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32章 两拳五枪

  而另一边,芥川龙之介并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出了差错。他想尽了办法把有关人虎的资料弄到了手,一并摆在了通信保管处里。他在一堆资料中寻找着悬赏人虎的人,终于在今天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真的是他,他真的参与了人虎的悬赏,而且给出了那么高的赏金。芥川龙之介看着文件纸上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不知不觉捏紧了纸张边缘。

  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恪守公务,但是他的私情又提醒他,你必须帮助费佳。选择前者的话,他很可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刀刃相向,可如果选择后者,他一定会被港口黑手党扫地出门。

  一声突如其来的门锁扭拧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他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不敢置信地看向那被缓缓打开的大门。

  拥有开锁钥匙的人现在全组织都只有他和樋口,就连中原中也之前进来都是要经过他的允许,在这样的条件之下,门怎么会无缘无故被打开?他为眼前的画面感到震惊,却又在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时慢慢收回了失控的神态。是了,如果是面前这个人的话,确实是想进来就一定能进来的。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樋口应该在几天前去了武装侦探社,牵制住了里面的社员才对,难道说樋口她们出了什么事吗?

  芥川的脑里突然闪现出了方才的一段记忆。方才中原中也才来对自己打过招呼,说叛逃多年的港口黑手党干部由于一时疏忽被逮捕了回来,想要去关押这位叛逃者的地方去看看。这么一想就能想通了,定是中原中也把这个人从地牢里放了出来。他无奈地低下了头。因为他知道,十有八九是中原中也把这个逃犯放走的,如果自己揭发的话,中原中也一定会被严惩,而他自然是不忍心这么做,所以也说不得什么,只能站在原地和门口的男人对视着,一言不发。

  他的外表平静无澜,好似没有任何感想,可那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断加大起伏弧度的胸口背叛了他,将他此刻的紧张与无措一展无余。他在这窒息的沉默与刺心的重逢中乱了方寸,气息如小舟惊动了湖潭而绽放开的波纹一般,小心翼翼地溅出了一圈圈不安的徙徛。任他如何嘴硬说毫没干系,也在亲自面临这一刻之时露出了脆弱的马脚。

  “一声招呼也不打吗?”男人打破了沉默,问道。

  芥川这才慢慢开口:“太宰先生。”

  芥川于心不忍地把目光瞥去了一边。

  太宰治不喜欢他这个反应,故意提醒道:“折腾了这么久,我也好累了,你都不示意一些什么吗?”

  芥川有些惊讶于太宰治的冷静与稳重。就算他自诩已经把情绪波动压制到了最小,也不免产生动摇,而太宰治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哪怕只有那么一下。鬼使神差地,他不禁开口问:“您是爱我的吧?”

  太宰治站在那里,没心没肺地答道:“是啊。被你看了出来。看来我要藏起来才行了。”

  “已经发现的东西,要如何才能藏好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这种话可一点也不像您……我至今也为被您爱着感到不真实。说实在的,您莫不是在爱那种永远得不到的空虚感觉吧?”

  太宰治想了一秒。

  “比那个还要美好。”

  “大多数人类都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爱更美好的了。”

  “所有事物都比爱更加美好,龙之介。”

  说着,太宰治伸出了手,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他手中的文件:“是人虎的悬赏讯息吧?我现在需要这些信息,能给我吗?”

  “给你后你打算做什么?”

  “找上面的悬赏人聊聊天。”

  芥川龙之介木讷地看着他。他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却还是无法让芥川得到一丝安抚。于是芥川非但没有向他走近,反而后退了两步。这些资料上有写着费佳的名字,甚至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字现在就在芥川的手指边静卧,手指甲刚刚好指向这个名。那一串长如催眠的姓名字符安安静静地印在白纸上,淡漠地看着芥川和太宰治,不给出任何评价。

  不能让他看见费佳的名字,不能把这个给他。抱着更深一步的决心,芥川发动了罗生门,在自己和太宰治之间划了一道三八线。太宰治的笑容在那一刻骤然破碎了。他背着手,熟练地把门锁上,企图把自己和芥川两个人关在里面,芥川和他隔了不小的距离,除了使用罗生门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够赶上他的动作,于是芥川慌忙地伸出了罗生门想阻止他。

  太宰治将手轻轻一抬,毫无恐惧地摸上了利比宝刃的罗生门。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异能力瞬间散成了颓废的细屑,一片荒芜如劫后的灰雪。

  芥川紧紧抓住了资料,眼看着门被锁上了,罗生门又不能对太宰治起作用,他只好转过身去,想要破墙逃出。

  太宰治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心脏:“过来。”

  芥川回头看向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漆黑的枪弹口。

  “不需要害怕。我们和平交易不行吗?只要你向我走来,我就不会开枪。”

  芥川龙之介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情难自禁地将思绪带回了四年前。

  他确实曾如喜爱神明那般地去喜爱过太宰治。喜爱太宰治的感觉如拜神,而向神明敬拜似乎是人的本能,因为人们知道神是要拿来仰望的,一生的幸福都要靠神明那无情的施舍与冰凉的眷顾。而在喜爱太宰治的过程中,芥川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幸福。

