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亲临,众多孟菲斯官员和神庙僧侣已经提前站在港口等候。

  眼见沉重的大船推波驶来,正所谓河内浊浪翻滚,坝上人声如沸,他们相互交流,阳光照在那些个光滑的头颅上,竟比远处的白墙更为闪亮。

  顿顿的两下敲击过后,船桨声止,未等整个船体靠岸,就有手持刀戟的士兵跳下,他们为法老清出一条道,完了分列两道,形如雕塑,个个神情肃穆,周身散发着历经战火才有的冷冽气魄,令人不敢轻近。

  船下官员们经此震慑,再望向上方那艘大船,眼中的散漫已然收敛了许多,四周寂然无声,只听舷梯缓缓放下,珊克卡拉随即跨步而出。

  黑头发,宽肩膀。身量高挑身形魁梧的年轻君王有着一张宽阔的脸庞,他生的很英俊,昂首挺胸,鹰一样矍铄的黑眼睛如利箭,又像是真正的神子,是以不将底下这群凡夫俗子放在眼中。

  孟菲斯的诺姆长见了法老,眼中闪过一丝惊叹,立刻端着各色宝石迎上为法老洗尘,他俯身下拜,称已经在行宫内准备了宫宴和表演。

  珊克卡拉任由他亲吻自己的脚面,闻言微微一笑。

  “如此,孤便期待了”

  话罢,再不理会迎上来的众官员,金红色的披风一甩,便迫不及待的略过他们向着岸边行去。他心念美色,连政务也抛在脑后,官员们不知其中缘故,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久闻法老爱石头,下埃及物阜民丰自持旧贵,自然也要献宝,却不料法老无意他们花心思收集的宝石,不仅无意,态度之敷衍冷淡堪称不屑一顾。

  新君的不按理出牌动摇了他们一直以来的自信,反倒顾不得生气了。

  维西尔将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在心里直叹国君魄力非凡。

  下埃及自持百年底蕴一向气焰嚣张,对来自上埃及的政令阳奉阴违,合该教训一番。不过现下他们既然有心向法老效忠,冷落一次挫挫锐气是好的,太过就不是美事了。眼见差不多了,老谋深算的维西尔这才慢悠悠下船为法老周全。

  他扶起趴在地上的孟菲斯诺姆长,采取打一榔头再给个甜椰枣的策略,只说法老对上埃及关心殷切,挂怀多日,又‘不经意’透露出法老有心在两地各设一位维西尔的意思。

  维西尔一职位高权重,地位仅在法老王之下,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这位脸上这才又复了晴,立刻表示自己向来对法老忠心耿耿,这次又在清剿前朝余孽之事上出了多少力云云。

  前朝势去,相反底比斯如日中天,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于是现任唯一的维西尔听了只作笑,两方的老狐狸你来我往,虚呼迎合了好一会儿,直到跟随法老的近侍回来。

  维西尔由他附耳过来,听到法老离去不是出自什么权谋,也没有酝酿什么暗招,只是看到了一个女人——维西尔.....维西尔非但不失望,反而老泪纵横。他真心实意的拍了拍孟菲斯那只老狐狸的背,直赞下埃及风土养人,然后也不管他一脸错愕,兴高采烈的让近侍带他去见见让法老回归正途的‘伊西丝’。

  可不就是‘伊西丝’吗!

  比起只会让上埃及倒霉的拉神之女哈托尔,他们聪明机智的伊西丝女神可是让拉吃到了苦头,能将法老从对石头的迷恋中解救出来的女人,定然是受他们伟大的阿蒙神的指派而来的——哪怕维西尔听近侍说那是个外族女人。

  阿蒙神在上,珊克卡拉王终于想开了!

  等维西尔怀着对撒莱素未谋面却已然极高的好感,走到稍显冷清的河岸边的时候,当然,现在也不冷清了,此前被官员驱赶的普通民众认出了法老的仪仗纷纷挤在外边看热闹,士兵们已经将这片空地包围起来,维西尔越过人墙走近,法老正满心欢喜的看着撒莱。

  他脸上的狂热不亚于当初一开始看到‘哈托尔’石像,甚至比那更胜。

  “你叫什么名字”

  “何处而来”

  “可有婚配”

  撒莱早已将被风吹落的面纱带回脸上,男人目光炽热,一连三问目的明确,直把撒莱羞得躲到亚伯兰身后不肯出来,她紧紧的抓着丈夫的背后长袍,却惊讶的发现亚伯兰的身躯在微微发抖。

  她掩在面纱后的容颜显出惊愕,珊克卡拉却像是才注意到眼前还有偌大的一个人。

  “你是何人”他的眉宇不自觉皱起,带着一种领地被侵犯的威胁和不悦,冷峻的审视着面前的男人。

  “和她是什么关系。”

