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婷醒来后, 执意要去三院的花园里坐一坐。
李见珩陪她坐在那条长凳上,心里蓦地想起多年前,他和段澜一共坐在这里的场景。
都已经是往事了。
可他一旦想起段澜, 一切思绪就呼啸着飞奔出去,再不可控……忍不住想起某个冬天纷飞的大雪, 小狐狸狡黠的笑容, 和那串红绳手链……于是他忍不住问方婷,“你见过雪吗?”
李见珩竭尽毕生所能描绘一场大雪, 讲起“我的一个朋友”。
“我好不容易见到他,见到他还活着,身边有一两个可以交心的人陪伴……再多怨念,心里也觉得还算安慰。起码我还能见到他。”
他说:“再痛苦再绝望的事情, 说出来,不要自己担着……有命在, 一切就还有余地。”
方婷终于狠下心来和聂倾罗坦白。
坦白那场长达八年的痛苦折磨。
——最开始,父亲只是偷偷顺走她的内裤, 趁人不备,行龌/龊之事。被她撞破之后, 见方婷没有胆量和母亲坦白, 他的行为就开始越界。
他总是以父亲的名义黏在方婷身边,动手动脚, 说“爸爸很爱你”, “这是爸爸爱你的方式”, “爸爸比爱妈妈还要爱你, 你喜不喜欢?”色/欲昏头, 他对自己的亲女儿下手。
越来越过分, 越来越痛苦。
每次事后, 他替颤抖的孩子洗净身体,替她穿上漂亮的裙子,一遍一遍捋平衣上的褶子:“你是爸爸的小公主,你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好不好?”
他到学校里去接方婷下学,见到对她暗怀情愫的少年懵懂地与她并肩同行,勃然大怒……折磨后,他丢下那些带血的衣物,逼着方婷一件件洗干净、熨整齐。
他温柔地亲吻方婷的脸:“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们的秘密。你永远是爸爸一个人的……别人碰一下,弄出一点褶子,都不允许。”
噩梦缠身,阴魂不散,终成心魔。
李见珩把用作证据和刑事诉讼的资料整理好,交给聂倾罗后,一个人窝在诊室里,“啪嗒啪嗒”玩着打火机。
这时已经是秋天的尾巴了,枯枝败叶满地,眼瞅着要入冬。他窝在电脑椅里发呆,忽地听见走廊上有人唱歌。
旋律很熟悉,他听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多年前,一起去飞来镇学农时,彼时还是少年的几个人,躺在天台上,听唐若葵用吉他演唱这首段澜谱写的小调。
那时段澜说,“缺一点蝉鸣。”
十年之后,唐若葵仍记得这段旋律,加入亲自录制的蝉鸣素材,做成主打曲放在第一张专辑里。清新明快的小调一炮而红,但它所赞扬、怀念的一切少年岁月却都回不来了。
“啪”一声,打火机猛地喷出一簇火苗,烫了李见珩的指尖,他猛地回过神来。
他忽地想起自己劝告方婷的那句话,“只要人活着,一切都有余地。”
只要能相见,只要心意相通……一切都可被扭转。
哪怕是十年的隔阂。
只犹豫片刻,李见珩收回目光,手脚利落地换下白大褂、穿上呢子大衣,昂首阔步、明目张胆“逃班”溜出诊室。
于晓虹喊他:“李大夫,你要去哪?”
李见珩“嘘”了一声,对她眨眨眼:“我去见一个不听话的小病人。”
他走出医院,下楼梯时给沈崇打电话。
沈崇懒洋洋地应他:“打烊了,干啥?”
李见珩置若罔闻:“我要见你老板。开门。”
段澜居然答应见这个灾星,这是沈崇没有想到的。
他明明记得上一回两人打上照面,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不欢而散”。沈崇试探着问:“真要见啊?不想见就不见,我让狗子去打发他。”他总管门口的长腿保安叫“狗子”,被蒋瀚云护短了,也绝不改口。
段澜沉默片刻:“见就见呗,见一面是一面,以后不一定见得到呢。”
他起身,换了一件厚实的打底内衣,彻底掩盖住身上四处可见的自残痕迹。
他在屋里等李见珩时,小猫就在他脚边。
小猫长大了,正处于尴尬的抽条期,尾巴、四肢纤长,反而显出一种古怪。小猫“喵”的一声,嫌恶地从烟雾中窜出来,段澜轻笑,随手摁灭烟头,起身开门。
他原想催沈崇,说这厮要不来就不等了,可一开门,却见李见珩正翘着二郎腿,慵懒地窝在酒池沙发里。
段澜面上平静无波,斜眼瞧沈崇:“怎么不喊我?”
沈崇有苦说不出,正要伸冤,李见珩径直折去话头:“不怪他。我不让他说的。”
他垂下眼凝视段澜,似是有些无奈:“这样能和你在一处待得久一点,省得你总赶我走。”
段澜不搭理他这句近乎恳求的撒娇,沉默半晌,在十万八千里开外的沙发另一边坐下了。
就像一片太平洋横亘在两人之间。
李见珩说:“我会吃人吗?”
