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狱的毒雾悄无声息的蔓延，构筑出梦的幻境，诱使远古的人类生出不好的思想。
空虚的希望遍布大地，非分的欲望日益膨胀，狂妄与自大在凡间变成寻常——一个孩子出生了。
那原是一个普通的喜庆日子。
亚当夏娃失去次子亚伯之后，又生下一个儿子，名为赛特。
他代替该隐与亚伯，成为亚当众子之首，子又生孙，孙有曾孙，人类开始在大地上繁衍，以诺出生的时候，人类的始祖已经有了数不清的子孙。
西面这一脉也不过是普通的牧人分支，20户左右，以族长为首，都住在帐篷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矮山坡上放羊。
族长雅列是个沉默到有些闷的男人，与之对应的是他踏实稳妥的处事准则，然而当这个男人抱起唯一的儿子，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
他成婚多年，妻子却迟迟没有怀孕的迹象，同辈在他这个年纪，儿子都在生儿子了。
现在总算如愿。
“您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呢？”女人看着父子和谐的一幕，露出温柔的微笑。
雅列尚且在思考，身后一阵风，却是一群人鱼贯而入。
他不明显的皱起眉，高大的身体挡在产后的妻子前，等看清来众，他心中怔了一下，随即低头恭敬的行了一礼。
“祭祀大人”
“嗯”白袍的祭祀简单的应了一下就看向他臂弯里的婴儿，“我来看看孩子。”
人与神之间的联系是在赛特的儿子以挪士之后建立起来的。
以挪士求告神之名，无人知晓真假，但当他真的说出**字，人类始祖的亚当夏娃却激动的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从那以后，与神对话的权力就一直掌握在以挪士一支的手上，祭祀之位世代传承，无人能撼动。
至少雅列无法拒绝祭祀看孩子的请求。
祭祀在孩子的额上抹了一层油脂，清油顺着额头下滑，别样的触感引起孩子的不适，他扭着幼小的身躯，抗拒祭祀的触碰。
祭祀皱起眉，显然不喜他的反抗，哪怕这只是个婴儿。
‘他抹到孩子的眼睛里去了’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但是人类仍旧专注的举行着他们独属的受膏仪式，显然没有或者说听不见这个声音所说的话。
‘我来给他吹一吹’一个女声轻柔的响起。
隐去形体的天使俯下身，正面对着婴儿，她银色的长发垂落，像羽毛一样拂在孩子的脸上，轻灵的气一吹，孩子咯咯的笑起来，为这神清气爽的感觉。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天使看着孩子纯洁的笑脸，怔了怔，回头说道：“我看这附近出生的，没有哪个比他更好看了”
可爱的孩子像是听见了她的赞美，牢牢的抓住了天使的一个手指，尽管在人类的眼中，他不过是突然伸出手，在半空抓着一团空气。
‘他抓住我了’艾德娜有一些失措，求助似的看着另一位同伴，她怕挣扎得太厉害会不小心伤害脆弱的人类幼崽，但是她的同伴却对这视若无睹。
他只是心神不属的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以诺，我把他交给你了，艾德娜”拉结尔这样说道。
“啊这！”艾德娜刚想拒绝，天使看护人类已是惯例。
但是很多天使到最后克制不住犯错也是真，虽然这一点在艾德娜接管权天使之后有所转变。
在很多天使眼中，新生的天使长官就像人类口中的老巫婆，她制定了许多严厉的规定，约束了权天使与人类的接触。
艾德娜自觉只需负责管理天使就好，她从来没有守护过人类，今天来到这里也只是因为天堂有长官下界，只有她的品阶足够诚意接待而已。
但是天使长并不听她推辞，只说了一句，“不要让他到东边去，这是神的嘱咐”
说完这句话他就消失了，也不知道去往何处，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艾德娜都没有再见到他。
‘这可怎么办？’天使漂浮在半空，苦恼的看着白胖的婴儿。
‘真的要我当你的守护天使吗？’她仿佛自语的说道。
孩子睁开眼，帐篷里就像是被阳光照耀着，突然明亮起来。
他澄明的眼定定的看着漂浮在上方的天使，脸上露出了比太阳更灿烂的笑容。
“神迹！是神迹！”
祭祀带来的那一堆人砰的跪下，他们脸上皆是难以克制的恐惧和激动。
白袍的祭祀大约是见多识广，脸上是如常的冷静，同一脸茫然的雅列解释，不过声音亲和了许多。
“人祖此前做了一个梦，这孩子的降生正应了这个梦”
