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无比漫长的故事落下帷幕后,车里安静得吓人,没有一个人出声。胖子张着嘴满脸唏嘘,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二叔终究还是没忍住,打开车窗点了一根烟。我沉默地看二叔抽烟,感觉闷油瓶紧了一下握着我的手,转过头见他正安静地望着我。我冲他笑笑,也反握紧他的手。

  “所以蛇人其实是瘸子,他……还活着?”我问道。

  我皱眉停顿了一下,意识到如果瘸子没有死,如今我不能再用“它”来称呼蛇人。哪怕我们眼中的蛇人再凶狠异常,在那段往事里,他原本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二叔朝窗外吐了口烟:“大概吧,那两兄弟没发现他并未当场断气,把他丢到井里,反而让他捡回一条命。他可能在井下找到了什么东西,让他能在深山老林里活到现在。但很难说现在你们见到的,还是不是当年那个瘸子。”

  我明白二叔的意思,哪怕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这个世界上依旧存在着无数超出我们想象的物质。瘸子活了下来,但那些诡异物质带来的改变,也使得他如今不可能再是一个正常的人。

  “所以这些事我不想告诉你。吴邪,这么多年了,你在我面前装得再老练,原本的那点性子还是没变。你一旦知道他原本是个人,下手还能这么干脆吗?”

  二叔表情冷静,脸在烟气中却显出几分沧桑:“他恨吴家人,那两兄弟之后再避着,这次迁坟却不得不回来。这是个因果报应,对于瘸子来说,却也是个契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报复吴家人。”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瘸子在地下时是真对我们动了杀心,看似还保存着人的思维,实际上已经没有了理智。但那段往事太过惨烈,也使得我没有办法站在对立面替吴家人说话。

  这是吴家人欠他的。

  我再次沉默下去,闷油瓶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此时忽地淡淡开口道:“刚才我带人去找阴宅的入口,路过埋尸地。那里下方的土层比我们想象得厚,这次暴雨降水量更大,将那里的土层冲薄了。”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他手指扣住我的手,面无表情继续说了下去。

  闷油瓶说他们从那里路过时,看到断层上全是水,泥浆大股往下流。被水连续冲刷,那里却比当时发现尸体时还要腥臭,甚至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味儿。

  二叔他们直觉有问题,立马顺着陈道士当时躺着的那个坑往下挖。挖到三四米左右,泥土开始发绿,黏糊糊的,混着种奇怪的浑浊汁水。腐烂的味道也越发明显,让人作呕。纵使在场的大多下过斗,也有几个伙计受不了,跑到旁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二叔面不改色,指挥其他人继续挖。不多时有人一铲子挖到块硬物,和土一起扬到上面,在场的定睛一看,发现是块头骨。

  我感到疑惑:“这也是个坟?把陈道士拖过去是想让他入土为安?”

  闷油瓶摇头:“不是人的骨头。”

  下面的土里埋满了大大小小的尸体,种类非常繁杂,全是山间的动物。小到蛙类野兔,大到狍子山猪,什么都有。皮毛骨头肉块外面裹着层粘液,和泥巴搅成一滩腐烂物,堆满了整个地下。

  闷油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再继续。我却是已经明白过来,嘴不由得微张,感到后脊发凉。

  陈道士死亡最离奇的地方不在死因,而是死后出现的地点。瘸子可以轻松将他从坟山拖到隔壁,但又为什么要拖过去。

  他在隐蔽的断层上挖坑将陈道士的尸体放进去,但因为二叔的人到得太快,没来得及将尸体掩埋完全,最后被小满哥找到。而这次的强降雨,则将这个地方的真实作用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这是一块储藏地,用来掩埋和储存猎物。瘸子在莽莽大山中阴差阳错活了下来,但想要在深山中继续存活下去,他还需要进食。