段澜说:“坐在这儿,也不妨碍和你说话。”
“太远了,我听不清。”
“那就去配个助听器。”
李见珩叹气:“别这样。”
他态度一软,段澜倒不会说话了。他知道自己明明是想要见李见珩的,可嘴上却非得说:“你有事吗?”
“没事已经不能来见你了吗?”
“李见珩,”他垂下眼,“你想怎样?”
李见珩不叹气了,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想你回到我身边。”
“我找了你十年。”
段澜回得很客气:“是我让你找的吗?”
“我能不找吗?”他平静地说,“你亲我、吻我、和我睡一张床、盖一张被子,你说你喜欢我,说想和我一直在一起……我就一颗心,整颗心都跟着你跑了,我还不能要回来吗?”
段澜没料到他如此无耻,翻旧账和他表白心意,一时一愣,不敢置信地望向李见珩,不知如何反驳。
他还没不及反应,偷偷听墙角的沈崇却是手里一滑,高脚杯一下没拿稳,“啪”地摔碎在地上,一声巨响。
这意外恰巧打乱了李见珩步步逼近的节奏,也叫段澜找到反驳的理由。
“是你先放弃我的,不是吗?”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掩盖那一丝失态般的颤动:“那天晚上我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接?”
李见珩沉默许久:“事出有因,我不想说。”
段澜的心就沉下来。
他垂眼看着李见珩,心里想,他太记得这张脸了……曾经多次用视线描摹,记住了他骨骼每一寸起伏轮廓,想把他刻到心里去,可是没有。
“所以这是‘承认’,对吗?”
李见珩抬眼:“段澜。”
段澜得到了无声的回答,转身就要走,被李见珩一把抓住手腕。
这一抓可好,柔软的德绒打底衫袖口向上一跑,露出小臂。
小臂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疤痕立刻映入李见珩眼帘。
段澜这时才有一些失态慌张,从李见珩的桎梏中抽离出自己,一把撸下长袖挡住那些皮肤,神色微动。
两人直接对峙的关系立刻颠倒,李见珩脸色一寒,声音都冷下来。
“这是什么?”
“不用你管。”
他看向沈崇:“你给他带的药,他有按时吃吗?”
沈崇哪敢说话,段澜皱起眉头,再次甩开他的手:“不关你事。”
说罢就要躲回自己的书房中去。
李见珩从不惯着他,又眼疾手快拽住他:“不关我的事?你他妈都要死了,不关我的事?”
“我和你说过什么,段澜?我是不是说过,就是想死,你也得先来问过我——你自己答应的,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段澜冷声道,“我当然记得。不然你以为我还活到今天,是为了什么?”
李见珩一怔。
他手里松了劲儿,抓住这个空子,段澜掉头就走。
却忽地听见李见珩说:“没有一点余地吗?”
他脚步一顿。镜面反照着李见珩的脸,段澜瞧见他微蹙的眉心里,一点疲惫颜色。
“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可你这样,我会难过。”李见珩说:“只要你说是,只要你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我就不会出现。”
可段澜依旧一声不吭。
于是李见珩的声音忽然沉下来,似是无奈,似是包容,他轻轻地说:“既然不是,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已经错失了十年,你还想错失多久?”
“你总是这样,一次次把我推开,一次次欺骗我,说你在努力。可是你真的有吗?你真的有想要治好你的病吗?你真的在乎我……想要和我一起吗?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失去你,可你却一点努力也不做。”
“我在努力。”
“你没有。”李见珩打断道,“你没有。你在等死。”
“一个放弃治疗、颓然等死的人,不配被称作病人……我也不该投注这么多心力。”
段澜还想反驳,嘴唇一张,却说不出任何驳斥他的话。只听见李见珩沉默良久,平静地说:
“段澜,我没法给你太多时间……碰壁太多,我也会累。”
蒋瀚云去了一趟军区,到家累了,想喝酒,一合计就跑来“A+”。
刚进门,听沈崇说了这件事。他眨眨眼睛,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沈崇:“‘没法给他太多时间’?他真这么说的?原话?”
“是啊。”
“好家伙,欲擒故纵这招,叫他玩透了。”
“啥意思?”
蒋瀚云冷笑一声,在心里给这个情敌贴上“人精”和“王八羔子”的标签,然后指点沈崇:“这个人对你哥志在必得,你可长点心眼吧,防着他些,别乱放进来狗咬狗,行不行?”