祭祀没有说是什么梦，雅列也没有多问，只是听从祭祀的吩咐，给孩子起名为‘以诺’。
意为奉献者。
“不要辜负这个名字，好好抚育他成才吧”
雅列抱着儿子感谢祭祀大人的好意与祝福，然后恭敬的送他出去。
“这不干你们的事，回去后把嘴都闭上，我自会向人祖说明情况”
祭祀离了这片地，就与同行的那些小祭祀吩咐。
见他们点头应是，祭祀压下眼里的复杂，朝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返程。
他原以为‘以诺’这个名字能属于自己的孙子，不料一向好说话的人祖却拒绝了。
‘必须是被神选中的才行’人祖同他这样说，‘所罗巴旦就是所罗巴旦，不能成为以诺’
所罗巴旦就是出生在巴旦的人，同奉献者比起来，显得那样平庸，完全不像是一个高贵的祭祀后代应有的名字。
但是人祖有令，祭祀只好让他的孙子改回原来的名字，嫌隙的心却无可避免产生。
他尚且不敢违背神的旨意，给这孩子起名以诺，却对亚当瞒下雅列之子天生异象的情况，只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族长儿子上报。
人祖的子孙太多了，多的是终身都未曾见他一面的。
‘若你是奉献者，即便不知此名也能成为义人’
一个乡野的以诺又能成什么大器呢？
天下众人都是亚当的直系子孙，按理说亚当也不偏袒其中任何一支，然而他自以为表明了态度，后代子孙便会按照他的意愿执行。
却未曾料到有些人的心是越生越小的，即便他们有着道貌盎然的外表。
就这样，亚当寻找天使托梦的时候所说的，即将在人间降临的‘以诺’许久无果，只道神所说的时候未到，渐渐也不在意了，转而将重心放在天使所说的另一件大事上。
人世与从前相比，确是乱了，可若说有大灾降临，亚当翻来覆去也没有头绪。
直到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他曾经的四个孩子，他们在血海中翻涌，浮沉，惨叫。
他醒来的时候眼里仍残留着一丝恐惧，低头下望，他发现夏娃的枕头也是湿的。
这是否预示着灾难相关？
亚当不知道。
另一边，权天使艾德娜临时受命，被人类幼崽绊住了翅膀。
拉结尔实在很不会找帮手，艾德娜并不懂得如何照顾孩子。
‘不与人类接触如何守护人类？’
听闻长官也要开始当守护天使，从前被她暴力镇压的权天使们纷纷从各处跑来看热闹。
她是空降的天使指挥官，走得是以力压制的路线，所以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迎着他们好奇又挑衅十足的视线，艾德娜硬是的抗下了重任，预备向他们展示何为真正的守护之职。
开始她就像门神一样整日整夜的守在帐篷外面，防止邪祟入侵就是她想到的最好的守护方法，然而帐篷里的孩子一直在哭，哭得她心浮气躁，只想狠狠的责问那一对新手父母，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那么乖巧，他们家的就那么吵呢！
“是不是饿了？”孩子的父亲忧心忡忡的问。
“不久前才喂过”
在排除了饿了，渴了，拉了，生病了了等一系列会导致孩子哭泣的原因之后，雅列夫妇愁眉不展。
“是不是应该去找祭祀看看？”
“对！这孩子出生时第一眼看到是为他受膏的祭祀，祭祀一定有办法”孩子母亲如同找到了精神依托，抓住丈夫的手说道。
艾德娜皱了皱眉。
那个祭祀？
眉眼紧窄，目光冷厉，一看就不是和善的面向，想来生下来是被复仇天使守护的。
她这样想着，身体穿透帐篷，看着襁褓里不断哭泣的孩子。
奇迹般的，以诺的哭声止住了，他睁着葡萄大小的眼睛，咿咿呀呀的朝天使伸出手。
银发的天使与他四目相对，渐渐收敛了一身的火爆气息。
‘我可不会抱你。’她这样说道，却再没有离开孩子的身边。
她并不担心以诺看见自己，一般孩童在三岁之后就看不到天使了。
因为那个时候，凡尘的杂质彻底侵入人类的眼睛，除非天使主动显现，而他们幼嫩的心灵又未记事，在那之后很快就会忘记自己曾经见过天使的事情。
而她最多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感慨一句。
“明珠蒙尘也只能变作鱼眼”
三年匆匆而逝，‘鱼眼’在天使出去后睁开眼，他看着天使守在帐篷外的身影，聪慧的目光如水玉一般。
艾德娜重归原位当起了门神，却不知道以诺一直能看见她。
但是他却也像赌气似的不搭理天使。
殊不知再纯良的本性，也会因为那一声‘鱼眼’生气。
艾德娜贴身守护了以诺三年，以诺就记了她三年好，又短暂的记了半年仇然后重归于好。
时间让他从双足刚能站立长到了能驱赶成群的绵羊到好几里地外放牧的年纪。
他放羊的时候，艾德娜就在不远处守着，偶尔和串门的其他天使谈话。
