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师叔的目光从哪吒那里移到我的脸上,似乎在努力分辨甚么。片刻之后,他突然坐直了身体,随即便要下地。众门人惊喜交加,纷纷上前挽扶,让他坐在桌案旁。

  数道目光一齐向我投射过来,我只好再次开口:“师叔,秦完等左道之士摆下恶阵在前,师叔可有筹策?”

  师叔依旧神色木然。大家正面面相观,一个侍从推门进而入,未曾关紧的窗扇正和门相对,一阵风卷了进来。外面天气晴好,这风却势头猛恶,寒冷刺骨。哪吒秉手道:“师叔在上,此风来得不善,不知主何吉凶?”

  师叔也不看他,只缓缓抬起手来,掐指寻纹。众人见了,半惊半喜,只道他尚能推算阴阳,想来并无大碍。岂知师叔再不言语,眼光也逐渐复归迷离。不过一盏茶工夫,他垂下手,依旧双目阖拢,鼾声渐起,任众人捶胸顿足,连声呼唤,只无回音。

  此日起,众门人每天三班,日夜在师叔住所看护守卫。姬发数次亲来探视,亦只是焦急担忧,无计可施。

  转眼又是十几日过去。这天将近四更,我突然醒来,如何也睡不着,便提早两个时辰起身往师叔住处去。还没进院门,便听得门里兵器响动,我微一迟楞,停步要拔佩剑,却听见哪吒的声音:“住手!是杨将军。”

  门口两个军校见我进来,放下手中长矛施礼:“夤夜间只得多加提防,将军勿怪。”

  我摆了摆手,走到廊下,见哪吒独自站在房门口,全副衣甲,手执长枪,夜色中眼光炯炯,却掩不住面上三分疲惫之色。我心下一翻,勉强笑道:“如何就知道是我?”

  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皱眉道:“知道就是知道了,有甚好问。”

  “师叔如何?”

  “依旧那样。武师兄和小薛师兄在里面看护。——杨大哥怎么来得这般早?”

  我盯着他看了片刻,叹道:“你午后还要巡城,先回去罢,我替你就是。”

  “不必。”

  “那你进去,让我在这里。”

  他似乎没听见这句,只是抬头看着尚未亮起的东方天际,眼光慢慢从茫然转为犀利。

  “杨大哥。”

  “甚么?”

  “我想回山请师父来看看,师叔到底是何病症……”他不再看天,却依然避开我的眼睛,“——或者竟不是病症。”

  多日来在脑海里盘旋的那个念头升了上来,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沉声道:“我若是你,却不回山,只是多担些辛苦,一力在这里护住师叔……”

  他似乎吃了一惊,双眉微挑:“……然后教杨道兄独自去敌营走一遭?”

  我盯着他,微笑道:“说甚么‘回山请师父来’,是借故要去商营罢。”

  “……。”

  “你也猜到恐怕是秦完他们暗算师叔,却在我面前弄鬼!——眼里可还有别人么?”

  他哼了一声,挣开我的手,不再答话。

  后来我切齿深恨的是,自己当时没有真刀真枪教训这家伙一顿。

  那样的话,也许他日后不至于真的一次次变本加厉孤身犯险,没心没肺地把我撇在一边。

  自然,当时我没有想那么多;而且在我来得及想之前,就听得房内武吉和薛恶虎一齐惊呼:“师叔!”随即便是哭声。

  我们冲进屋去,伸手去试师叔的鼻息,触手寂然。

  不到一盏茶工夫,众将和玉虚门人纷纷奔至,姬发也带人赶到。几位御医看过师叔,纷纷哭禀丞相已然仙逝,无可回天。

  一片哀声之中,突然传来兵刃出匣的清响。

  说时迟那时快,我跃出半步,探手握住了姬发横剑于颈的右腕。他尽力想要挣脱,究竟敌不过我的气力,那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千岁乃群龙之首,岂可如此!”

  众人也纷纷上前苦劝,姬发摇头不语多时,还是垂下泪来:“军国大事,全仗相父主持;今一旦亡故,西岐强敌环伺之下,焉能得幸!不如各位将军各自散去,孤自缚去见闻仲,也免得军民涂炭……”

  刚刚赶到的散大夫躬身道:“千岁此时心中伤恸,又闵怀万民,故生出此念;实则以当下情势,即便我君臣一同请降,昏君如何就能放过西岐?黎民百姓依然无幸,且空负了丞相数载艰辛。”

  姬发闻听此话,更是哀戚:“相父为国操劳,何曾得享一日康宁!如今身故,令人思之何忍!”

  文武一边落泪,一边还要打起精神劝慰他。我料想自己不必插言,便斜身退开两步,却正和哪吒的目光对个正着。他神色郑重,示意我往师叔那边看。

  此刻几员重臣正说到如何料理丞相后事,停灵何处,举哀几日。我心念一闪,抢上前去,在师叔前心处摸了摸——竟是触手微温。

  “启千岁,丞相并未身死。”

  众人皆是一惊。武成王便问:“杨将军如何得知?”

