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莱从宿醉中醒来,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那是禾穗在火焰的高温里充分燃烧才产生的气味,但又不同于植物焚烧的刺鼻,膏油的洗礼让这种气味多了一份温和。

  “是谁在行祭礼?”她从羊毛垫上坐起来,按着有些疼痛的太阳穴,唤来侍女询问。

  “是主人在行火祭”侍女端着水壶进来服侍她洗漱,一边答道。

  “这种时候?”撒莱有些惊讶,随即一阵冷笑:“他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是罗得小主人”罗得已经算不得继承人了,但是这个家里的人仍习惯性的这样称呼他,索性没有人纠正,侍女用清水轻轻的替撒莱擦拭脸庞,告诉她罗得和亚伯兰闹别扭了。

  “您早早睡下了所以不知道,昨晚河东王们在婚礼上失态,主人很不高兴,罗得小主人说河东人都这样,这是他们的风土,没必要制止......”

  “主人气坏了,直说罗得小主人在所多玛学了很多不好的东西.....恐怕冲撞神,于是一早就让准备行火祭的事物”

  侍女絮絮叨叨的说以利以谢开仓取了多少穗子,多少香膏并清油,足有五六个人抬着,阵仗多么多么震撼。

  撒莱冷淡的听着,这些都是按照一定的例来的,往常会经她的手一起,许是今日她起晚了,亚伯兰自行做了主。

  见她懒懒的,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侍女忍不住在她耳旁悄声:“夏甲也去了火祭”

  撒莱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她看着说话的侍女,对方瑟缩了下,恐惧的内里夹杂着一丝隐晦的幸灾乐祸,并不是对撒莱的,而是与她同样身份卑微却有着不同命运的夏甲。

  “她求主人为孩子起名,主人就带着她一起去了”

  “荒谬!她有什么资格行火祭”撒莱震怒,一下打翻了侍女手中的水盆,正值妙龄的少女受惊的跪在她的身前,撒莱没有让她起来。

  这些自私自利的侍女只想看别人的笑话,撒莱心里很清楚她们并非真心为她着想,只是想借她的手打压夏甲,但是仍旧难掩怒气。

  家里的祭坛和撒冷的神殿不一样,她容忍亚伯兰去耶路撒冷为夏甲有孕还愿,她主既为众生之主她无话可说,但希伯仑的祭坛被她视为家坛,是这个家她在神前的象征,这个一向只有女主人才能前往的神圣之所,亚伯兰却带着夏甲去了......

  这个男人到底要夺走她多少东西才肯甘心!

  “去拿祭祀用的鲜花过来。”她冷声道,侍女匆匆爬起来照办。

  撒萊看着帐篷外面脸色差到了极点,待装扮得当,她起身从帐篷往外面的高坡走,没多久就到了祭坛。

  初熟的穗子抹上了油,旺盛得火苗给早晨增添了额外的热度,闻着这带着乳香的烟味撒萊反倒冷静下来。

  她看着前方,亚伯兰正在行火祭,夏甲挨在他边上。他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一心一意的向神祷告,神态平和的如同两个清白无罪的人。

  撒莱没有出声,她看了一会儿,最后将手里的鲜花摆在祭坛的边上就出去了。

  她不曾祈祷,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不得体的话,直到远离了那个地方,就像从某个牢笼里逃出来,她停在一颗新栽种的橡树底下。

  凉风从旷野吹来,吹乱了她的发,一缕秀发从发网里露出,长长的,在她眼前舞爪。

  屈起的手不断松开,握成拳又复松开,撒萊的眼中闪过恨意。

  为什么他们这样安然自若,她却要在这盛风之下独自品尝丑陋?

  可怜的女人啊,为这不合理的世道,她委屈又无措。

  天堂的主人垂怜她,想让她被黑暗念头裹挟的灵魂得到解脱,于是风的声音忽然变轻了,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抚了她的头顶,撒萊的眼皮渐渐重了。

  她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置身孟菲斯的王宫,但是她却能看到亚伯兰愧疚的坐在河滩上不吃不喝,看到他不惜用自己的血祭尼罗河,以血红的河水向法老索回自己,看到他在获得法老的许可后欣喜的去迎接自己。

  那又如何呢?

