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雪山中无数重重叠叠的巨石堆积的地方,传说中有一位大妖被封印在此地,三言两语被作为一个诡怪故事来吸引过往游客。

  对登山客来讲,神话传说简直不值一提。

  他们来这里是体验登山的孤寂,享受雪山的壮观秀丽,欣赏它们独一无二的美景。那些细腻哄人的传闻都是小孩子爱听的了,于他们无用。

  听完之后,心里甚至留不下一丝波澜。

  雪山里的危险无处不在,尤其是在露天的野外中,死亡更是如影随至。

  毛利雾仁就是其中的一员,雪崩来临之时,恐惧和绝望是存在的。但是,在被铺天盖地奔涌而来的雪埋葬那一刻,他想到的却是不应该跟母亲因为一些琐事而吵架。

  在生命面前,鸡毛蒜皮的事都不算什么了。

  如果,妈妈跟自己最后的回忆就只有矛盾和痛苦,她后半生一定会笼罩在愧疚和悲伤的阴影之中吧。

  人类的灵魂轻飘又虚弱,毛利雾仁其实已经有了一种预感……

  但没想到的是,他一睁开眼看到的时满天的红黑,阴沉沉的红色雾气在周身环绕。

  强大无匹的身影寂寥单薄的坐在那一处石崖上面,当那人虚虚地瞥来一眼时,毛利雾仁被定在原地,压迫感扼制了他的灵魂。

  脱离肉体后的魂魄,居然还会流下冷汗吗?

  威压消失,毛利雾仁尚且能够喘息。

  漫天都是漆黑,这个地方只有面前这一个人,周围都安静都没有一丝声音。

  如果只是他待在这里,会疯掉的吧。

  毛利雾仁从这人的压制中回过神后,先是悄无声息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没发现对方又主动开口跟他说话的意思,才试探性地看向对方。

  光是一眼,就让他浑身僵硬不敢乱动。

  不可能是人吧……虽然早就有预感了,但是更能直观地因为这件事而接收到自己可能已经死亡的事实,未免还是会难过。

  男人一头凌乱的红色长发,刘海随意地翘着,从头上的两边长出白色坚硬的长角,两只精灵似的尖耳上佩戴着黄金耳环。

  他的审美还挺……特别,是某些女孩很喜欢化的烟熏妆,黑色眼影、黑色嘴唇,尖长的指甲都是黑色的,好像是故意把那张俊脸胡乱折腾成这样,有种野蛮生长的姿态。

  穿着黑色长袍,脖子上戴着用黑色珠子串起来的野兽牙齿,浑身上下都写明了我不好惹这几个字。

  太可怕了。

  但是,又不得不面对啊……

  毛利雾仁脑海里滑过一张担忧看着他的脸庞,温柔、包容,不知不觉就克服了恐惧。

  他重新扬起了笑容,尽量用开朗阳光的声音这样说:“你好,可以拜托你用我身体回家吗?只需要之后做一件事就好了——”

  ……

  重新见到光明的恶罗王怔愣,他的眼睛被雪白明亮的天花板刺激得流出眼泪,脑袋又让绷带缠绕了几圈,细碎的黑发从白色绷带里探出头来。

  望着眼前捂着脸默默哭泣的女人,之前的回忆突然浮上来。

  ——“跟母亲说,对不起么。呵,愚蠢又弱小的人类。”

  “雾仁,你终于醒了!”

  恶罗王蹙起了眉头,弱小得如同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虫子似的人类,正是这具身体的母亲。一见到他睁开双眼,就搂着他嚎啕大哭。

  毕竟是之前已经答应了那个人类的承诺,就算心里再怎么对人类不屑一顾,他勉为其难地遵守一下诺言吧。

  “抱歉,母亲……”

  在几百年前搅弄风云、弄得天地间腥风血雨、人人色变的恶罗王从来没向人类道过歉,说话都显得别扭尴尬。

  能让他低头的人……哦不,祂才不是人类,至今还不存在。

  一家人终于团聚,都在庆幸毛利雾仁的大难不死。

  瞳色俨然已经由澄亮琥珀色变成黏稠浓丽红色的男人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床头柜子边上放置的果篮,里面端端正正地摆了几颗饱满水嫩的蜜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雾仁的眼神很复杂,仇恨眷恋都一同杂糅在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珠里。

  情绪很多很杂乱,不过都如出一辙的深刻。

  …………

  男人穿上黑色的高领毛衣,披了一件灰色的毛呢大衣,黑色短发顺伏地耷拉在头上,戴着皮手套的双手懒懒散散地把玩着一颗类似鸡蛋的椭圆形白蛋。

  “没想到雾仁居然愿意和我一起来祭拜神明,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这些都是虚假的,让我不要再相信这些了……”

  毛利亚子穿着桃粉色的大衣,脸上气色很好,看起来就像是毛利雾仁的姐姐,年轻、漂亮。

  脸色苍白病态,深红眼瞳的男人听了她的话后抬起头来,面对神明时依然是不屑一顾的姿态:“和人类一样喜欢耍小心眼的生物,确实没什么好值得敬畏的。”

  毛利亚子目露无奈的神色,轻轻道:“雾仁,不可以这么说的。那毕竟是神明,就算不信祂们,也不可以不敬。”

  毛利雾仁识趣地闭嘴,眸光冷淡,心里想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么说,我也要去感谢神明的保佑,幸好你能够从灾难幸存,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神社外面热火朝天,鸟居更是崭新干净,雕刻着笔走龙蛇的金边文字。