  我感到头皮发麻,如果陈道士没有这么早被小满哥发现,他的尸体大概不会只有摔伤拖拽伤这么简单。最后我们能找到的,也只剩下烂在地里的不完整的残肢碎肉。

  闷油瓶安静地等我自己想明白,最后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吴邪,他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我知道。”我闭了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这个道理一开始我就已经明白了,在面临利害抉择时,人都是自私的。闷油瓶在这个时候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护我们周全,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转头看向二叔,淡淡地说:“他还会再回来吗?我们追他时发现了一条密道,从吴家坟山附近一直通到老宅,这些年他大概一直在附近徘徊。”

  “我不知道,但你们这次把他伤了,估计会消停一段时间。到时候人都走了,他想追也追不过来。”二叔夹着烟冷笑一声,“不过,其他吴家人他顾不过来,当年参与了这件事的人我就不保证了,特别是那两个主谋。”

  他转头又看了我一眼,突然有些感叹:“说起来,你小时候好像还见过瘸子,我可能也见过。那时候你才出生不久,到你这代,本家就一个独苗,全家稀罕得跟什么似的。你妈带你回老宅上香,老三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村人知道。当时全村的人都来看你,说不准就有他。”

  他看向窗外的雨幕,表情复杂:“那个时候老三还在,瘸子也还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

  当时太小了,还没记事,我并没有这段记忆,闻言也不由得有些唏嘘,最后笑笑,说:“可能还真见过吧,不然在地下怎么追成那样,大概是觉得面熟。”

  二叔听我这么说动作却突然顿住,张了张嘴没出声,眼里快速闪过几分欲言又止。

  我眼尖捕捉到他这表情,内心不由生疑。闷油瓶和二叔瞒着我瘸子的事,是怕我受影响下手不干脆,但看起来这两人好像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二叔却很快又把表情藏得滴水不漏,扭头冷冷瞪了闷油瓶一眼:“事情没办周全,管他面生还是面熟的,都有了个后患。”

  我见二叔这样眉头一跳,也顾不得去多想刚才的事,顿时觉得头大,生怕他又要和闷油瓶呛起来。说起来这事还是我拖了闷油瓶的后腿,真怪不得他。

  正想开口帮闷油瓶辩解几句,二叔眼疾手快地朝我比了个“闭嘴”的手势,满脸写着“老子不想听”。他狠狠地将手中剩下的烟一口气吸尽,把烟屁股弹出车窗外:“瘸子的事我也是来了之后才具体打听到,这事大哥用不着知道,你顺着他的意过来了,再假装没事了回去就是。”

  他抬手弹掉袖口的烟灰,穿上雨披拉开车门:“下面那个地方不简单,按你们所说是个很奇特的阴宅。你三叔当年是冒沙井的地头,一年要跑五十多回,搓麻将都能和村里所有人轮番打一遍。连他都没提过山里有个这种地方,看样子那个屋主藏得很深。”

  我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瘸子不是屋主?”

  此话一出我就知道是句废话,按照那段往事的描述,瘸子是村里某户人家的孩子,只是不幸得了畸形病,被表伯叔兄弟俩袭击后落入井里。也正因为这样,那个阴宅才会变成他之后在山里的住所。

  但那个主棺好像是空的,如果瘸子不是屋主,那墓主人……我正欲发问,二叔却摆手再次止住我的话头。他拉上帽子走进雨里,转身眯起眼看我:“接下来没你的事儿了,现在给我回祖宅,尽早把你爸妈一起带出去。”

  二叔的眼神警告意味极强,如果是在道上,估计看到这眼神的人早就被就地掩埋了。我条件反射住了嘴,点点头。二叔这才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最后着重和闷油瓶对视了几秒,反手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车里再次安静下来,胖子伸着脖子,见二叔走远,才重重吸了几口气:“可他娘的憋死我了,你们叔侄俩这气氛也忒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坐断头宴。当年的破事实在太惨了点,你那两个表叔真不是个东西。”

  胖子面露厌恶之色,朝着车窗外狠狠呸了一口:“财取之有道,命各自由天。胖爷我哪怕要和那老天爷斗一斗,也不屑做这种腌臜事。”

