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很快挂了电话,我挑了一下眉。这倒是我没预料到的,我还以为他会糊弄我几句,没想到自己就送上了门。

  当闷油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又意识到我并没有说我在哪里。他预判了我所有的行动,或者说他知道我会想要干什么。

  ——不愧是你。我有些无奈地想道。那我现在猜到哪个地步,估计他也差不多知道了。

  他手上空空的,穿着出门时的黑羽绒服,围着围巾,看起来没有异样。我站起来,闷油瓶也并未多言,只是走过来牵住我的手,轻声说:“跟我来。”

  我也懒得多说什么,时候到了,该知道的总能知道。闷油瓶牵着我一直走到了去往后山的小路,我这时才稍微生出一点疑虑。倒不是怕这乌漆嘛黑的存在什么危险,他既然带我过来,说明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闷油瓶的夜视力很好,今天的月色也不错,哪怕没打手电,他也拉着我走得很稳,连石头都没踩到一块。

  只不过如今这个走向,让我比较担心他真的给我拉到山里的某个门前面,没准一看还真是铝合金的。

  我有点后悔出发前没带上折叠铲,一会儿万一需要我干活,只能靠徒手挖了。闷油瓶来到这个村子不是偶然,是计划好的。这个计划和鱼灯有关,他一直也在试图去接触这个东西。鱼灯上应该隐藏了什么。

  而他现在带我来后山,应该也是因为后山出现了什么情况,这个情况需要我本人亲自到场。

  我越想越觉得整件事非常不简单,连带着生出一点紧张来。不过闷油瓶倒是没有拉着我走到很深入山林的地方。他停在一个半山腰的缓坡上,这里的树不多,只有周围有一圈稀稀拉拉的模糊影子,中间空出一块来。

  闷油瓶不走了,示意我在这里坐下。我也不犹豫,一屁股坐到长了一截嫩茬的草地上。不过坐下去之前我还是存了些小心,生怕我一屁股下去就塌出一个斗来。

  他也挨着我在旁边坐下。我俩在夜色中安静了一阵子,我发现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我问道:

  “你在等什么?”

  我出来得比较急,就套了件大衣。山里的夜风有点凉,我说完不由缩了下脖子。

  闷油瓶转头看了我一眼,先摘下自己的围巾套到我脖子上。他围得很仔细,一圈一圈地裹严实了,才淡淡地回答道:

  “时间。”

  我稍微愣了一下,就怕他再来一句“没有时间了”,这话可以直接让我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但闷油瓶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了下来,我借着月色看他的脸,突然感觉他的神色缓和了很多。

  他垂着眼睛又帮我理了一下围巾,围巾上面还带有他的体温,那点凉意很快就消失了。做完这一切,他才继续说:

  “村子北山上有一块‘火镜石’,这块石头对着村子。村民认为这对防火和平安不利,为了破除影响,他们利用鱼灯的‘鱼水’之意,来冲抵‘火镜石’。”

  这是鱼灯的由来,我来这里之前也大概了解过。我想了想,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这灯还有什么特殊含义?”

  他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却不再多言。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把视线转到山下面。从这个山坡可以直接看到村子,现在时间不早了,村子里的灯已经灭了不少,此刻下面一片安静。

  你到底在等什么。我在心里默默地重复问了一遍。有什么可以让他刻意去做一些事情,有什么可以让他改变往日的一些行为。是张家的往事,是历史的遗留,还是让人无解的记忆。

  如果这些的答案都在灯里面,灯又在哪里。

  闷油瓶一直等到了夜深,这段时间倒不是很难熬,因为我一直和他靠在一起,同时也在脑子里串联着这一系列的事情。

  我想到最后,随着时间的推进,我突然觉得我想明白了。

  都不是。

  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时间。

  我猛地转头看向他,他也安静地和我对视着。我感觉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点笑意,大概是我瞪着眼看他的表情有点傻。

  灯就在这里。

  我想道。此时已经到了半夜,村落沉浸在一片暗色里。时间又往前推进一格,新的一天到来,昼与夜随着时间的推进发生了变化。

  在这一瞬间,我看到漫山遍野亮起了灯光。

  这些光以我们所在的地方为中心,一直朝着周边蔓延而去。我发现每棵树上都挂了一个鱼灯,体积不大,但比起前些日子在村子里看到的,制作更为巧妙,光亮通透活灵活现。这些光正是从鱼灯里透出来的,并不耀眼,但一星一点地汇聚在一起,如同光河里的星子,足以照亮山野。

  与此同时,山脚下的村落也亮起了灯光。我仔细看过去,发现亮灯的地方是祠堂前面的晒坦。起初我还以为是有村民开了灯,但马上我就察觉到那些光点在按照一定规律组成什么形状。