他放下酒杯,狂敲段澜书房大门。沈崇掏出钥匙,很不情愿地放他进去,这厮却如直入无人之境似的,径直走向段澜。
他来之前,段澜正一个人躲在书房中生气。
也不知他到底生谁的气,总之那股子莽劲儿上来,噼里啪啦砸了许多东西,沈崇只好把门一关,不让任何人靠近。
李见珩说完那句话,在茶几上搁下两张钞票,只字未言地走了。
仿佛他的耐心真的也只剩余这一点,一杯酒这么多。
段澜看着书桌上一沓乐谱下的小刀、舍曲林、安眠药和注射针头时,心里就很茫然。他忽然心力交瘁,心里暗骂: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耐烦地往水杯里放了两粒安眠药,一饮而尽后,靠躲入梦境来逃避现实。
可梦境也不放过他。
他很多年没有梦到老拐了,就在这个梦里,又见到它熟悉的样子。它仰着头向段澜撒娇,想要求得一点爱抚。可无论段澜怎样伸长了手去够它,都摸不到它柔软的绒毛。
他最终是被小猫叫醒的。
小猫好奇地抓弄他腿上雪白的羊毛毯子,好不容易攀上去,后腿一蹬,连猫带毯子栽到地上,发出“喵”一声尖叫。
段澜睁开眼,还有些犯晕,出神地望了它一会儿。
小猫就在他脚边捉毛线球玩。
他忽然心里一动,十分想要亲近它,想要获得一点它的安慰。于是他弯腰把小猫抱起,让这团小奶牛卧在他的胸膛上,贪恋它身上生命的热度。
可是小猫也是会不耐烦的:和这么一个垂垂老矣的药罐子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它只忍了一会儿,就蹬着四条爪子踩段澜的脸、挠它的手,然后钻一个空子,立刻飞奔出去。
它在段澜下巴上留下一条小小的疤,流出一颗血珠。
段澜看着那颗血珠落在手背上,就好像心里被压抑多年的情绪都打开了。
那么难过……
那么痛。
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上全是刀伤,全是撕心裂肺的刺痛感。
刀片落在地上,已经钝了。
屋里大变样,到处都是他破坏的痕迹,碎裂的玻璃瓶和乱丢的枕头书本……可段澜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他就知道自己犯了病。往常犯病,他都顺其自然,觉得病就病了,可今天听了李见珩一席话,心里忽然感到害怕:他是谁?他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吗?
正蜷缩在沙发中时,蒋瀚云敲门闯入。
饶是蒋瀚云,见了面前满地血色,还是心惊胆战。呆在原地咽了一口口水,立刻拔腿转身:“你别乱动,我去拿纱布。”
他带着药箱赶回来,蹲在段澜面前。
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说。
段澜盯着他头顶的发旋,笑着说:“蒋瀚云,怎么会这样?”
“我好累。我以为不见他就不会难过,可是不见他,心里很想。抓心挠肝地想,必须要再见他一面。见到了,却不敢靠近……病到我这个地步,随时随地都能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所以我不敢见他,不敢让他再靠近,真有那么一天……我怎么好让他再难过一次?”
“我也不想这样,这些伤这些血……这么懦弱。但只有这样才能控制那些情绪。‘放血’,放走情绪。可是事后我也会懊悔,我怎么会又像那些情绪低头,又毫无缚鸡之力的向它们臣服?”
他自言自语一般说着,看蒋瀚云冷静而沉默地替自己擦去鲜血,忽地心里烦躁,一把推开蒋瀚云:“别弄了。”
“没有意义。我感受不到乐趣……我对一切失去热情。”
“我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可是蒋瀚云“啪”一下恶狠狠地把酒精瓶子往地上一砸,盯着段澜,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屁。”
“我看李见珩说的很对,你只是一个胆小鬼,躲在这个该死的房间里自怨自艾……你现在就给我去治病,按时吃药,怎么就治不好,怎么就不行?”
“……你说的倒轻巧,我吃了十年药都不见好转,怎么……”
“你也知道自己吃了十年药?东一颗西一粒,想起来就吃,忘了就拉倒。那叫吃药吗?那他妈叫胡闹!”
段澜难得乖乖挨骂,沉默片刻,才低声反驳:“我讨厌医院。我讨厌吃药。我害怕总是失望……”
“你不是害怕自己失望……你现在是害怕李见珩失望。”
段澜一怔。
蒋瀚云冷声打断他,拿棉签沾了碘酒给他伤口消毒,一下气极没收住力,摁得重了,叫段澜倒吸一口冷气。今天蒋瀚云不心疼他,只觉得他活该,骂骂咧咧地把棉签一抛,恨铁不成钢道:“你怕自己治不好了,怕拖累别人,可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大的拖累?
他说:“你以为,他对这样的你……就不会失望?”
段澜眼神微动,闻言,脸上忽流露出一点脆弱的表情。
蒋瀚云逼逼叨叨骂了半小时,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气也撒完了,终不忍再多加指责,软声哄道:“你去不去?”
“我坐在外面,不见他,你……”
“你他妈到底去不去?”蒋瀚云一下子又火了,环顾四周,猛地抓起书桌上一个摆件,怼到段澜面前:“你要是不去……我就把这个砸了。你去不去?”
那是一只木雕,照着李见珩送给他的、手腕上的那个小兔子,一模一样放大后做的。
小兔子卧在段澜面前,眉眼弯弯,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意。
十年前,李见珩说,戴上这个,弄丢了也能找回来。
弄丢了……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那些回忆涌上心头,到底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段澜叹口气,妥协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