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见珩家里, 段澜总有一种错觉,好像生命慢了下来,一切都慢了下来。
他可以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 看着阳光洒满整个房间。大床的顶上斜拉着一条晾衣绳,挂着浅色的衣服, 阳光照来时, 看见光斑在它们身上跃动,看着那些飞尘都如精灵一样四下逃离, 盈满满屋清新的肥皂味。
他可以趴在桌子上,看李见珩写作业。李见珩三心二意,这边写着物理大题,这边还要瞟一眼段澜, 一会儿就来捣蛋,又是顺走他的签字笔, 又是偷光他的草稿纸。
他可以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翻必备古诗文, 抽查李见珩的背诵情况。李见珩当然没有背,只吐出几个字就开始支支吾吾地卡壳, 他错一次, 段澜就用宋小渔小时候的小皮筋把李见珩的一小撮头发扎起来,等李见珩终于把该死的《逍遥游》背下来了, 他已经像个小刺猬似的顶着满头的发揪。
李见珩愤而撕书:“明天就把头发剃了。”
他说到做到, 第二天变成了一个寸头。
有时阳光太好了, 段澜看着看着文言文阅读和英语完形填空, 就忍不住打瞌睡。他对李见珩没有防备, 睡倒在桌子上了, 就被李见珩伺机报复, 也拿皮筋把他略长的头发扎成一束立在头顶,这“洋葱头”的发型就被李见珩拍下来存在手机里。
“你给我删了。”段澜掐他的脖子。
“不删。”李见珩笑得直抽。
“你删不删?!”
李见珩不仅不删,还把洋葱头段澜设成了屏保。
当天下午,他就被段澜勒令完成三套电磁综合物理大题卷。
“你这是打击报复。”李见珩想翻答案,一看答案已经被段澜撕下来,抓在手里。
他第一次觉得段澜笑眯眯的像只小狐狸:“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他栽在小狐狸手里了。
除夕的这天早上,太姥神秘兮兮地早起,把段澜喊了过来。
段澜就瞧着她去拿了一只铁盒,铁盒里装着两块曲奇。她笑眯眯地把曲奇塞到段澜手里,让他吃,顺便再分给李见珩。李见珩趴在床上啃完了这块饼干,含糊不清地和段澜说,太姥最喜欢吃甜食——厨房里一大袋子鸡蛋饼干都是她的,就算一口假牙也要吧嗒吧嗒咬——这是不久前舅妈买的进口的饼干,她舍不得吃,一直留着给你,顺便给我。
那曲奇已经有点潮了。但是段澜慢慢地把它抿进嘴里,反复品尝舌尖上那点甜味……胜过他吃到的任何山珍海味。
李见珩眼疾手快地把准备坐到书桌面前的段澜揪起来——“除夕了,段老师还给我上课啊?别写了,带你出去玩。”
“除夕了还上哪儿玩儿去?”
李见珩戴上围巾,顺便给段澜也围上:“市里有家卖烟花的,他家从来不打烊。你放过烟花吗?其实我们这儿叫放炮。”他嘟嘟囔囔。
“有禁放令,抓的还挺严的。不怎么放。”
李见珩就把他往门外一带:“走,哥带你去买烟花。”
烟花铺子实在是琳琅满目,高矮左右上下都挂着摆着各种样式的烟花。
一小盒一小盒的是砂炮,打开后,火/药似一只只小蝌蚪般被包裹着;火/药筒一端带木杆的是窜天猴,点燃了能飞很高;成箱捆在一起的是二踢脚,李见珩把它抱起来放到袋子里,和段澜说:“有一年放二踢脚,没想到里头有几个是反的,要不是我跑着跑着摔了一跟头,可能就被二踢脚炸着了……”
两人一手一大袋子,满当当地拎着烟花离开。
街上的大小商场店铺都关门了,铁帘卷门上贴着福或喜字,灰屋、白雪、红灯笼红剪纸,北国年关并不寂寥,反倒有一种苍茫的壮阔。
现在回去还太早,蹲在家里也是无事可做,俩人把烟花往家门口一丢,喊上宋小渔就跑。舅舅气急败坏地下楼把几大袋子烟花拎上四楼。
三人晃晃悠悠拐出家属楼区,一摇二晃的,又到了一片广场。广场上少有人了,只几个年纪再小一点的孩子,多半是因为在家里又碍眼又碍事,就被当爹妈的一脚踹出来,勒令他们吃年夜饭了再回去。
李见珩蹲下来,揉搓了一个半大的雪球,就开始在地上滚雪人。
段澜没堆过雪人,笨手笨脚地照葫芦画瓢,但是他怎么滚小雪球,小雪球都胖不起来。不一会儿,刚沾上的雪就散了。
李见珩说:“你得用点力,把雪压实了……宋小渔你干嘛!”