  卫兵们感受到法老王的意志,不约而同亮出手中的武器,冷光显在亚伯兰的眼中,令他齿根战栗,遍体生寒。

  “她......”他张嘴欲言,欲言又止,感受到撒莱的手攥着他的衣角,亚伯兰回头望她。

  女人的直觉如此强烈,仿佛预感到什么,她的眼中充满了不安和不自觉的祈求,甚至遗忘了站在一旁的埃及王。可是亚伯兰不敢忘,法老刀一般的视线犹如实质,不断想起那个失去侄子的中年人和换粮的官员。

  ‘杀夫夺妻...’

  男人的尊严是什么?

  是活着。

  被驱逐也好,没有家也好,那些都没有什么。

  ‘奥西里斯神?那是上埃及的人才信的’

  亚伯兰抿着唇,一寸一寸将自己的手从撒莱手中抽出,缓慢而坚定。

  只有活着,才拥有对‘日后’指手画脚的权利。

  统治埃及全地的法老王,来自野蛮之地,以武力夺取领土的上埃及君王杀死他如同就像切菜一样容易。

  他不能死。

  “亚伯兰......我害怕”撒莱轻轻的摇了摇头,眼中渗出泪花,

  “不要怕,撒莱”他低声说道,声音同赤色的眼眸一样嘶哑到可怕的地步,

  他不能死。

  ‘我要把这地赐给你的后裔,我将立你作万国之父’

  神的许诺犹在耳畔,他必须要活下去,万国之父的荣耀在等着他,他不能死在这里。

  “她是我的妹妹。”避过撒莱不敢置信的眼神,他对法老王轻轻的说道。

  一时间,仿佛有听到心碎裂的声音,远在河对岸的神有所感,却没有动作。

  蓝色的睡莲逐水而下,黑白两道身影立在岸边,人间的喧嚣远去,结局已经落定,仿佛一切都已与神魔无关。

  人不能长久的爱着石头,即便那石相之美绝无仅有。

  傲慢的魔玩弄人心却没有真正掌握人心,神对此不多做评价。

  路西法沉默的看着河岸上那一片热闹,背在身后的手心攥起,他输了赌约,但是输的心不甘情不愿。

  他以为雅威会如何破局,却不料仅是找了一个类似夏娃的女子。亚当爱夏娃,不惜违背神意,与之结合,因为那是他的肉中之骨,但是珊克卡拉一眼迷恋上与夏娃相似的撒莱,却更像是肉中之毒。

  是幻影,是一种宿命。

  路西法不承认那是真爱,但到底他和雅威赌的不是什么是真正的爱。

  不管怎样不甘,他输了这是事实,于是他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这样问雅威,也好似在问自己,他思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权力,地位,财富,力量......什么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哪一样都是。

  “你想毁约?”神看穿了他的内心,金瞳在烈日下泛出一丝冰冷的焰光。

  “不”路西法驳道,“我只是忽然发现它们对我都挺重要的而已”

  他不想当一个无耻之辈,若与雅威同为地狱之主,他愿欣然与之分享自己所有的一切,可是既然已经意识到雅威不能与他同道,当初设想的一切都被推翻。

  “你想毁约。”神不意外,也没有失望,就像是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

  路西法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但是他不显于色,反在脸上露出笑容。

  “若是,你当如何”

  神定定的看着深渊之王,赌约是路西法主动发起的,誓言也是他指着大圣堂的名义下的,如今说要毁约的仍旧是他。

  寻常造物尚且不受此等愚弄,更何况身为世间主宰的天神。

  他们相互对视,会晤以来因为路西法刻意收敛的尖锐和矛盾,仿佛在这一刻苏醒。

  路西法一动不动,红眸没有泄处半分情绪,但是他的心骗不了神,他不再压抑自己,决心抛弃这段想念了千年的友情,可是他不知道此刻面对的不是他臆想中蒙受神眷的雅威,也不是他以为能有一抗之力的雅威。

  甚至他所谓的敌友之距,也从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因为无论是敌还是友,是光明还是黑暗,在神面前都不具意义。

  狂风忽起,白衣随风怒号。

  魔鬼意图摆弄他的毒牙,神并不在意他的威力,可他的自以为是让神的心渐渐冷下,祂从来都是你待之几许,便回之几许的存在。

  “不如何”祂淡淡的说道,没有谁能在神的注视下违背誓言。

  路西法既没有更改世间之法,就不能毁约。

  “你想不想不重要”不论想还是不想,他都只能遵从法则真理。

  因为神要他履行承诺,接受失败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