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堡主。”

  “嗯?”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回燕云。”

  “啊……?那青龙会的事……”

  “我去处理,你回燕云。”

  云滇至燕云的旅途过于遥远,韩倾城不欲再折腾白明玉,索性将人送到驿站,先从云滇去杭州,再从杭州转去燕云,这一路韩倾城付了几倍的价钱,要求一定把人全头全尾地带到,身上多一条伤疤也不许,心情不畅食欲不振等杂七杂八的小毛病更是不行。听了这要求,不只是马夫,白明玉本人也吓得不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接待了一个有身子的贵妇。韩倾城没给白明玉挣扎的机会,安置好人后就匆匆地走了。

  韩倾城是真的怕了,说来可笑,他打出生起就没有过害怕的概念,他也算含金汤匙出生,可长大的环境与旁的公子少爷差得远,刚会走没多久就得学在大漠里生存的本事,等再大了一点,就是别人握笔他舞枪。神威儿女都是这么长大的,韩倾城倒也不觉得累和辛苦,这样的环境反而磨练了他的心境与意志,有困难就克服,逆境中也要向阳而生,他不惧神威堡的前途崎岖,也不惧四盟之间的勾心斗角,这么多年了,独独是一个白明玉让他破了功。他对白明玉的情感很复杂,白明玉这个人本就猜不着摸不透,他不是没鄙夷过此人心狠手辣残酷冷血,可越相处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韩倾城是自控力极强的人,却屡次三番在白明玉身上做出些令自己匪夷所思的事,他闲来无事时想过白明玉很多,可独独没有想到白明玉会死,究竟是什么给了韩倾城这种错觉呢,韩倾城自己都回答不出来。

  或许是坚强。

  白明玉看着温温软软,内在里却是连韩倾城都会承认的坚强,白明玉在神威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只会比韩倾城肉眼所见的更难过,可白明玉就这么挣扎着活了下来,并且看起来活得还不错。一面学了武器修缮,一面又偷偷去做缉拿挖宝混口饭吃,他心知自己在神威武学上不会有什么造诣,就去自己琢磨别的出路。平心而论,白明玉是超出韩倾城想象的优秀的,即使是在知道白明玉曾经的辉煌战绩的基础上。

  大漠中有一种叫做胡杨的树,树枝折下来是纤细柔软的,树叶亦轻薄清香,燕云条件恶劣,极难有活物生存,可胡杨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活下来了,韩倾城觉得白明玉很像它。

  如今,在一代宗师里过了这么一遭,韩倾城又发现,他接受不了白明玉的死亡。

  如果白明玉真的死了,这世间于他来说,会是什么样的。

  这问题本身就很奇怪,白明玉在韩倾城的人生里到底扮演着哪一种角色,难道他死了,韩倾城就活不下去了么。

  还是像皎霜河一样,从此就变成个行尸走肉,活着与死了也没甚区别。

  他刚从幻境中传送出来时,青龙会的人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好像早就知道最后的赢家会是他。韩倾城顾不得别的,只细细感应着那条若有若无的金兰线,在确认了白明玉那边虽虚弱却还活着的时候才算松了口气。

  青龙会那人语气淡淡地,恭喜韩倾城拿到了为青龙会做事的资格,随即又似笑非笑地问道:“一代宗师本是百人的幻境,可刚才造出这幻境的人说,似乎有人强行闯了进去,使得幻境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最后才没能将这多余的一人一并了结在幻境里。你在幻境中见过那人吗,他是谁。”

  韩倾城喘着粗气,这些人既知道白明玉闯了进去,大概也知道白明玉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事,掩盖二人的关系反而令人起疑心,于是直白地答:“我的金兰。”

  未等那人再开口,韩倾城抢先一步作出感知金兰状态的样子,道:“内伤太重,活得十分勉强,刚刚咽气了。”

  青龙会这些人皆是疑心病,韩倾城花了好大力气才获取他们的信任,不曾想在白明玉这里节外生枝,好在从那幻境中强闯出去的人就算没死也好不到哪儿去,青龙会的人对这个幻境十分有自信,韩倾城说人已死,青龙会的人也就信了,没再继续追查下去,否则还真不好说。

  “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青龙会的人收拾收拾准备离开,末了扔下一句:“想入青龙会的人这么多,一代宗师不知招待了多少人,你还是头一个有金兰自愿传进去帮你的,他这样死了,你心里头没什么想法么。”

  韩倾城心中不耐烦,面上仍是一副誓死追随龙首的模样:“为了青龙会,区区一条凡人的性命算得上什么。”

  那人满意的走了。

  韩倾城在青龙会卧底时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刚才那句尤甚。这些人该感谢白明玉命大没死,否则,韩倾城一时上头,先将这些青龙会杂碎杀个干净也说不定。

  韩倾城从不是与自己过不去的人,他极快地接受了他不希望白明玉死的事实,并且为此付出行动。

  这亦是这些年他的强大所形成的自信,他不会看走眼,他既想保护白明玉,那白明玉一定是值得他这样做的人。过去的事终有一日会水落石出,他能做的便是相信,相信自己,也是相信白明玉。