  她用未来的仇恨目光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只看到了他抛弃自己的举动,内心并无波动。

  似乎有人轻轻的叹了口气,没等反应,她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她的头顶说道。

  【撒莱是个好的,合该做万国之母】

  撒萊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竟不得体的靠在树下睡着了,她却顾不得形象了。

  “是您吗,吾主”

  她激动的望着自己此前背靠的这棵橡树,她听亚伯兰说过神会入梦,祂曾多次入亚伯兰的梦,却一次都不曾入她的,她以为那是神偏爱男人胜过偏爱女人。

  然而梦里的那句许诺,冥冥中她感觉自己听到过。

  “我知道那是您”细白的手掌紧贴在橡树的枝干上,撒莱的神情很温柔,“在埃及的时候我就一度感觉到您在我的身边”

  “您一直看着我,对吗?”

  “是您让我不惧胁迫”

  “是您保全了我的名声,”撒莱欢欣而敬畏的说着,又像是在抱怨祂的偏心,“所以我从不埋怨您爱亚伯兰胜过爱我”

  “即便您实现了他所有的愿望”她低落的垂下头,很小声的说,“我却什么也没有……”

  但撒萊很快收起了这种失落,人不该和神抱怨,亚伯兰曾告诉她祂听得最多的就是抱怨,祂不会喜欢。

  “为什么要叫我做这个梦呢?吾主”她仰起头,望着那还不浓密的伞盖,“挫败,失落,神经质,它们快要将我埋没了”

  “我知道您不想让我走入歧途。可是我不曾做错什么,有人却要越过我的头,夺去我的荣光,我的地位,我如何甘心?”撒莱闭上眼,静静的感受湿润的空气在脸上流动。

  “神啊,我不懂,女人自己捍卫权利难道不对吗”

  但是风中除了树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什么回应也没有。

  “主人,您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呢?”夏甲行完希伯来人的火祭后就和亚伯兰一起从祭坛里出来,她知道亚伯兰对祭祀一事的重视不亚于她们国度里的埃及神官,因此整个过程中也紧张的不敢多说一句话,只等出来了才迫不及待的问。

  “……”女人期待的看着他,亚伯兰却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因为这次行祭他没有得到任何启示,虽然十次里面九次神都不会理他,但心虚的人难免急迫——昨夜迦南河东的五王酒酣兴浓,竟然在婚礼上做出了不堪的行径。

  一想到后半夜他返场看到几个男人光着膀子贴在一起的画面,亚伯兰的脸几乎都要绿了。他很庆幸当时已是后半夜,许多客人们都已经离场了,没有叫太多人看见,但是他仍旧觉得这场婚礼受到了污染。

  最主要的是他不知道这种当众行yin的污秽事情是否被神看见了,祂又是否会因此发怒.....

  亚伯兰觉得很有可能祂已经生气了,但是除了教训失职的罗得一顿还能做什么呢?就在亚伯兰烦恼得眉间都要打结了的时候,一阵风从他身边刮过,他忽然感应到什么,抬起头就看到不远处站在树下的撒莱。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撒莱置身在一条巨蛇之下。

  “撒莱!”他跑过去一把将她从树荫拉到太阳下,“你在做什么?”

  撒莱凉凉的看着他,和他身后的夏甲,亚伯兰的喉咙好似被堵住了。

  “我....”

  “......好像看到了蛇”

  撒莱身体一震,蛇的威胁就像是刻在了人的骨子里,她想到近来自己的所思所为,下意识认为那是神对她的启示。

  她知道与亚伯兰抗争的念头让她快要失去理智,哪怕现在她也不想认输。

  但是她不能让嫉妒和仇恨蒙蔽了自己的眼,若嫉妒和仇恨是两把伤人的武器,被割伤的也绝不会是自己。

  ‘就如那条在伊甸园里蒙蔽了人类之母夏娃的蛇’她低下头,神色晦暗难辨。

  “我什么也没有做”

  “可是......”

  “亚伯兰,”撒莱打断他的话,“给孩子起好名了吗?”

