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哪能知道渡边少爷来干什么,这些都是主子,他一个下人怎敢多嘴?万一惹怒了谁,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他。

  “小的、小的也不知……”

  行吧。

  晴子不会为难仆人,她转头看了眼无惨,“哥哥,想必他不是来拜见黛织夫人和宗正先生,而是来找我们玩的。”

  无惨发现晴子好像也没多高兴,对渡边的到来也不那么排斥了。

  “让他进来。”

  “是。”

  仆人行礼离开,很快带着一个武士打扮的少年过来。

  他穿着一身锁襦袢,头戴额当,束高发,雄姿英发,腰间角带里系着一把打刀一把胁差,看样子应该是临时起意过来的。

  “无惨兄,晴子,”渡边阳曜将两柄武士刀抽出来,交给仆从。

  “我准备去城外打些野物来吃,中途经过你家,忽想起晴子生病的事,就顺路来看看。”说完渡边看向晴子,“怎么样?还记得我吗?”

  晴子假笑,“我只是伤寒,没有伤到脑袋。”

  麻烦不要把她说的像傻蛋好不好!

  渡边阳曜环视四周,发现滚到角落的步打球,“哈哈!看来我来的很不巧,打扰了你们玩游戏。不过两个人玩有什么意思,加我一个如何?”

  说着就要把球踢过来。

  晴子算是发现了,这家伙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自来熟。

  自来熟当着主人的面也玩的很起劲,不过他显然没注意到空地边缘的矮小的“杂草”,是晴子亲手种下的花苗,大大咧咧,一脚踩的它们东倒西歪。

  “那是我的花!”晴子气死了,冲上去把他推开。

  渡边阳曜看她臭着脸蹲下来挽救,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

  “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新的。”

  晴子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算了,怪我没提前告诉你,你也只是眼、睛、不、好、使而已。”

  渡边阳曜被骂了也不生气,反而弯着腰凑近她,好奇般问,“哎,你小小年纪怎么气性这么大,总是生气会变丑的。”

  “我乐意,要你管!”

  晴子撇过脸,懒得理他。

  少女现在只顾着抢救花苗,和跟渡边阳曜置气,没发现无惨从渡边过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

  坐在轮椅上的黑发少爷因为行动不便,落在他们身后。

  那双漆黑的双眼的沉默倒映她脸上气呼呼的表情,那是在他面前不曾有过的样子。

  白云慢悠悠飘过,太阳又出来了。

  无惨在树荫下,阳光把他们分成了两个世界。

  “对啊!”

  筑山柊想到了个绝赞的主意,在脑海中惊喜出声。

  系统问他,“什么?”

  “你看渡边是不是最适合做无惨朋友的人选?阳光又开朗,还自来熟,关键他们家世相当,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能说到一起去。”

  唯一的缺点就是渡边阳曜不守男德,上次宴会上,筑山柊还看见他调戏舞女呢。嗯……不过无惨想跟他学,身体条件估计也不允许。

  除去这一点,简直是完美的计划!

  筑山柊捏着左拳轻轻搭在自己右手掌心上,“没错,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好主意!”

  毕竟一直没有朋友社交匮乏,很容易心理变态的!

  他赶紧把剩下的花苗扶起来,回头去找无惨的位置,发现对方也在看他,苍白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被树影晃得,有些沉郁。

  筑山柊赶紧过去把他拉到太阳下,“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接着主动告辞,“你们先玩吧,我去叫人准备吃的!”

  晴子吃遁,把无惨和渡边阳曜留在这里。

  “呃……”渡边阳曜绞尽脑汁,想找个话题跟无惨聊一聊,没想到后者看都不看他一眼,推着轮椅转身就走。

  武士打扮的少年捧着球:???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产屋敷家的这位继承人对他很有敌意?

