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雷震子请陈医官二人与我们一同进了房间,转身刚要提茶壶,就被止住:“不敢劳动殿下,还是正事要紧。”

  天化在旁笑道:“陈老伯是这个脾气了。你赶紧教他看伤,我们自己会倒水。”

  陈医官教弟子从身边的布囊中取了针砭之类放在案上,又对雷震子道:“请殿下解了上衣,如平日一般运起功法来。”

  雷震子依言盘坐下来行功。陈医官道:“你们仙师老爷说伤在肺腑深处,然而寻常动武并不碍事,可是如此?”

  “的确。”

  天化小声道:“我看有人拎着三件长兵出的阵,气都不喘,大抵是不碍事。”

  陈医官将右手三指在雷震子寸关尺上搭了片刻:“殿下不必说话,只设法牵动伤处,我自然知道。”

  我和天化再不敢出声,只盯着陈医官的手看。

  雷震子神色不变。过了一盏茶工夫,陈医官抬起左手,按在他中府穴上,顿时令他皱了皱眉。

  两人都不言语,似乎颇有默契。其后陈医官又沿着肺经试探了几个要穴,终于道:“殿下禀赋非凡,先天强健,只是这次被困迁延日久,伤处有些淤滞。最好还是由卑职施针看看,或可通畅气血,便痊愈得快些。——若的确没有助益,也请恕过。”

  雷震子道:“陈医官每次探到穴位,的确都是法力牵扯伤痛最锐利之时,末将实在钦服。——便请施针。”

  陈医官接过弟子手中银针,点在中府和太渊两穴上,又教运功一周,期间捻针数次。待雷震子收势,便起下银针道:“今次只是小试,若殿下觉得有益,晚间或明日再用针罢。”

  雷震子道:“末将不说虚言,果然扯动伤处少了。——便请先去看我家道兄,末将自己再调息片刻。”

  天化笑道:“你不用忙。这半晌我也没听见哪吒那边动静,想是太乙师伯心疼,舍不得放他回来,或者另有妙法治伤也说不定。”

  陈医官道:“黄公子,我的确听丞相说李三公子有超凡仙体,与寻常血肉之躯不同,只是不知详细,可否与卑职说知。”

  “你老见过他怎生形容?”

  “在相府匆匆见过两次,一望便知不是凡人。”

  天化憋着笑,指着我道:“和我这位杨师兄比,谁更好看些?”

  陈医官笑道:“卑职只知,他可不像杨将军,能容你当着面这般编排讲究。”

  正说间,门外脚步声响,哪吒的声音道:“硬要说时,是黄公子更好看些——你乐意了?”

  天化开门笑道:“你的耳朵难道比杨大哥的狗还灵。”

  哪吒正说是他嗓门太大的缘故,忽见陈医官出来,便上前秉手道:“丞相已吩咐末将,请陈医官诊治时须谨遵医嘱,不发妄言,”他看了天化一眼,“——也不与黄公子同室。”

  别说是我,连雷震子也笑出来:“莫非师叔真如此说。——我留下天化在此,你倒快去。”

  我同了陈医官师徒,与哪吒来到他房中。陈医官先不提运功,只把着他左手腕脉诊了片刻,微笑道:“公子的师尊果然妙法非凡。”

  哪吒道:“那自然。——却不知你老如何见得?”

  “你的脉象,若不细看,与寻常哪个父精母血的活人没两样。”

  哪吒笑道:“若是细看又如何?”

  陈医官教他解开外衣,在大椎和关元处轻按了两下,沉声道:“请公子运功一周,若牵扯肺腑的伤处,无需勉强,尽力就好。”

  哪吒依言而行。陈医官依然右手把脉,左手却迟迟没有动作,直到两柱香之后,才在他中府上一按,随即皱眉不语。我心下唯恐有甚么不妥,只盯着他的手看。

  陈医官又试探了几处要穴,待他行功已毕,叹道:“这却难了。——公子的经脉也与常人大致相同,但几处细微走向仍有些特异。若是寻常疏通筋骨之用,推拿施针也没妨碍;然而法力运转时,若下针的次序不当,恐怕扰乱气血,倒生出祸患来。”

  哪吒抬头道:“陈医官果然十分高明。家师也早与我说知。我自己多半知道哪里有不同,但要循脉络施针却不济事。只因平素没妨碍,也就未教旁人知道。”

  陈医官微笑道:“只怕令师是有意而为?若是精于此道的对手欲一击制敌,或是潜藏的细作要暗害于你,他们不知这个关窍,岂不好些。”

  哪吒笑道:“无怪师叔方才叮咛再三,教我见高人虚心受教,不可轻忽。”

  “莫油嘴,你倒是自家说说,如今怎生区处。”

