可独独这个他永远也做不到。

  他能用一个瞬间杀死一个人,却独独不能占有芥川龙之介那双黑眼睛焕发出的哪怕一个爱恋的眼神。

  芥川不是他的青梅,他不是芥川的竹马。他们从未日日夜夜不离地走过哪怕一年的春秋,也从未好似神仙眷侣般地打过哪怕一个牵手距离大的天下。芥川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不如执着于活下去那样执着于他,可是又从没说过毫不在意他。太宰治从不如结识于任何一个好友那样平和又亲切地结识于他,可是又每分每秒都想要去接触他。他从没有为芥川龙之介难平心波,从没有追恨悔过,芥川龙之介从没有为他上刀下火,从没有心潮涨落。他们从没有断绝过表面关系网的电波,却也从没有足够多的理由来延续联络。他没有影响过芥川龙之介的起落,芥川龙之介也没有改写过他的生活。芥川龙之介没有对他想过也未忘过,太宰治却对他烦过厌过最终承认爱着他无法逃脱。深系彼此,又对彼此一无所知。近在咫尺,却与天涯紧紧凝滞。多年相识,写成一段情史,立马变废纸。

  太宰治之后又躺回去,再次进入了梦境里。

  他回到了与芥川龙之介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夜晚。月光耿耿骤然临于下土。

  在那白骨样的月亮升上来之前,他能依稀记起天穹上的各种变幻与色彩渐变。城市的火光不住映射,烘托出高楼大厦上的月亮影像,各种灯光也打在那一团影像上,仿佛真身之后追随着第二个月亮。第二个月亮远比真身更加炯亮,也更加刺眼。

  芥川龙之介在月光照到的地方等着他,和初遇那一天一样狼狈又寂寞。芥川在等着他。只有他上前去把芥川带回家,芥川才能活下去,否则一定会死在贫民窟的。于是他上前,二话不说就想要把芥川带着离开。

  “您怎么现在才来?”芥川龙之介在被他碰到的那一瞬间叫了出来。

  “都是我的错,我来晚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您是爱我的吧?”

  “怎么了?撒娇吗?”

  “您是爱我的吧?”

  芥川龙之介不管他怎么拽怎么拉都纹丝不动,只是不断重复着一个问句,好像一台念台词的机器人。他只好连连应道:“是的。是的。爱你。想爱你。只爱你。”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一秒之后又继续补充说:“我爱你。”

  “我也是。”芥川龙之介终于有了些表情变化,抬起一双神采熠熠的黑眼睛,扬起了幸福的笑容。那双眼睛因充盈着美好情绪而美成古今绝色。

  太宰治瞬间没有了呼吸。

  他的五脏六腑都中酒般瘫醉于那繁美的眼纹中,皮肉在那温情脉脉的目光中如酥酪般受暖而消融,每一根动静脉的跳动都被其掌控着,甚至连那脆弱的心房瓣已经没有了任何阻挡物,就差整颗心都被芥川龙之介的眼神连根带皮给生吞殆尽。

  多巴胺促使怦然心动,乙胺造就一往情深,内啡肽维系爱意弥新,去甲肾上腺素决定终生难弃,血清胺让所有是非怨恨都彻底归零。

  于是他露出了堪称诡异的笑容,不停地重复着我爱你,同时拉着芥川龙之介的身体,企图让他离开原地跟自己走。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

  听说只要连续对一个人说上十次我爱你,那个人就会变傻。

  “太宰先生,我站不起来了。放开我吧。求您了。”芥川龙之介经受不住他蛮横的拉扯,露出了有些痛苦的神色。

  他定睛一看,发现芥川身下不知何时已经一片血红,两条小腿早已消失,细窄的残骨从膝盖那血肉模糊的切口处延伸出来狠狠扎入了土地里,和无数虫尸树须贴为一体,深深扎植于地下深至两万里。

  “你的腿呢,芥川,你的腿呢?”太宰治摇着他的肩膀逼问着。

  “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太宰先生。我是从树根上长出来的断腿的狗。”

  “好吧,好吧,没关系,不要怕,不要怕,就算你没有了腿,甚至就算你不是人类,我也爱你。”

  太宰治满不在乎地微笑着,不顾芥川龙之介早已被扯得痛苦流涕,依旧执着地想要把他带走。芥川龙之介一只手臂被他拽着,上半身贴在地,把头埋在泥泞的地面上不停地哭泣,求他松手。

  “你刚刚才说了你也爱我的,你才说了的。而且我们不久前才结婚了,那个时候你笑得很幸福,看上去真的好漂亮好漂亮。我不允许你这么快就背叛我。”

  “太宰先生,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刚刚才发生的,你也能忘记?别装傻了,说出这种话不怕我恨你吗?”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请放手……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芥川龙之介只穿着单薄的衬衣,衣服早已泥泞不堪,杂乱的碎发中可以瞅见已成深色的血块,细嫩的皮肤上布满伤口,沾有血痕的唇角早已生黑,或许是血粒未经处理他自己也没有去揩拭所以变成了那样。他的眼泪蒸腾为余香绵绵的烟雾,凄凄戚戚地飘向根底万生的树,无声呐喊地对着太宰治哭诉。

  太宰治看着他脆弱的模样,已经开始预想将他从这里解放后那美好的二人世界了。于是他站在那里看着芥川龙之介哭泣,灵魂嗜爱如瘾,神情如痴如死。

  芥川龙之介血流成河,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太宰治的手。他另一只手臂的手指陷入了地面,化作了血红色的菌体,指甲脱落成泪水打湿过后的重泥,而眼睛上的那些泪水则早在掉落之前便在观想中吹化成了无形的光点纹波,只剩下空白无形的哀戚。

  芥川银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哭着求太宰治放过她的哥哥。

  太宰治本不想伤害她,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和她无关,局外人不要随便掺合进来,便轻轻地把她推到了一边。谁知这一推竟让芥川银被旁边尖若钻头的矮树桩捅穿了心脏,当场就没有了呼吸。芥川龙之介大肆回荡的呼唤被无情地按下深土,每一滴泪水与血液都在几万里之下的窒息之地呼叫着妹妹的名字。

  他满手血泪,再也不可收拾地放声痛哭,好像一个得不到爱的婴儿。

  “太宰先生,我疼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