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做了一个梦。

  早上六点,他如往常一样准时醒来,梦里那只他苦苦挽留的蝴蝶,一双翅膀变成了单薄的肩胛骨,正随着呼吸,在他手中有规律地轻颤着。

  半分钟后,他猛地意识到,昨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宋双榕此刻正在他怀中,蜷着身体,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脖颈上。

  李聿毫无醉酒的经验,迅速回忆断断续续的画面,又愣了很久,一动不敢动,怕吵醒宋双榕,丢失来之不易的亲近的机会,但宋双榕还是被细微的动静惊到了,鼻翼抽动了两下,发出模糊的,不愿意醒来的声音。

  宋双榕大多数时候是机灵的、敏锐的,只有没睡醒时,才会展露如此迟钝的一面。

  李聿有经验地顺着宋双榕的脊背上下抚摸,直到他的呼吸再度趋于平缓,才停下来,在昏暗的晨光中,面对面看他的脸。

  过去的二十三年,李聿对于相貌并无主观的审美标准,在他看来,一个人的长相是基因排列组合的结果呈现,不必过多关注。

  直到遇见宋双榕,李聿才有了“美”的概念。

  他认为宋双榕符合一切人类提出的美学标准,既打动人又诱惑人,李聿被他吸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能成为他的伴侣,则是概率学中的奇迹。

  因为宋双榕连手机好友都有四百余人,像李聿一样欣赏他的应该也不在少数。

  李聿不知道宋双榕看上他什么,他想好好表现,对宋双榕好,让他不后悔选择李聿的决定,于是也努力地做了,但效果却适得其反。

  直到宋双榕搬出去的第七十七天,又再度躺回李聿怀中时,李聿突然明白,他不能把宋双榕当做随便的某一个人来对待。

  宋双榕不是酒店的住客,不在意房屋是否整洁到一丝不苟,也不是李聿的学生,不必时时提醒他论文进度如何,更不是学龄前的小孩,事事要李聿帮忙做决定。

  他是李聿的伴侣,是爱人,他选择和李聿恋爱,只是想从他这里获取爱,不要其他。

  李聿后悔明白得太晚,浪费了许多时间,同时又在心底庆幸,宋双榕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记得昨晚他说了很多,宋双榕偶尔回应,但最后主动拉了他的手。

  拥抱着宋双榕,李聿又放任自己多躺了半小时,才不舍地收回手,轻声下床。

  他今早还要到研究所值班,很想让宋双榕留在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吃饭,但又不想勉强他,最终只是站在床边,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然后出门了。

  -

  宋双榕醒来的时候,李聿正背对他,站在床边换衣服。

  清白的晨光从窗帘缝隙中投射进来,恰好落在他的脊背上,宋双榕看见他左肩下方的图案。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否则怎么会在李聿的肩膀上,见到自己曾随手画下的分镜稿。

  但他眨了眨眼,再度望过去确认,真的是那幅图,一棵树和一条鱼。又反应了片刻,他意识到这是李聿的文身。

  图案下方,似乎还有一行字母,宋双榕睁大了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李聿已经穿好了衣服,转身之前,说不清为什么,宋双榕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他能感受到李聿站在床边,看了他很长时间,久到宋双榕装睡到真的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李聿已经走了,房间里很是安静。

  宋双榕躺在惯躺的一侧床边,盯着天花板,呼吸间尽是熟悉的气味。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和李聿提出分手后,两个多月以来,他睡得最好的一夜,没有做离奇的哭着醒来的梦,也没有半夜被并不存在的关门声惊醒。

  又躺了片刻,宋双榕才起床,拉开了窗帘。

  雪仍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天空和大地漫无边际,仿佛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又朝世界尽头无限延伸。

  宋双榕走出房间,四顾茫然地站在客厅里,明明是生活过两年的地方,他却有些像是做客般的拘谨,而房子的主人不在家。

  束手束脚地洗漱过后,他看到冰箱上新增了一张便利贴,淡蓝色,李聿的字迹很工整:我去值班了,记得吃早饭。

  和以往任何一个他晚起的早晨一样。

  宋双榕捧着温热的豆浆,一时之间,胸口的张皇无措,都因这句话熨帖下去了。

  吃完早饭,他到阳台,把昨晚洗过的衣服收了,又站在李聿站着抽卡的地方,出神地想,李聿今早醒来,还记不记得昨晚喝醉后发生的种种,宋双榕不想让他记得,但也不想他真的全都忘记。

  转身时,宋双榕脚步一顿,看见阳台一角的小木槿。

  花盆外包裹着一层像是保鲜膜的东西,宋双榕记得,李聿说他给小木槿重新换了土,又做了抗寒处理。

  他凑近了看,原本已经枯萎的枝干上,新结出了小小的稠密的花苞,果然如李聿所说——花快开了。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宋双榕很难想象李聿精心照料花木的模样,就如同在今天之前,他也不会想到,李聿穿得端正的衣服下面,会有一枚和他本人极不相符的文身。