  “说甚么?无非我照旧行功吐纳就是了。似这般疼痛,还不至于忍他不下。”

  我看着他肩背上无数寸余长短的暗赤色伤疤,又想起黄河阵中幻象,心头已经替他疼起来:“你既然自家知道,还是设法找到经络的正位才好。”

  陈医官道:“虽这般说,眼下他毕竟脏腑有伤,探寻之间不免多增痛楚,因此我也犹豫不决。”

  他停顿了一下,对哪吒道:“不过我有句话要说与你:丞相不日就要发兵与闻仲会战,他知你和雷震殿下刚强好勇,战场上岂能忍住不动法力;若出战之前未能复原,想来你两个是作不成前队了。”

  哪吒闻听转身看我:“如此说,法子倒有一个,却要杨大哥助我。”

  真没见过激将法这么好使——天化都未必能中这条计。

  可是被他这么看着,我就没法点破:“无有不可。”

  他似是想到了甚么得意的事:“你道法修为极好,又刚受了黄河阵的磨折,想来对法力流转十分敏锐。少时我尽力运功,你沿着我身上感知法力的走向,自然也就寻到经脉了。”

  我虽然听了前半句就知道后文,却还是一惊:“若我错了,岂不害了你。”

  “你不会错。——何况长痛不如短痛,要是十天半月运功时都这般拉扯得疼,还不如一次疼得痛快些。”

  他又看着陈医官道:“你老也莫要小看我。——我既说了忍得下,就是忍得下。”

  陈医官道:“你或是等丞相过来,或是教你家兄长在此,不然你这“方子”我不识得,不敢便试。”

  哪吒道:“我大哥二哥还在芦棚上,也不知两位师伯为了甚么事,将他俩好一顿数落。——师叔嘱咐我来找陈医官,幸好大哥不知,如今我们趁早办了,免得他回来多有话说。”

  他也不看我,只自家将佩剑解下,法宝撂在一边,正色对陈医官道:“杨将军在我等玉虚门人之中居长,也如我亲兄长一般。我的主意若那般犯险,他岂能不阻拦的。”

  陈医官似是忍了笑,对我秉手道:“既如此,杨将军便请协同,借仗借仗。”

  我尽力沉心静气,在哪吒对面盘坐,双手虚抵在他膻中穴上。陈医官道:“暂且只看肺经一路就好。若人家全身经脉的虚实都教咱们晓得了,也不妥当——一朝他有不遂的事,我俩岂不落了是非。”

  哪吒笑道:“哪有作郎中的这般说话。”

  他甫一运功,从丹田行至膻中,又往手太阴而去,我已经感到他的法力灵动充盈,若有实质一般。沿着流向,可以追寻到中府和云门的位置,果然都要更靠后一些,而从天府开始与常人无异,直到少商才又向指节偏过去三分。

  我粗通医理,却不敢代为施针,只能待他收势,再一一比给陈医官看。哪吒道:“等下施针,若需在牵扯到伤处时示意一二,可提前说知。不然我只顾运功,便忘了皱眉咬牙也是有的。”

  陈医官道:“若我下针没大偏差,你自便就是。”

  再次行功一周,却似花了更长工夫——只因陈医官下针和捻针之时总要停下来看一眼哪吒的神色;我比他还更心虚些,眼光不敢离了他的左手。

  好容易完事,陈医官起下了针,不禁长出一口气:“不求有功,但愿无过。——若侥幸医得好,只谢你的杨师兄罢。”

  哪吒站起来深打一躬:“自然要谢陈医官,果有奇效。明日若再来一遭,想来便全好了。”

  “明日自然还要来的。不过公子切勿操之过急,多多静心休息,也有助益。”

  他二人告辞而去。哪吒将衣服收拾齐整,看着我笑道:“任凭杨大哥要甚么谢礼,我都尽力寻来给你。”

  “甚么大事,还要谢礼。”

  “若不是大事,怎么自从起了针,你便直盯着我看……在你心中我就这般不济?”

  我想说你若“不济”,天下哪还有强梁的人;话到嘴边却改口道:“果然不痛?……你说句实话,就当是谢我了。”

  “说不痛,你又不信。教我还说甚么。”

  他转身向窗外看,似乎不想让我见到他的神色。

  “我与你讲个笑话:当初闻仲的鞭,我的确是用脸接下了,可实则……也是会痛的。”

  哪吒回身看了我片刻,却忽然展颜道:“师父予我这副身躯,其实也同肉身一般可察寒热痛楚……若真不觉疼痛,战阵中岂不难辨危机。”

  我还有话要说,却被他握住我的右手,另一只手也覆上,似是反过来安抚我一般:“我知道你想说甚么……若哪天我疼得禁受不住了,自然教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