  一旦踏入鸟居这个神社的入口,就代表着进入了“神域”,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神明的注视。

  毛利雾仁没有任何退后胆怯的意思,从前的恶罗王不会有,现在的人类也依然不会有。

  真没想到啊,他出来的第一件事依然不是想方设法拿到自己的身体,而是去寻找祂……

  那位神明,害得他魂体分离,身体被投入黄泉的火焰山永生永世地灼烧,灵魂囚禁在不见天日与无尽寒冷的雪山中一直都无法逃脱。

  怎么可能不会怨恨,不想报复呢?!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而是睚眦必报的凶恶妖怪啊。

  这座神社的神使恰好是狛犬,毕竟这是最常见的神使了,仗着人类看不见它,就坐在鸟居上面嘻嘻哈哈,腿还一晃一晃的。

  毛利雾仁冷冷地盯着它看。

  “雾仁,不进去吗?”毛利亚子转过身,温柔地问。

  “不了,我在这里等你就可以了。”他又淡淡地补充:“早一点晚一点出来都可以。”

  毛利亚子对此已经有了预料,去参拜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自己孩子,没发现对方有跟上来的意思,便失望地离开。

  雾仁他……自从活着回来后,变得冷漠了好多。

  狛犬左晃右晃,惊恐地发现地面这个雄性人类仍旧看着它,眼珠还会随着它移动的方向转动。

  双眸就像冰一样寒彻入骨,脸色也太惨白了吧,就像是久病难愈的可怜鬼,但是这种高傲的姿态,一定不可能是普通人啊!

  “你……你能看见我?”狛犬飞下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好奇发问。

  男人的眼神很冷漠,甚至没有任何太大的波动,可狛犬就是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一个意思:你蠢么,难道不会看吗?

  它简直欲哭无泪,现在的人类……都这么凶吗?

  “你侍奉的神明,是谁?”

  “诶?!居然不知道就跑过来参拜!”狛犬有些生气,它插着腰碎碎念:“我侍奉的主人可是惠比寿大人……”

  不是祂。

  也对,祂的神使才不可能是一只蠢兮兮的狛犬。

  “你知道那位神明吗?掌管驱邪驱鬼的,大神实命。”毛利雾仁不耐烦地打断狛犬,懒得听它吹嘘自己主人的丰功伟绩。

  狛犬的神色有些奇怪,被人类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怒火也忽然消灭了,它叉腰古怪地问:“你怎么会知道那位已经陨落的神明……”

  陨落?

  毛利雾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是不是因为才从医院里出来,所以身体没有恢复,以至于耳力也变得差劲?

  它说的其实是另外一个词汇,对吧?

  毛利雾仁不愿意承认那个答案,在身体深处的、属于恶罗王的灵魂在嘶吼、不甘。

  噩耗是不会随着他的心意而改变。

  “早在十几年前,就是新时代,那位神明就湮灭在天地间,已经上了陨落的神史集,好多大人物伤其类,悲痛了好久呢。

  其实进入工业时代后,祂的神体就变得虚弱透明。为此祂的神使还想过各种办法,但都失败了。”狛犬想到这儿,还心有戚戚。

  如果是它的大人陷入这种境地,它也会陷入疯狂的无措当中吧。

  现在快二十年了,寂寞的……二十年。

  雄性人类脱力般坐在地上,单手撑着脑袋,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可能是和那位神明有旧念所以难以置信吧。

  狛犬看他可怜,就多说了几句:“人们因为发展高科技后能够到了呼风唤雨的地步,不再乞求神明的风调雨顺,已经不会信仰祂了。一两个人的在意,根本无法稳住神明摇摇欲坠的魂体,结局已经不言而喻了。”

  雾仁抿紧了嘴唇,几乎崩成了一条发白的直线,脸上唯一一点艳色的地方也被抹平了。

  忽然间,他猛地抬起头来,怀疑的目光如同一柄利剑直直地朝着狛犬射来:“不可能,你在说谎!我记得祂主掌驱鬼驱邪的神职,现代绝大多数人都对鬼邪还迷信,怎么可能不继续信奉祂了?!”

  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死死锁定住狛犬的身影,想要找到它戏弄自己的证明。

  狛犬目移,在雾仁眼神逐渐变得危险幽深的时候,它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呜,要是被那只叫做巴卫的狐狸知道它被人类威胁到身体发抖,肯定又会毫不留情地嘲笑它一遍了。

  “是、是这样的,那位大人当时主动放弃了驱鬼的神职,换成了执掌风雨的能力,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总之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情况。”

  狛犬就跟说话烫嘴似的利落交代完所有事情,生怕说完了还会挨揍。

  神明缺失了人们的供奉和信仰,神力逐渐下降,最后更是彻底消失不见。

  因为是神,所以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它可以发誓,绝对没有说半句谎话。

  怎么可能!!

  雾仁不甘心。

  就这么简单的死了?消散湮灭在人世间?

  那么他因为那家伙遭的罪,活生生忍受的痛苦算什么?!

  不可以!祂必须得回来!

  必须——!!

  坠入深渊般凄厉哀绝的声音,就算是黄泉之主伊邪那美听见这道声音,身形都颤了一下。

  一滴清澈透明的水珠滴入倒映着天空的水面,瞬间荡涤开一圈一圈的波纹,而时间线骤然被拉回到几百年前。

  那个众神云集,妖怪活跃的时代。

  ——集众神之力,拥有驱邪、驱鬼神职的神明诞生,祂是由桃子变成的大神实命,名为木木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