除了不会饿肚子，天使的生活和人类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会私下交流自己的守护经，数落哪个人类幼崽伤脑筋，哪个幼崽生的聪明漂亮能让他们长脸。
就和母亲爱带着他去各家串门炫耀比拼没两样。
不同的是，天使们对人类幼崽的耐心最多只能维持到六岁，那之后，再优秀的孩子也无法博得他们的关注。
六岁以前，以诺无疑是最长脸的那个孩子，他总能看到艾德娜在把别的守护天使比下去以后脸上露出的得意。
六岁以后，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他都很少听到天使的夸奖了，听到的更多的是惊叹。
‘艾德娜怎么还守着他呢？’
‘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需要守护天使了，你要陪他到什么时候？’
周围尽是这样让人生气的话。
天使的陪伴是有时限的，以诺意识到这一点。最让他难过的是艾德娜从来没有给过承诺。
她总是回答那些天使：“再等等”或者“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他不自觉的，在其他天使在场的时候默默走开，这样就不用听那些让人伤心的话了。
艾德娜始终不知道以诺能看见她，神经大条的她奇异的发觉每次有天使来找她，以诺的情绪就会变得低落。
渐渐地也很少让那些天使来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忧郁呢？’艾德娜困惑的在以诺边上拔草。
‘在拉结尔回来要是看到这个样子，我该如何向他交待’
以诺于是就知道在那个‘拉结尔’出现以前，艾德娜会一直陪着他。
于是他又可见的高兴起来，就跟六月的天气一样，说晴就晴。
‘那就不要遇见拉结尔就好啦’他这样想着，看着阳光下的艾德娜，她洁白的羽翼比三个月的羔羊更纯白，她哼唱诗歌时的荣光胜过世间一切美。
如此又是三载，他们始终形影不离。
一日，雅列将儿子从牧场叫回来，问他。
“我听人说，你常在山坡上习字？”
以诺尚未答话，雅列继续同他说：“我们作为牧人，一辈子都是牧人，要放一辈子的羊，识文断字对我们的帮助不大。”
男孩没有说话，如同在等待什么。
果然，没让他等多久，一个声音就从耳畔响起。
‘才不是这样呢’天使生气的看着他的父亲，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从天堂下来的，对学习和教育十分在意的天使不理解人类为什么会过分看中工作。
如果雅列能听见天使的话，恐怕就能回答她，为了食物，为了生计。
以诺是人类，所以理解父亲话里的深意，同时也清楚天使有多不食人间烟火。
‘以诺是被神选中的孩子，才不会放一辈子的羊’
这话天使说过很多次，但以诺从未觉得自己被神选中过什么，他就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也同他们一样普普通通的就长大。
和他们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从不在泥土和羊粪里打滚——他不可能在艾德娜的注视下做任何不得体的事情。
他渴望学习，因为这样他就能听懂天使哼唱的那些诗歌的意思了。
他的初衷只是这样而已，哪怕这样只会加重他的负担，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和天使之间的差距。
就像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土一样没有可比性。
洁白的羽翼擦过人类的手臂，如空气一般穿透，却仿佛让他体会到实质的被蓬松的羽毛触碰的安慰。
以诺不由看向天使。
在漫长的光阴中，他们始终形影不离，无论他在哪儿，艾德娜过不了多久也会在那儿，像一只护犊子的老鹰，气势汹汹的守护着他。
小的时候，没有谁欺负了他还能平安的到第二天，以诺多次听到艾德娜和守护其它孩子的天使吵架。
虽然很不应该，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每想起，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弯起。
天使不自觉的溺爱让他心生欢喜，同时也促成了他的早熟，承袭了雅列老实性格的以诺不愿艾德娜为他过分操心。
他从不轻易与旁人生气，就是为了不给艾德娜找麻烦，也怕她会因为这样离开自己。
却不知这种行为反而让艾德娜对他放不下心了。
以诺是个面团子。艾德娜看着他不亚于天使的精致脸蛋，补充了一句。
‘充其量是个长得好看的面团子’