  亚伯兰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他怔了一下,答道。

  “还没有”

  女人不再说话,她的神情让亚伯兰感到恐惧,他感觉妻子离他很远,他不得不伸出手拥住她。

  “撒莱,你在想什么”

  “孩子的名字....以撒,怎么样?”撒莱看着天空,眼中闪过一丝苦涩。

  她多想有个孩子啊,想了很久很久,久到早已经在心里默出了他的名字。可是最终连这个名字也让了出去,她一生要强,临了陷入这样的境地,可是她不得不妥协,不得不退让。

  她不想让自己变得丑陋又陌生。

  那不值得。

  ‘如果这是您给予我的命运,我将顺从,只请您不要忘记对我的许诺,就像您允诺亚伯兰的那样’

  骄傲战胜了恶念,理智破除了幻影,想通的那一刻,她终于能转过头心平气和的同面前这个人说话。

  “我想了很久,”她看着亚伯兰,无法忘记他的背叛,却能对他淡淡的发笑。

  “是个好名字吧。”

  以撒,神使我喜笑。

  夏甲的孩子会让撒莱喜笑吗?亚伯兰抱着她,没有说话。

  “她真让我失望。”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再次出现了,见撒莱并未如预期那般顺利被黑暗意志动摇,‘她’捏碎了一枚诅咒椰枣,随即幻化出真身。

  黑发红眸,正是路西法。

  他和别西卜亲身走访希伯仑,打探了这个让他们不屑一顾的家族的内幕,发现他们并不友善,内里充满了矛盾。

  “雅威挑人也不讲究了,不过没关系,总有人能帮我达成目的”他冰冷的眼神落在不远处咬唇看着那一对夫妻的埃及侍女夏甲的身上。

  嫉妒,贪婪,如杏仁一般甜蜜又苦涩的情绪源源不断。

  “可怜又卑微的女人,加上她肚子里的那个肉球,会成为这一家人坠入魔乡的关键”

  ——

  【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人,仿佛听到命运在对她嘲讽,好像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融入】

  可是她又如何能放手呢?

  有些人天生拥有一切,有些人却拼命才得到一点。

  所以抓住了就不想放手,得到了就渴望更多。

  离开熟悉的家乡,来到陌生的地方,放弃不属于自己的尊严,像一条狗,对着主人摇尾乞怜,夏甲知道很多人都看不惯她。

  身居高位的人鄙薄她的出身,议论她踩着她的女主人上位,低贱的人恨她命好,嫉她脱离了底层,私下从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没有近亲,没有挚友,她只能如藤蔓一般,紧紧的依附着边上唯一能攀上的大树。

  对于撒莱,她是畏惧的。

  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固有的阶级横亘在她们之间,撒莱的威严和喜怒无常让她自侍奉那一天起就小心谨慎,与此同时她的欣羡也一日多似一日。

  多好啊,主母的身份,主母的容颜,主母的骄傲,夏甲以为能侍奉撒莱这样的女人就是她这一生能攀登到达的顶峰了。

  但是她发现她错了。

  山外还有山,天之骄女外原来还有天之骄子。

  高贵明艳自有傲骨的主母在主人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这里的人将女人比作男人的肋骨,来自埃及的夏甲无法理解希伯来人在男女性别之间制造的差距,但是她不在意,因为对她而言,这与她一直以来感受到的人与人之间差别没有两样。

  她多么的欣喜,原来主母也不是永远都高高在上的。

  会发疯,会流泪,在帐篷里从天亮等到天黑,原来她们都一样.......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像是终于找到了她们之间的共同点,从那时起,夏甲就不再畏惧了。

  日复一日的争吵,相看两厌的夫妻,这一切在她眼中都成了机会。

  终于有一天,她突破了那道防线。

  这个在她眼中圆满温暖的家终于碎了,她成了那道缝的填补,那一天,看着主母不可置信又愤怒的表情,她的心却生出了隐秘的快乐。

  ‘高贵的女主人啊,我知道您的憎恨,您的不齿,您的卑视,可是,是您亲手将他推开的。’

  她好不容易有一个家,好不容易才有了立身之地,而现在,被夺走的危机感悬在她的头顶。

  她无法接受主人和主母重归于好,她怎能甘心一切化为乌有?

  ‘您不是骄傲吗’

  ‘您不是该永不回头吗’

  ‘您丢弃的,我如获至宝,您不屑的,我体惜珍爱。您已经拥有了许多,为什么要转头来同我争这一样我仅有的’恐惧和自卑的从那双黯淡的眼里溢出,随即转化成更深刻的敌视。

  ‘您说过的,是您说过不要的啊!’

  因爱生妒的女人将如矛的目光对准撒莱,她不知道撒莱没有与她相争的念头,所以像一只自我感觉被逼到墙角的公鸡,凶狠的,不可理喻的跳脚。

  仗着自己的肚子,她开始处处打压撒莱而彰显自己。

  她从未想过,这会让她的命运迎来悲惨的终结。

  而赠予她这种悲惨的不是别人,不是她警惕仇视的主母,恰恰是她爱着的,深深信任着的。

  亚伯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