  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肋下,文身的位置仿佛在隐隐发热。

  回到客厅,宋双榕把衣服叠好,堆成小小的一摞,不知道是该找个袋子装走,还是放进衣柜里,犹豫片刻,他决定先把散落满地的抱枕和书收好。

  李聿是很讲究秩序的人,宋双榕以前随手放一支笔,下一秒,都会被李聿收进书房的笔筒中。

  一边把靠枕复位,宋双榕一边忍不住猜测,李聿每天在家里,是如何执拗地绕过地上这些杂物,却又忍住不收整的,目光扫视过这些书本影碟时,除了不耐,是不是也会同时想起始作俑者,那他会不会坐在沙发中,轻轻抚摸一个抱枕,又或是指腹小心翼翼地划过宋双榕做的笔迹,然后分出一分钟的时间,停下想他。

  尽管四下无人,这一无声的念头仍令宋双榕脸颊发烫,喉头干涸。他放下抱枕,去喝了一杯凉水。

  就连最热恋的时候,宋双榕都不曾奢望过从李聿口中听到情话。

  一整夜过去,李聿对宋双榕说的想他的话,像是播放卡顿一样,反复地在宋双榕耳边响起,令他无法继续冷静,很想把自己埋进雪里,冰一冰发热的大脑。

  他收收停停,一时忘记了时间,手机响起的时候,才意识到已经快要中午了。

  来电的是那位对剧本感兴趣的出品人。

  宋双榕接起来后,对方先是道了新年祝福,又询问宋双榕春节期间在不在鲤城,他约了几位同是影视行业的好友,想和宋双榕在鲤城见一面,聊聊剧本,洽谈合作事宜。

  上次联系过后,宋双榕在网络上搜索过这位出品人,得知他是土生土长的鲤城人,上世纪末成立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后因推出多部优质作品而被业内熟知,只是为人低调,不常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因此相关消息并不多。

  宋双榕只知道他姓方,五十岁上下,讲普通话,但偶尔能从几个用词中,听出淡淡的鲤城口音。

  对方报出一个时间,宋双榕思虑过后,应下了,又说稍等,跑到书房中,拿笔把地址记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通话页面,又环顾熟悉的房间,恍然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李聿对他说了想,下了心血的影片也前景光明。也许是比梦还要好很多的,毕竟,宋双榕常做的全是噩梦。

  他握着笔,无意识地在纸上描摹那串地址,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纸缓缓撕下,想折起来收好,忽然看见下面的那页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

  宋双榕对李聿研究的课题一向不感兴趣,也无意窥探他的隐私,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就迅速移开了,但大脑还是快过他的动作,自动读取了其中的一句话——怎么安慰哭泣的人?

  等他解读出这句话的意思后,还是因为在意,可耻地将目光转了回去,盯着那页稿纸。

  在这一问题下,李聿共在感情百科网站上,摘录了八项解决方法,在“陪在对方身边”和“如有需要,可以用肢体语言传达你的感情”这两条回答下,他标注了重点记号。

  宋双榕没忍住,又向后翻了一页,看见李聿也将他说过的话誊抄在纸上。

  在“谈恋爱是说很多没用的话,做很多浪费时间的事”旁,他打了一个板正的问号。

  似乎是难以界定“没用”与“浪费时间”的标准,又或是在他看来,除学术研究外,其他事统统可以归为无用,因此,他在一旁标注了几项娱乐活动,“看电影”排在首位。

  宋双榕一时哭笑不得,怎么会真的有人把感情当做题目来反复推算?

  他想到他的高中时代,学习数学时,也总是一板一眼地把错题抄录下来,再用红笔订正,字写得整整齐齐,但到下一次考试,还是只拿到很低的分数。

  因为题目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掌握不了正确的方法与规律,死记硬背永远不及格。

  稿纸厚厚一沓,宋双榕只翻到第三页,一颗心也像稿纸一样,被柔软的酸意渐渐浸透,变得皱皱巴巴。

  他坐到李聿的椅子上,恍惚地想象,是在怎样的深夜,李聿是怎么不得要领地搜索感情知识,又是怎么一字一字地将其摘抄下来,是怎么满怀希望地找到自己,又是怎么被拒门外后落寞而归。

  当宋双榕为分手痛彻心扉、抱怨李聿不够爱他的时候,李聿是不是也很难过。

  但他没有指责宋双榕在感情中的任何,只是一遍遍地回忆分手时伤人的话,然后努力地从中找寻着复合的方法。

  一直以来,宋双榕总是设想自己不被爱,因而忽略了李聿对他诸多的好与付出。

  静坐许久,宋双榕把稿纸放回原位,不再继续看下去,因为从这些笨拙的字句中,他已经读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李聿是不会恋爱,但他很爱宋双榕。

  中午十二点,雪停下了,天空晴朗干净,地面柔软蓬松。

  宋双榕推开窗,听到风声,听到远处寺庙祈福的钟声,听到邻居做饭的烟火声,听到鸟鸣。麻雀降落在枝头,簌簌地扑落一层积雪,雪又落进雪中。

  与此同时,门铃响了。

  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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