  我赞同地点点头,胖子见我还在想屋主的事,又说:“别瞎琢磨了,你说你一天天的,脑袋瓜里哪儿来这么多东西想。那瘸子不是屋主也算半个屋主,鸠占鹊巢的事儿多了去了。你看他没事还给屋子里的尸体造尾巴,可不把那里当成自己家。”

  “那些粘液应该是种消化液,可以把人体溶解后再粘连。”闷油瓶淡淡补充道。

  胖子点头:“说不准他粘着粘着,一不小心把屋主人给溶没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脑门:“他娘的,你二叔他们光顾着下阴宅,我都差点忘了另一个当事人。这林二想必也是凶多吉少,不像陈大师还留了个全尸,没准也被溶没了。”

  他感叹道:“不管是林二还是陈大师,要我说都是飞来横祸。那瘸子不容易,卧薪尝胆多年,终于等到了那两个狗东西回来。你这个吴家人也是倒霉,格外受人家的照顾,可能还真是看你面熟。你看他放窗台上吓唬人的照片,从你穿开裆裤到这几天没洗脸,时间跨度那叫一个大,说不准老早就跟个跟踪狂似的偷拍你……”

  胖子嘴里没个把门的,起了个话头停不下来,叭叭叭就是一通逼逼。我本来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着听着却心头猛然一震,脑子里瞬间划过一个非常重要、但又被我忽视掉的地方。

  我一把揪住胖子,死死盯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胖子冷不丁被我抓住吓了一跳,立马停下长篇大论。他眼皮上翻想了想,说道:“……那些靓照包含的内容从你穿开裆裤到这几天没洗脸?”

  我咬牙切齿给了他一巴掌:“时间,照片的时间跨度太大。”

  说着我从包里把照片翻出来,当时怕吓到我爸妈,走之前我把窗台上的镇石和照片都收拾了。照片有三张,从我的满月照到大学时期,最后是近期在老宅中。当时镇石压在上面只让人觉得诡异,如今再仔细琢磨照片里的时间和内容,却发现这一切都说不通。

  我来来回回看着照片上的自己,这些的确都是我,不是有人带着人皮面具伪造的。也正因为这些都是我,本来可以结束的事情又出现了变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凝重:“这些照片不是瘸子放到我窗台上的。”

  胖子愣住,不服气地说:“怎么不是他,当时在院门外偷窥的肯定是他。那姿势也就他办得到,他爬树哪用得上手,唰唰几下就盘树干上了。”

  “树上的是他。”闷油瓶皱眉,看着照片缓缓说道,“放镇石和照片的不是他。”

  瘸子虽然一直在吴家老宅附近徘徊,但他人不人鬼不鬼,无法出现在旁人面前,更不可能弄得到我过去的满月照和大学时期的照片。老宅内这张虽然是近期的,但看周围的场景,明显是某个很多人在场的白天,趁着我不注意偷拍的。这也是瘸子没有办法做到的。

  “但这几张照片,要弄到也不难。老宅里这张不说了,有手机就能拍。满月照这张,我记得老宅的老相册里就有。大学这张,没记错的话是我刚考上浙大的时候。”

  我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当时三叔乐癫了,说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儿,要给老家那些没文化的看看,硬拉着我回祖村摆庆功宴,还和那些亲戚拍了张大合照。”

  我指着照片的边缘:“这张被裁剪过,单独把我裁了出来。当时的大合照三叔洗了很多份,在场的人手一张。”

  胖子默默听完,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奶奶个腿儿,敢情是四大天王必定有五个,这事还有其他幕后黑手。你还记得当时合照到场的有哪些人吗?”

  我摇头,随后又说:“但我记得有一个人,当时在场,如今也是老宅里的人。只不过他现在消失了。”

  闷油瓶和胖子对视一眼,我将视线下移,若有所思。脚边放着我们胡乱脱下来的外套,之前我们刚从被水浸湿的泥地里爬出来,上面全是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