  白明玉不知韩倾城心里想的什么,回燕云的路上多少有些坐立不安。韩倾城要他回燕云好生养着,说出来这一趟又伤了好些身子骨,可白明玉对燕云多少是有些害怕的,他怕神威的师兄弟们尖锐的话语也怕教头不满的目光,兵器铺的老板对白明玉其实也是嫌弃居多的,每一样都让白明玉如坐针毡。之前来了中原,无人认识他,他淹没在人群中,自欺欺人地营造着自己与常人相同的假象,如今回了燕云,便要被逐一戳破,他白明玉依旧是那个冒名顶替还弑师伤友的武林败类。想到这,白明玉长叹一口气。

  驱马的马夫听见了,吓得六神无主:“您可千万别有什么心事,韩总舵主吩咐了,您要是愁出病来,我们这些没名没姓的小人物可如何交待呢。”

  白明玉心道,少堡主才不是此等无理取闹仗势欺人的人。

  说起来,少堡主说要自己处理青龙会的事情,但此时四盟局势不容乐观,白明玉也根本没觉得自己需要像大家小姐似的在榻上躺个十天半月,他既回了燕云,那就该做点为少堡主分忧的事才是。

  白明玉握紧自己的行李,里头装着一件贵重的衣服,白明玉就算挖宝挖到断手也买不起的那种,以及一封皎霜河的举荐信。

  皎霜河为白明玉准备的齐全,他在快活楼那里算是贵宾,要一份举荐花魁的信件不算难事。白明玉还真头一回听说花魁这行当还有这么多讲究的,皎霜河冷笑,一座楼里那么多人,难道个个都是头牌不成。

  白明玉虚心的受了,那信里的内容也真够令人面红耳赤的,什么盘靓条顺,刚做这个没多久,还得妈妈多教教,白明玉接过信,脸上快能煮熟鸡蛋。皎霜河说他没出息,这么点小场面都撑不住,怎么能成事。白明玉赶忙调整状态,心里头暗示自己,一切都是形势所迫,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比如说那个盘靓条顺,那明显就不是形容你的,沾了那张仿着许踏雪样子画出来的人皮的光罢了,无所谓无所谓。

  到了燕云,白明玉极低调地溜回了自己曾经的住处,谁也没去见,他也没脸去见,倒是有几个在韩倾城身边做事的侍卫来看了看他,不像是看望,倒像是确认白明玉过得如何。白明玉没太在意,心想着神威堡的人对他有所防备是理所应当。他休整了一段时间,将学的那支曲子练得滚瓜烂熟,又对着水井里的水练了好几日所谓风情万种的表情。这举动属实怪异,给那几个侍卫看的有些害怕,还以为白明玉要跳井,一面赶紧给韩倾城那边报了信,一面时刻紧盯着人别真跳里头了。

  白明玉终于被盯得有些不舒服,主要是他想偷偷地溜出去,难道去妓/院这件事还要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出去不成,而且去那种地方他也不想被人跟着,怪尴尬的。

  一日深夜里,白明玉趁着没人,翻窗户跑了。

  燕云这家快活楼就开在修罗城的门口,每隔一段时间修罗城开放,五千名江湖中人聚集在此,这快活楼打的主意简直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不过无论是不是英雄,美人关都难过,这快活楼的生意就是不错,赚的就是那些所谓有能之士的银子。

  白明玉穿着一袭女式的短歌,头发是很久之前韩倾城指名要他梳的涅雅式,脸上贴着那张倾国倾城的□□,将信递进妈妈手里。

  那老鸨看了看信,又看了看白明玉,上下打量一番。

  “不错是不错,就是不够媚。”

  白明玉恨不得扒个缝钻进去。

  “罢了,你先上去试试,反正长了这么一张天生勾人的狐媚子脸,做这行当就是老天赏饭吃。”

  皎霜河当时只想着把皮往好看了画,不知不觉把这皮画成许踏雪的模样,若他听见这老鸨用这艳词糟蹋许踏雪的脸,非得把整个楼都掀了不可。

  白明玉战战兢兢地上了台,台底下寻欢作乐的人们往台上一瞅,一个两个都挪不开眼睛了。

  白明玉紧张的直咽口水,这仿佛没穿衣服似的被人直勾勾地从上打量到下,滋味也不比在神威堡里被冷嘲热讽好到哪里去。

  老鸨眼尖,瞧出白明玉是个全无经验的,少不得来打圆场,出来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这是我们楼里新来的公子云云,白明玉过于紧张,也没听得太清。直到老鸨撞了他胳膊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可以开始了。他深吸一口气,登时眼神一变,端的是一眼千愁的姿态,只见他一双眼里好似含着点水光,端起玉笛,缓缓奏起。