  最后我看懂了那些光点在试图拼出两个数字,同时下面有光接连闪了几下,我辨认出是胖子在打灯语。

  他打了三个字:老虎油。

  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大笑起来,骂了一声“我操”。

  村子里那些移动着的光点,怕不都是有人在举着灯挪动位置,看这数量,胖子一家三口出动了都不够,估计连他丈母娘一家也被大半夜忽悠了出来。

  闷油瓶在此时走到我旁边,递了一个灯给我。那也是一个鱼灯,做得非常精致,鱼身火红透亮,光芒柔和地透出,仿佛每一寸鳞片都带着光泽,随时会变成一尾活鱼,从我手里游走。

  我看着闷油瓶还搭在灯上面的手指,他指甲缝里的颜料不好洗掉,看来还得附着一段时间。

  我捧着那个灯,问:“学了多久?”

  闷油瓶想了想:“进村到现在。”

  我说:“可以啊,传统文化继承人。”

  也不知道闷油瓶一个外村人是怎么打破的规定,教他的人看到他学了几天就能做出这么细致的灯,会不会气得摔了家伙事。我挠挠头,觉得应该再说点什么,憋了半天,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胖子出的主意?”

  现在发生的一切太按部就班了,就跟计划好了似的。而呈现出来的效果甚至有点戏剧性,可以说是完全按照剧本上的那套在搞。如果是闷油瓶来做,他会做得更简单直接。

  果然,闷油瓶淡淡地回答道:“他说这里的鱼灯很独特。整件事不能让你发现,必须要刚好十二点。”

  说到这里,他思索片刻,又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但我想要这么做。”

  我愣住了,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他同样静静地看着我,在鱼灯的光里,我觉得他的神色柔和了下来。光流动在他的眼睛里,他很专注地看着我,轻声说:

  “吴邪,生日快乐。”

  这句话响起的一瞬间,我竟觉得有点陌生。因为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过自己的生日。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当时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不需要有刻度,生日就好像一个通知系统一样,一直在告诉我,即使你什么都不干,时间也不会在你身上做任何的停留。

  到了后来,我依旧不愿意过自己的生日。不过这期间的原因变得更加复杂了一些,大致上是我觉得没有必要,我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追求这形式上的一天并没有意义。下一盘错综复杂的棋需要我集中所有的精神。

  其他人倒是逮着机会就想闹一通,最爱整活儿的就是胖子。只不过我们到雨村之后又发生了很多复杂的事情,这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几乎已经遗忘了自己的生日。

  现在听到这句话,我只是对于其间的内容感到陌生。说这话的人我十分熟悉,哪怕他可能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但他很坦荡地告诉我,他想要这么做。

  在大学的时候,我还被一个女孩子问过一个问题:你为何不过自己的生日?我当时回答是:为什么要过生日?

  因为一年中,生日只有一天啊!那个女孩子觉得有些好笑。

  我回答她说: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是唯一的。

  不管是时间也罢,还是人也罢,单一的个体都有特殊性,人不会因为简单的被了解而失去什么,就如一年中任何普通的一天,普通的一秒,都是唯一而且不可替代的。

  但也正是这种不可替代的唯一,使得一些时间富有了意义。意义这个词,本身并没有意义,它并不是自己产生的,而是因为人这么想,有人想要给予,便有了意义。

  我看着闷油瓶,想道:我接受这个意义。

  同时我接过了他手里的灯。村里流传着一首诗,盛世丰年千户乐,鱼灯夜舞唱欢歌,春风细雨添诗画,梦里犹新老叶柯。等待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鱼灯到底有什么其他的特殊含义,平安,祝福,亦或者只是单纯的温暖和照明。

  这些在如今的我看来已经不重要了,这是他给予我的“想”,已经超越了所有可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东西。

  村子下面的光点又开始组合新的图案,按照胖子的脾气,估计他这个时候恨不得给我放两百个二脚踢,来表达他的“老虎油”。但现在是大半夜,这行为着实扰人清梦,他这么干了明天就能进入村民的暗杀名单。

  此时的光点又歪歪扭扭地摆成了烟花的形状,胖子再次打了一串灯语:

  多大的人了,别不好意思,我帮你回答,蜜兔。

  我靠在闷油瓶身上直接大笑出声,他也勾了勾嘴角,随后我看到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灯上面,低声问道:“喜欢吗?”

  我看着村子里在地面上炸开的“烟花”,又看了看漫山遍野的细碎光点。

  最后我直直地看向他,停顿了几秒,用力点了一下头。

  我补充一般地笑道:

  “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