  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太宰先生是神,为什么敬爱神这种圣洁的事情不仅没有让他幸福,反而让他痛苦不堪?他只知道第一次见到太宰治时就觉得喜欢,至于原因却从来没有思考过,初遇那天是太阳当空还是月儿高悬他都忘了。或许那根本不是喜欢,只是一种执着的探索亦或纯粹的依靠,无论是谁在那个时间点那个场所对他做同样的事,他都会对其产生这种如敬神般的好感。出于本能的好感。自卑的好感。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好感。讲不出任何细节的好感。

  对的,太宰治不是神,只是一个会因为陷入爱情而眼泪泛滥哭成阿拉伯胶树的人类。当芥川明白这一点的那一刻,太宰治就从巨人变成指甲盖大小的可怜虫了。那段回忆,那段确实存在过但又不真实的追随,虽然有些难过,但如今就让其称之为回忆吧,他已经不会对其有任何回想了。

  这样抉择下来之后,之前的犹豫和躲避完全消失,冷漠映上了芥川的脸。当这种肉眼可见的冷漠出现在芥川脸上时,太宰治免不了地心头绞痛。但是他很聪明地把这种痛苦掩饰下去了。

  “我不会回到以前的,太宰先生。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太宰治暗暗咬住了牙根。

  “在结束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们之间不可能和平交易。您有您想守护的新弟子,我也有我想保护的人,所以我无法向您妥协。”

  “令我意外,你变得一点也不听话了。”

  “如果我真的变成狗一般,对您唯命是从,您就不会对我有任何好感了。您只是迷上了在掌握与无法掌握之间徘徊的虚幻感觉。”

  “既然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凭感觉对你产生想念的恶人,那么谁才能有资格称之为真心呢?谁才能有资格说自己不是凭感觉,而是真的爱你?”他好似害怕芥川真的说出一个人名般,马上丢下了枪,自言自语地补充道:“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了。过来吧,你看,我只是拿枪吓吓你,不会再有人对你比我更真心更好了。如果真的在一起,我就不会再打你了。”

  “不是这样的!”在太宰治话音刚落的一瞬间,芥川马上喊出了一声反驳。那个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深邃的紫色双眼。

  太宰治在他反驳的那刻终于收回了温柔的神色,撤销了所有善意的表现。

  “你在想别人?太过分了……就这么和我面对面站着,脑子里也全是别的人。”

  太宰治此时的模样和当年那么相似。当年太宰治说自己比真相还真地在讨厌着他,说他真的是太过分了。那时的芥川还不懂反抗,不懂为什么太宰治会说到这个地步,所以就傻站着任自己被伤害,还乖乖听话地和中原中也保持了距离。而现在的他不一样了。芥川闭上了眼睛,感觉此刻已经完全蜕变,能做出真正不昧心的选择。

  太宰治惊讶地看着芥川果断破坏了墙,毫不留恋地转身,只在转过的那个小巧的角度之间给他留了短暂的没有感情色彩的一瞥。墙外的日光灯火间并无什么明显的渐变,但是能隐隐看出街道上汽车前灯的直线光打入了湿润的地面,微不可见地在各种磕绊石坑中进行着色彩转化。芥川龙之介在这种背景之中站立着。

  “有缘再见吧。”他说。

  太宰治最后的一点期待也就这样消失殆尽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被蚂蚁慢慢地啃死。痛死了。真的。比真相还要真。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以往加害在芥川身上的打击全部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呢?居然能让他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痛成如此。

  他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莫名显得有些诡异。他挂着这张诡异的笑脸,几乎没有任何时间间隔地捡起了枪,朝芥川的大腿发射了子弹。芥川的空间撕裂生成速度肯定比不上子弹的弹道速度,太宰治如此认真且迅速地开枪,他还没有看清楚动作便狠狠地中了两下。毕竟这可是他的老师。

  整整四年没有吃过太宰治的子弹头了。芥川自我安慰地想。

  子弹进入了他的皮肉,刺破了脆弱的肌肤,将皮下的白骨贯穿,钻心剜骨。他痛苦地按着受伤的腿,希望能够借此缓解缓解痛觉,却是无济于事。强烈的疼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游移呈倍数扩散。

  好疼。他在心中暗暗地诉苦着。

  他并没有因为中弹而对太宰治产生憎恨,倒不如说,当这颗子弹镶入他的血肉里时,他解脱了一般想:这就互不相欠了吧,你已经惩罚了我,或许我的痛苦能让你得到成就感,这下你应该心满意足了吧。于是他笨拙地站起来,没有对太宰治进行反击,而是倔强地倚着墙壁,依然在试图往墙外逃离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宰治在他背过去时,又再次毫不留情地朝他的背面开了三发子弹。令人恐惧的子弹出膛声在偌大的信息室内急促地连响了三声。芥川龙之介怎么也不会想到太宰治居然会这么做,那一瞬间,他瞳孔骤缩,几乎停止了呼吸。