宋小渔搓了一只小雪球,塞进了李见珩的脖子里。
李见珩被冻得打了一个机灵,翻身而起,兄妹俩在雪地里打起来,互相丢着雪球。不一会儿,就误伤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段澜,一只雪球凭空飞来,砸在他脸上、头发上,他又穿着红褐色的羽绒服,更像一只迷路的小狐狸,掉进雪堆里,又钻出来,抖了抖一身的风雪。
“靠,”段澜笑着骂了一声,“李见珩你就是故意的!”
但他懒得和幼稚鬼计较,继续埋头滚他的雪球。等李见珩和宋小渔终于把对方都弄得浑身是雪、扯平了,他已经慢吞吞地滚了老大一个雪球——到他的大腿根了。
李见珩给雪人屁股补了一个头,又折来树杈充作雪人的两只手。附近有小石子,捡了大小合适的别在眼睛上。鼻子和嘴巴就没有办法了。
三人躺在雪人身边,望着落下苍茫大雪的白色的天空——段澜忽然想起在飞来镇学农的时候,李见珩说,家里的天总是灰茫茫的白色的一片,原来果真是这样的。
“好大的雪啊。”
李见珩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会停呢?”
李见珩摇了摇头。
段澜把眼睛闭上,躺在雪地里小憩。
李见珩侧过头,看见他的脸上沾满了细碎的雪花。睫毛上、鼻尖、唇峰,还有脖子上的羊毛围巾,都落着一颗颗的晶莹的雪花。段澜本来就很白,此时因为捉来弄去玩累了,脸上浮出一点熏红。雪花落在他脸上,就像大自然天赐的点缀一样,像被筛得很细的一层星光,温柔地盖在脸上。
李见珩很确信,这一个瞬间,他想替他拂去这些风雪。
他的手就不听使唤地微微一动,一动,就碰到了段澜的手。
段澜偏过头来看他。
他以为段澜要把手挪开的,可段澜没有。
段澜对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的——从前他不高兴的时候、敷衍着笑一笑的时候,并不会有这样柔软动人的神色——但他是真的很开心一般,对李见珩完全敞开心怀地一笑。这些星光都碎了,荡漾在他的眸光之中。
紧接着,他反手握住了李见珩的手。
轻轻一握,很快又松开。
李见珩忽然心说,好想把段澜一直这样抓在身边。
李见珩为此多了一件心事,因而自顾自地闷头走在前面。
段澜和宋小渔落在后面,渐渐落得有点远了,宋小渔忽然快步走过来,揪他的围巾穗穗:“段澜。”她就是死也不喊“哥哥”或者“老师”。
“嗯?”段澜偏头,看见宋小渔的发旋。宋小渔实在有点矮,他只看见宋小渔冻得通红的鼻尖。
紧接着,宋小渔抬起头来,睁着那双眼睛看他:“你喜欢我哥吗?”
当头一棒似的,段澜脚步一顿。但他很快又不着痕迹地向前走,心里只算计了一会儿,就说:“我觉得是喜欢的。”
他喜欢李见珩吗?
这个问题段澜曾经在深夜里无数次地思考过了。一次又一次地推演、否定、重新计算,无论多少次,他都会走向同一个答案。
李见珩是他生命里独一无二的救赎。
他不能失去李见珩。
他对李见珩不是依赖、不是友谊、不是荷尔蒙一时的分泌紊乱。
因为他想要拥抱李见珩……拥抱他,亲吻他。
宋小渔是个很聪明、很敏感的小姑娘。段澜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察觉的,但她既然敢问,多半是有十足十的把握。如若这时还遮遮掩掩地逃避,未免太过懦弱。
因而段澜说:“我觉得是。——你害怕吗?”
“不怕。”宋小渔反问:“为什么要怕?”
也是。段澜想。社会如何看待“异端”,那是社会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只是灵魂相遇、产生共鸣,并且纠缠着不愿分离。
于是他捏了捏宋小渔的脸:“这么明显吗?我表现的。”
宋小渔摇了摇头:“喜欢一个人,是不自知的。”
他不再和宋小渔讨论这个问题,天地间又沉默了。
段澜的思绪就飞远了,他边低头走,边想:那李见珩呢,李见珩是否自知呢?
可不管李见珩自不自知,他都不会说什么的。他从来没打算向李见珩说什么、问什么,这样私密的情感只属于段澜自己,他只想一个人珍藏。
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弄明白一份情感的起源,也不会知道这份情感要把他指向哪里——但语言太唐突、太贫瘠,语言不足以表达李见珩对他而言的珍重。
就像雪花一样。
他忽然这么想,就像雪花一样。
永远不要试图抓住雪花、看清雪花。你抓住它的时候,很快地,它也会走向消融。
对于这样的馈赠,人类要做的,也许只是看着它无声落下,悄然经过你的人生。
这样的一瞬就足够余生怀念。
——正这么想着,段澜一头撞在李见珩身上。
他从思绪中惊醒,茫然地望着李见珩的背影:“怎么了?”
李见珩抬头看着遥远的天空,半晌才说:“雪停了。”他冲段澜笑一笑,伸手抓住段澜的手:“风雪停了……新年要到了。”
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