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寒冷，甫一进入便以不可阻挡之势卷落了每一棵行道树的叶子，也让大街上的人纷纷捡起厚长的棉袄，放眼望去，裹得严严实实步履蹒跚的人类和光秃秃的树木形成鲜明对比。
早晨真的太冷。
季亭坐在车里看外面行色匆匆的路人，口中呼出的白气凝实了几乎能糊暗他的车窗，每一个人都下意识紧紧裹着衣服，伸出来拎早饭的手都冻成了胡萝卜，根根分明，红得十分喜人。
他今天本来可以不用起这么早，昨天上一个委托刚结束，新的还没确定，正好可以休息一下调整状态。可今天早上老板突然在群里发消息让大家都过去，说有重要的事要宣布，也没说清楚是什么，还在群里重点圈了他，说谁都可以请假，只有他不行。
说完怕他不高兴，连忙又补给他一个红包：“季大律师辛苦啦，拜托，今天你一定得到场，就当给我一个面子。”
没办法，都这样了，他没办法再装看不见，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回了句“好”，一大清早，往胃里灌了杯水和两片面包，就驱车前往事务所。
到底是什么事？还必须要他去？
季亭在去的路上想了好几个答案——是之前的委托出了什么问题？不对，如果是案子出问题，老杨不该是这种态度。那是又有新活了？可要是这样他，他直接说不就行了，干嘛绕这么大弯子？
他给老杨发了几条信息，问到底是什么事，老杨在微信里语焉不详地敷衍了他一句“等你来了就知道了”，之后就再也不回复了。
季亭无奈地摇了摇头，要不是他跟老杨共事这么多年，他真以为对方是在耍自己玩。
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老杨并没有用十万火急的语气催他，所以他虽然疑惑，但心里并不怎么担心。
很快，到达公司，季亭给老杨发消息说自己到了，等他上电梯的时候，老杨回复：“好嘞！”然后又欲盖弥彰地加了句：不急，你慢慢走。
季亭：“那我现在去喝杯咖啡再上去？”
老杨那头立马发来一条语音，季亭抬头看了看，电梯里除了他以外只有两个人，都在低头看手机，他把声音调小，贴着耳朵，老杨的声音便伴随着电梯门开启的提示音传来：“别啊老季，你先上来，我给你泡咖啡好不好？”
季亭笑了笑，与此同时，电梯门缓缓关闭，一阵脚步声传来，“等等！”他下意识抵住门，进来两个人，一个人跑得有些喘，边按楼层边向他道谢：“谢谢谢…”第二个谢谢忽然顿了一下，不过季亭没有注意听，他拿着手机转身往里侧走去，因此忽略了刚进来的人看到他时骤然亮起的眼睛。
电话那头，老杨还在坚持不懈地劝他，季亭忍住笑意听着，不一会儿，感到有人站到他旁边，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人，跟他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对方不知怎么的，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季亭愣了愣，出于礼貌点了点头，随后往另一边挪了一步，回复老杨道：“好，我马上就到了。”
发完他收起手机，看了下电梯现在所在的楼层，刚到五层，还得几分钟。
电梯慢慢上行，他盯着显示屏：10、11……15、20……23。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到了。
“借过一下。”
季亭走出电梯，有几个人跟他一起出来，有同事，也有不认识的面孔，刚才那个人也跟他一起走了下来。
没走几步，快到门口的时候，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季亭拿出来一看，还是老杨，不过这次他没接，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对方。
“一大清早这么着急，到底是有什么事儿？”季亭走到正在门前徘徊的老杨身后，拍了一下老杨的肩膀。
“谁啊？”老杨一只手拿着手机，下意识转过身，表情有点不耐烦，不过很快，在他看清来人的下一刻，满脸的不耐烦转瞬变成惊喜，他挂断电话上前一步抓住季亭的手，表情夸张：“老季啊！你总算到了。”
季亭“冷漠”地把手抽出来：“行了别演了，到底什么事儿快点说。”
老杨一秒变正经，刚要开口，视线忽然转向季亭身后。
季亭不明所以：“怎么了？”
老杨：“来了。”
什么来了？
季亭跟着他的视线向后面看去，就看见一个人走过来，老杨迎上去，笑得很和蔼，“小路，你们一起来的？”
被称为“小路”的人点了点头，笑得有些腼腆，摸了摸头：“杨叔叔好，对，我和季……季律师刚才是坐同一部电梯上来的。”
季亭认出来这人就是刚才最后上电梯还对他笑的那个人，他当时还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原来是因为对方认识他吗？可他并不记得他们之前有见过。
而且对方看他的眼神也不像是看陌生人，倒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样子，季亭被盯得有点奇怪，开口问：“你认识我吗？”
“嗯！”“小路”飞快点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也是A大法学院的，学长，我刚入学的时候就听说了您，一百年校庆您演讲的时候我也在！本来我是学其他专业的，就是您那次演讲让我对法学产生了兴趣，所以我就转到了法学院，您是我的偶像！”
他看起来非常激动，说着甚至开始翻自己的包，掏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满怀希冀道：“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季亭看看他，又看看老杨，有点弄不清楚他们的意思，不会一大清早把他叫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他给对方签名的吧？简直莫名其妙。
但好在这种表达好感的场面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虽然眼前这人跟之前相比略微有一点不同，但处理方式大体上还是差不多的。他顿了顿，“感谢你的……喜欢，我很荣幸，不过签名就……”算了吧。他本打算这么说，但老杨率先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截住他的话头，笑呵呵地走到两人中间，“原来小路是我们季大律师的小粉丝啊，那可真是巧了不是。”