  “为什么?”他机械地低下头,看见了另一条腿上以及腹部、肩头的三个新伤口。伤口呈小如手指的圆形,缓缓地洇出血流。鲜血的颜色昏沉且熠灼,五个弹孔仿若长在肉里的五颗星星。

  “太宰先生……”芥川龙之介艰难地发出声音,在倒下之前凄切地呢喃着,“太宰先生,我痛得要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第一颗和第二颗子弹损伤了他的行动能力,直直地钻进他的左腿。第三颗子弹将同等的伤害传入右腿。第四颗子弹穿过肚腹,断绝肠胃藕断丝连的缠绵,了结漫漫肠道静默的孤单,卷起内脏的溃烂与血意的疯涌。第五颗子弹亲吻脆弱的锁骨,只差下移些许厘米就能终结心房瓣下那颗正在羸弱地跳动着的器官。他是真的痛。痛死了。痛到流眼泪。

  当看到那滴从芥川的眼角落下的泪水时,太宰治第一回如此真切又强烈地感知到这个悲恸的事实,即那个当年因与自己两手相握而笑靥如花的龙之介,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他走上前,把倒在地上的芥川拎了起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我听说,当年Mimic的首领开枪打中了你的腿,对吗?然后织田作来救你,对吗?因为这样,所以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对吗?而他,他至死都没有怪过你,都那么喜欢你。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无数的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你却不知自己做过什么,甚至连织田作的心意都……”

  “您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芥川被他晃得大脑发昏,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血液不断从他的体内向外流,太宰治紧紧只是拎着他的衣领就不知道怎么的就糊了一手的血。芥川龙之介的鲜血把他们的脚下淋得一片赤红,而他们则在这一片赤红之中既厌恶又热爱地紧挨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此刻的他们分开

  “怎么会听不懂呢?织田作,织田作之助,你全都忘记了吗?”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请放手……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宰治在听到他说不记得了的时候彻底愤怒了。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织田作之助结局吗?想要保护孩子们,却让敌人把孩子全部杀光了,想要为孩子们复仇,实际却是让仇人得到了解脱,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把对芥川的感情埋在心底埋了那么多年,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救芥川才被盯上,到头来却只是换来芥川龙之介一句不记得了。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么做,怎么可以?太宰治噗地一下笑了。他弯起唇梢,扬起了一个完美的微笑,眉头却皱得不能再紧。他的肉壳在笑,眼睛却在哭。看着半死不活的芥川,他用颤抖的哭腔问着,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可以这样做?怎么可以?”

  芥川龙之介痛苦地摇头,不停地说,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太宰治像是发泄一般冲他打了一拳,在他因为这一拳飞出去时又把他拉回来再次打了一回。

  两次拳头的冲力直入脊骨,震到这具脆弱的肉躯。钝痛与无力如滂沱灌顶,从头皮开始溅了芥川龙之介一身。他跌落在了血泊里,仿若死尸般趴在原地无法动弹。他为了挽回仅剩的一点脸面而拼了命使自己不发抖,脆弱的内脏被寒意与疼痛渐渐溢漫,仿佛抽泣般在体内轻微收缩,身体内部受此打击也开始出血,滴在每一寸或血红或肉粉色的肝肠胃脏上。所谓骨断肌烂,血肉相连,哪怕动一下都痛到浑身打颤,哪怕回想一下都是身心俱亡。

  太宰治发泄完之后才如梦初醒,不敢置信地看着身下血肉模糊的芥川龙之介,好像刚才做那些事情的人都不是自己一般,脸上写满了惊讶。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的,我连在梦里都不忍心伤害他,怎么可能做出这些事情?

  “芥川,你在吗?你在吗?你,你明明在,为什么不回答?不要这样……”

  芥川龙之介呈现出接近于死亡的模样,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再也无法对他进行回复。他明明是毫无声息地倒在那儿,看上去却像是在努力地离开这里,努力地把灵魂与肉身一同送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那姿态真的是非常努力。他离开得非常努力,好像要一去不复返。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没有了声音。一切都沉寂下去,不再长久,只过了一会儿便开始变为陌生且冰冷,之后又迎来满含热泪的重生。

  “龙之介,我的,我的龙之介……”

  太宰治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恐惧过。他不敢伸出手去试探芥川的鼻息,生怕探出去的手指得不到回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芥川龙之介的呼吸在这个世界上缓缓嘘起。他不敢……不,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那是太宰治二十多年来在清绝的孤独与病态的畏怯中唯一一次放声哭泣。

  风餐露宿睡在放射物繁多的垃圾场边时,他看着外面的阳光会偶尔悒郁入骨,眼睛瞪得干涩,心墙一边高垒一边倒垣,灵魂既因漠视人间而疮痍万千,又因想融入人间而悲泣流毒。即便如此,他也没掉过眼泪,甚至可以说忘了流泪,不相信流泪。眼泪不能挽回任何东西。太宰治不相信眼泪。

  独独这时,他一下子放声大哭了出来。什么面部管理情绪自控他都不要了,丑得像是在号哭亡灵。

  “黑眼睛,黑眼睛,我的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