  一曲完毕,白明玉强撑着面上的“风情”,往台下扫了一眼。

  他无语了。

  皎霜河搞这个一技之长真的一点用都没,看看台下这如狼似虎的目光,美色在前谁还有心情听什么笛子。

  老鸨那边也激动得很,这可真是来财了,就借势吆喝,谁出的银子多,这公子就跟谁喝一杯交杯酒。

  也不知任凭人胡闹摆布了多久,白明玉脑子也喝蒙了,别说打探消息,就目前这个状态,白明玉觉着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人也散得差不多,白明玉多少有些急了,总不能平白被人灌成个半瘫却什么都没探出来,这也未免太亏。正这样想着,白明玉忽然觉着身上一轻,好像是被谁搂着抱进怀里,白明玉视线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个不认识的。那人笑着跟白明玉说:“美人,春宵一刻值千金。”

  美人二字刺激了白明玉,这二字与他本人并不沾边,而正是这两个字让他强制自己回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是要问修罗城的,是要打探其余四盟实力的,是要……

  白明玉突然全身一紧。

  他此时被那人摆布成面对面跨坐在人腿上的姿势,白明玉隐约感受到自己好像蹭到了什么发硬的物件。

  白明玉又将自己身体往上贴了贴,细细地感受了一番。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绯红色从耳根蔓延到脖颈。

  紧接着他一咬牙,整个人用力地往那人身上贴去。

  那人受宠若惊:“怎么了美人,这般迫不及待。”

  白明玉好像没听见似的,恨不得把自己黏在对方身上,那人不甘示弱,一双手也在白明玉的腰上摸索起来,二人皆喘着粗气,互不相让,气氛暧昧得不得了。

  韩倾城进了这快活楼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白明玉从那人怀里给拉扯出来了,那人本不爽,正欲与韩倾城争个高低,可见韩倾城一身的雷藏,身后又背着两把镇派,看着就不好惹,只得恨恨地自认倒霉。

  韩倾城拉扯着走路都不稳的白明玉离开,他本是听侍卫来信说白明玉可能要跳井,于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到了燕云发现白明玉真的失踪了,他首先检查了院里的水井,没有,勉强松了口气。那白明玉哪儿去了,难道跳井还要找个偏远的地方跳。

  直至韩倾城发现之前自己给白明玉买的那件静海被整齐地叠在床上,那白明玉就是穿别的衣裳出去的。韩倾城忽然想起之前白明玉与他说的,去青楼里打探消息的这么个法子。当时他注意力被白明玉脸上的□□吸过去了,还真没仔细想过这其中的含义。

  如今想来这还了得,他韩倾城需要白明玉去那种地方卖笑甚至卖身才能下别人的总舵?

  韩倾城心情复杂地去了快活楼,看见白明玉与一个陌生人肢体纠缠在一起,可能极怒之下反而愈发冷静,他竟然心想皎霜河倒还记得给白明玉拿件布多的衣裳,若是他给白明玉打扮成许踏雪那样,穿着身舒音来妓/院和嫖/客纠缠在一块,他恐怕要认真思考打寒江总舵的可行性了。

  白明玉喝得离人事不省只差半步之遥,现在骂他恐怕也是作无用功。

  明明喝多的是白明玉,却是韩倾城像宿醉了一样头疼。

  一想到白明玉刚才那副样子,明知道是为了他自己,或者说就是知道那是为了他自己,韩倾城就压抑不住心里的火气,却不知往哪儿发泄。

  白明玉脚下一阵阵发软,实在是走不动了,他轻轻喊了一声少堡主。

  韩倾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口气并不好,有事?

  白明玉反握住韩倾城的手,他酒喝得太多了,身子上一阵一阵地发烫,而韩倾城手臂上的盔甲是凉的,摸上去好舒服。

  白明玉认真地组织自己的语言,看起来像装作自己是大人的孩童:“我太坏了,我又做了一件坏事。”

  韩倾城只当他是酒后失态,他心中有怒气,但看白明玉三步一晃的样子又只得停下脚步,他知喝醉的人顺毛摸就好,于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付。

  白明玉低头笑笑:“果然少堡主……也觉得我,太坏了,但是,我……”

  白明玉抬手,轻轻伸开五指。

  一根红绳挂在白明玉细白的修长手指上,底下坠着一块牌子。

  韩倾城倒吸一口气。

  那牌子正是入修罗城的凭证,豪侠令。

  白明玉还在借着酒劲胡言乱语:“江湖魔头白明玉,又要加一条,偷盗。人世上,竟真的有我这样坏的人。我……”

  韩倾城不想再听下去,他动作不甚温柔地拉了白明玉一把,意在阻止他说话。

  白明玉全身无力,被韩倾城一拽,整个人落在韩倾城身上,额头贴着韩倾城的盔甲,目光涣散着,失落地落在地面上。

  “我居然还有点想别人对我好,我这个……”白明玉是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没了动静。

  韩倾城无言许久,他轻轻搂住白明玉单薄的后背与腰。

  白明玉终于失去了意识,韩倾城借势将人横抱了起来,就这样走回了住处。

  这是白明玉头一回在燕云倒在外面后,被人抱回去的。

  这事放从前,他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