他状似不经意地拍了一下“小路”的肩膀，“这样，想要签名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先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你认识季亭，可他还不认识你呢。”后面半句是面对着“小路”说得。
“小路”这才反应过来，“哦对对对，我忘了，对不起对不起季律师我太激动了，忘了作自我介绍。”
季亭摇摇头：“没关系。”
老杨笑着说：“那小路你自己介绍？”
“好！”
他把本子和笔收起来，在季亭面前站定，清了清嗓子，“季律师，季学长，您好，我叫路远泽，‘路遥知马力’的路，远方的远，沼泽的泽，您可以叫我远泽，是A大14级学生，两个月前硕士毕业，很荣幸能跟您在同一个律所工作！”
说罢，他伸出手，满眼希冀。
迟疑半秒，季亭回握，“你好，我是季亭。”
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他，那他就不用再自我介绍了，正好省了麻烦。
“嗯！”
路远泽握紧季亭的手，克制地上下晃了一下，在季亭皱眉之前很快松开。
“好了，既然你们认识了，下面的事我们进去说，别站在这儿挡道儿了。”老杨一手拉着路远泽，一手揽着季亭，往事务所里面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季亭的错觉，路远泽的视线好像一直朝着他这边，不知道在看什么，可能是第一次来这里觉得好奇吧。他想。
老杨把他们两个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随便坐。”
他们已经足够熟悉，季亭就没跟他客气，直接坐到沙发上，路远泽先是站在原地看了看，随后选择了另一边的沙发，正好跟季亭面对面。季亭抬起头，不经意间跟他对视，他就又露出跟刚才一般无二的笑容。
没来由的，季亭觉得他有点像自己前两天去宠物店的时候见到的那只金毛犬，也是一看到人就咧嘴笑，眼神热情，如果不是有主人在旁边，恐怕就直接扑上来了。不过很快，季亭意识到自己这样想好像有些不太礼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自己被比作动物的——尽管他并非出自贬义。于是他收住想象，在脑海里向对方道了个歉，不再看他，转头问老杨：“所以你可以不卖关子了吗？到底有什么事儿？是——”他向路远泽的方向歪了一下头，“——关于我和他的？”
“不愧是我们季大律师，”老杨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放到茶几上，冲他竖起大拇指，装模作样地道，“一猜就中。”
季亭懒得理他，“显而易见，这儿除了你以外就我们两个人，不然还能是关于谁的？”
路远泽跟着点点头，捧场道：“没错。”
“好好，”老杨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我就直说了。”
“那个……”老杨先把咖啡推到季亭面前，“刚才说了我给你泡咖啡，来，尝尝好不好喝，跟楼下咖啡厅比怎么样？”
季亭面无表情。
老杨：“……”
老杨：“好吧好吧，不转移话题了，我直说。小路正式入职之前有三个月的实习期，季亭，我今天请你来，是想问问你，这三个月，你愿不愿意让他跟着你，你带带他？”
“带他？”季亭指自己，“我？”
“对，小路他刚毕业嘛，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当然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前辈来带一下，”老杨说，“你是他的校友，又是偶像，而且还是我们律所的王牌律师，所以我觉得由你来教他再合适不过了。”
“怎么样？”
季亭自动屏蔽了那些天花乱坠的彩虹屁，沉吟道：“可我没有带过新人……”
“那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老杨看了路远泽一眼，凑到季亭耳边：“他是我老妈朋友的孩子，相当于我弟，我妈托我照顾一下他，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帮我个忙。让他跟着你学点东西。”
然后声音放大，“……就先从你的助理做起，行不？”
老杨退后，季亭抬头，没说什么，老杨走过去拍拍路远泽的背，“小路，你觉着呢？”
路远泽像是刚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几乎是立刻，虽然表情没变，但季亭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明显的激动，“我觉得，我觉得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季亭总有种自己被坑了的错觉，但老杨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加上这也确实不是什么难事，要是他再拒绝，未免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算了，带个新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学习新的工作模式，有个人帮自己，说不定工作还轻松一些。
于是季亭便不再犹豫，“好，我同意。”
“但我的知识也不怎么全面，”季亭对路远泽说，“算不上教，只能说，我可以给你先提供一些参考经验。其他的还需要你自己好好琢磨。”
“我明白的。”
“那就好。”
季亭站起身，伸出手：“合作愉快。”
路远泽忙不迭起身握住，“合作愉快！”
“那我要叫您季老师吗？”路远泽问。
听起来有点怪，季亭否定了这个称呼，“叫我名字就好。”
路远泽：“季亭？这样显得有点不怎么礼貌，不然我叫您亭哥吧？”
“不用，”季亭不喜欢这样称呼，坚持道：“叫我名字就好。”
“那好吧，”路远泽高高兴兴地点头，“季亭。”
老杨掏出手机：“来，大家加一下联系方式。”
季亭和路远泽加上微信，存了手机号码，刚一加上，季亭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打开一看，是刚刚添加的联系人发来的消息，“您好！以后请多多指教！”
季亭回了一个字，“嗯。”发出去之后觉得这样似乎显得有点冷淡，不近人情，想了想，又发了一张猫咪点头的表情包来中和。
他给路远泽加上备注，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机，没注意到对面的人看过手机之后眼中藏不住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开更啦，季亭是攻哦，不要站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