  此时我已经重又验看了师叔周身,虽然手足已冷,脉象全无,却能感应到周天之气缓缓流转。我口中只答“丞相胸前尚热,必有回生之望”,心下却默默存了好大疑惑。

  君臣大喜过望,便依然安排专人轮流在榻前守护,又计议请医问药的事,却听得侍从禀报:“门外来了一位道长,求见千……”

  “人命关天,贫道实在等不得,贤王勿怪。”

  凭空现出一位细目长髯,身形瘦削的道者,却正是太华山云霄洞赤精子师伯。诸门人见了礼,又与姬发引见。姬发延师伯上座,他却顾不得坐,只到榻前看视师叔,连连摇头叹息。

  “子牙此劫,并非疾病,乃遭人暗算,魂魄离体所致。”

  众人相顾变色,连忙询问如何救治,赤精子摆手道:“各位休问,待贫道救人去来。”

  他这一去便是半日,只到掌灯时分方回,却是神惶气促,任我们追问,只说“此番不谐,待我再往一个所在去,若不能救子牙,贫道也无颜面来见!”

  眼看他一道遁光走了,武吉直看得发怔,扭头问我:“杨师兄,咱同门的尊长,也有如此……如此急性子的不成?”

  这情境下我自然笑不出来,只叹口气道:“想来玉虚宫的师祖当年教徒弟时,也不是那般容易罢。”

  我本想此番不知几时回来,不料天色未明,赤精子师伯又是一道金光凭空现身:“莫提别的,顾人命要紧!”

  他分开众人来到榻前,将师叔头发散开,从袖中取出个葫芦抵住泥丸宫,轻轻击打那葫芦底,只三四下,师叔缓缓睁开双目,见我们环立在旁,面现讶异之色。赤精子师伯绕到他面前,颔首笑道:“子牙,教人这般陷害,还分了一魂一魄往玉虚宫去,真是个诚心之人。”

  师叔大惊,翻身便要下地施礼,众门人连忙上前搀扶,赤精子道:“自家弟兄何需客套。想来你心下也知了几分缘由,我便与你细讲讲。”

  原来执掌落魂阵的姚斌起了歹毒的主意,在阵中立起个草人,写了师叔姓名,作起邪法将他魂魄拜去。师叔数日来魂魄逐一离体,自然颠倒昏乱。前日他剩得一魂一魄,却仍神明不昧,飘荡中径往玉虚宫去,正被南极师伯见到,使葫芦收起,又遇到赤精子一力揽下此事,前来西岐搭救师叔。

  “昨晚本来得了师父指点,去八景宫求大老爷借来八卦太极图,才得入阵抢回子牙魂魄;谁知一时不慎,又将太极图失落阵中……”

  师叔和我们虽然吃惊,也只得纷纷解劝,说不日破了十绝阵,自然将至宝收回,奉还大老爷。至于非得去八景宫求宝,那么之前第一次入阵如何未得成功,是否也失落了些甚么,自然没人涎皮赖脸去问。

  ——人家不顾身命救了师叔活转来,总不好嫌弃他不够能干罢。

  姬发得了讯息,刚刚天明便从王府赶来,对师伯千恩万谢,比前日更加礼遇隆重,设了净室,命专人款待。师叔经此大劫,毕竟精神不济,自在府中将养,教我们各回住处好生休息。

  现在想来,我那时的确年纪尚轻,心里略有个疑问便放不下。

  “昨日你如何知道……师叔并未殒身?”

  “……若人身死,魂灵离体,我能觉察得出。”

  “据师伯说,那时他一魂一魄不是正被姚斌拜了去么?”

  “你也说了是一魂一魄,那般细微我怎能晓得?真是‘鬼才知道’了。”

  我站在住处院墙之外,哪吒在我对面靠着墙壁,神色颇有些不耐,想是腹诽姓杨的你一般熬了这许久,还有精神问东问西。

  “即是觉察得出生魂离体,也是非凡本事,惜乎我没这般能为。”

  “这算甚么……”他说话间神色一黯,却很快复原笑道,“你须一辈子莫要学会这般‘能为’才好。”

  那一瞬间我突然醒悟,心下大惊,正要出言挽回,却不知该道歉或是安慰。

  “你要是肯学,我还有真正看家绝招:若一瓢凉浆水饭,七八个饿鬼来争,如何抢得过他们?学了这个,才是实在本事。”

  “莫要再提……”

  “如何,怕了么?”

  “……。”

  “我早知道你晓得我的事。既然晓得,就别怪我说些‘鬼话’来吓你。”

  面前这人笑得十分得意,仿佛和谁比武时占尽机先,又仿佛在说一件天大的趣事;然而我如何看不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黯然。

  那些传奇般的故事里,旁人只记得轰轰烈烈的表象,只有主角才尝过深入骨髓的痛楚。

  ——不仅是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