以诺没头没尾的听她突然冒出来一句，有些困惑，不过他听懂了那句好看，习惯性的露出被夸奖的微笑。
‘笑，就知道笑！’艾德娜恨铁不成钢的说了一句，以诺被欺负了也不吭声或者说很容易被欺负的印象深深的刻在天使心里。
所以她看谁都觉得对方会欺负以诺，即便那是人家自己的父亲。
‘玛勒列的儿子！当初你的守护天使就跟我说你念书奇差’天使气的在室内团团飞，十分不客气的在孩子面前翻他父亲的黑历史。
‘观星天赋是零！’
‘草药辨识能力几乎没有！’
‘逻辑学得一塌糊涂！’
‘工具学倒是勉勉强强，可只专精一门太偏科了！’
‘就你这样的，我看玛勒列都愿意送你去上学，你怎么能因为自己学不好就阻止你的孩子上进啊！’
艾德娜愤愤，仿佛是自己念不了书一样生气。
“……”以诺听艾德娜不停歇的数落他父亲，多少有些无言以对。
不愧是和其他天使斗嘴从没有输过的艾德娜，她的词汇量简直令人惊叹，可惜该听见的人类听不见。
看到艾德娜为他的前途生气，以诺有心想说，不是的，如果父亲只是为了阻止他，就不会特意把他叫过来了。
但是当他望着天使异于人类的躯体时，又咽下了话。
不是没有升起和他的守护天使交谈的念头，但他清楚天使以为他看不见，所以他才能一直在自己的身边看到她的身影。
如果揭穿了，他以后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天使了。
说他胆小也好，自卑也罢，他不想打破这种稳定的平衡。
“虽然我是这样想得，可是你这孩子从小就与众不同。”雅列不知道他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有一只脾气火爆的天使冲他猛扇风，只是继续同儿子说话。
“你出生的时候，就有一位祭祀大人说你是能成材的。”
‘那算什么大人！’艾德娜撇了撇嘴，‘明知你未来不同凡响，也不见任何表示’
‘还有，你曾曾曾爷爷也太不上心了！按我的话，他早该把你接到身边养去！’
哪里的资源能及得上人祖所在之处丰厚？
“作为一族之长的儿子，你有资格去那儿……”以诺一人听两家话，他面色平静，显然听得毫无压力。
“只是你要明白，”小地方没有专门传授知识的地方，要想学习专门的学问只能去更大的主城，雅列定定的看着儿子。
“你可能会遇到很多不公和欺凌！”
天下本为一家，为何还会有不公和霸凌出现？
年轻的以诺尚且不明白父亲的担忧，他郑重其事的说道：“如您所言，我留在这里能得到您的庇佑”
父亲是族长，虽然只是个小族长，没有意外的话，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日后也会继承父亲的位置，衣食无忧。
“可是我更愿意成为能庇佑您，庇佑母亲，庇佑整个族群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的不像个孩子，一道光穿过昏暗的帐篷，穿过空气中浮尘，落在他的身上。
那一瞬间，雅列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以诺刚出生的那会儿。
他是晦暗中唯一的光，是神赐予这个没落家族的希望。
“我知道了……”他哑声道，“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就好”
‘不用担心，玛勒列的儿子，我会保护以诺的’艾德娜终于感受到雅列的心情，她信誓旦旦的冲那个父亲说道。
“您不用担心，神会庇佑我的”以诺笑着说道。
雅列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拿出一张粗制的羊皮地图，摊在儿子面前。
“我们附近有两座主城，距离差不多，都很远。”他顿了下，撇去慈父不舍的心，在地图上方虚虚的比划了一下。
“你想去哪一座？”
以诺低头去看，地图上标了两座主城，分列东南，他原意属东面那座城，因为听说那里更繁华。
正当他的手眼落下的时候，艾德娜跟着凑近看了一眼，她想起拉结尔的嘱咐，顿时紧张起来。
“不要东边！不要东边！不要东边”她在以诺的边上念叨。
以诺动作微滞，他收回手，同他父亲说道。
“南边吧”
“确定吗？”雅列多问了一句，“听说东边的阿加雷斯城更繁华一些”
以诺点了点头。
‘好诶！’艾德娜欢呼一声，不吝啬的夸奖她省心的被守护对象，‘真乖’
他于是笑，为天使的孩子气。
‘看吧！还是南边好吧，以诺自己也很高兴选了南边啊！’虽然南边好像是荒凉了些……
“嗯”
艾德娜一怔，这种无障碍的应答让她生出了以诺在应她的话的错觉，但其实他是在应他父亲的话。
大概是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