  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得罪他的事吧。

  渡边阳曜搞不懂,跟着无惨去了偏厅。筑山柊叫小厨房准备了果切和果茶,准备去空地看那两个人玩的怎么样了,却听仆人说少爷把渡边少爷带去了偏厅。

  “哥!”

  少女走了捷径,从偏厅小门闯了进来,她还没撩起帷幕,清脆的声音便已经传到了两人耳朵中。

  “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呀。”

  “热。”

  无惨的回答越发简洁。

  晴子“噢”了一声,也没强求什么。毕竟交朋友也不是一下就能成功的,且看以后吧。

  “这天确实越来越热啦。来吃水果喝果茶消暑吧。”

  渡边阳曜约莫也知道无惨并不欢迎他,简单吃了些东西,又跟关心了晴子的身体就离开了。

  他走了没多久,好好的晴天忽然阴沉下来,黑云压城,狂风大作。

  到了下午时,牛毛般的细雨自天而降,像长长的银线一般笼罩了世间万物,蒙蒙水汽如烟如雾,将远处阁楼、青黛远山衬的如同天宫仙境。

  这个年代除了斗笠茅草雨披外,没有更好的遮雨用具。

  所以下雨的时候基本就没人出门了,只能无聊的待在家里。

  晚间,雨越下越大。

  哗哗啦啦的敲击在木头房顶上,间或响起巨大惊雷。闪电如人体经络般在浮现在漆黑天幕上,几乎能照亮半边天。

  晴子听着雨声,睡得很沉。

  已是夜半,她的房门突然被人拍响,来人似乎很急,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小姐!小姐!”

  晴子被吵醒了。

  她坐起来揉着眼睛,“……嗯?怎么了?”

  一个瞧着很面生的使女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她床边,“无惨、无惨少爷找您,您快去看看吧!”

  又怎么了。

  下午不还好好的吗?

  晴子没时间换衣服,她只穿着洁白的薄襦袢,外头披上长长羽织,跟在这位使女身后往无惨的居处赶。

  狂风斜雨,露天回廊上溅了不少雨滴。

  使女打着的灯笼被风吹的左右摇晃,映的两人落在地上墙上的人影扭曲异化,宛若鬼魅。

  晴子冻得抱着胳膊,在路上问明缘由。

  那使女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少爷喝了药膳,明明睡得好好的,不知为何突然惊醒发起怒来,不但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掀翻在地,还吼着要小姐赶紧过去!”

  “小池大人进去看少爷,结果被少爷用笔筒砸破脑袋,现在血还没止住。”

  晴子懂了,大概是无惨做了个什么噩梦,大半夜的发神经,非闹的他们所有人人仰马翻。

  那位小池大人晴子也见过,是跟在无惨身边,负责保护他安全的厉害武士,一位鼎鼎有名的二刀流刀客!

  以前风里来火里去没伤着,现在就因为不敢忤逆主子,被无惨用笔筒砸的头破血流,真真是叫人唏嘘。

  晴子很怕下一个就轮到她。

  小池大人好歹还有武艺傍身,她这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挨两下还不当场倒地?

  必须得像个法子!

  少女用力揉了揉眼睛,又捏了两把鼻尖。

  她刚睡醒,眼睑本来就红红的,现在用力一揉,连眼角都蕴着绯色,加上有些红的鼻头,跟只惹人怜爱的红眼睛兔子似的。

  晴子还伸手去接从外面飞进来的雨滴,随便沾了点水抹在眼睛上,悄悄将羽织扯开,捕了一一股横冲直撞的寒风。

  等她做完这一切,无惨的房间也到了。

  先不说房间里的情况如何,单单是房门外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仆人,还有捂着脑袋,血液从指缝蜿蜒而下的小池武士,就已经给少女巨大的心理压力。

  “哥……”

  晴子开口时,才发现她的嗓子有点干。

  咽了口口水,少女屏息敲响了门,声音有些微颤抖,“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进。”

  少女哆哆嗦嗦进了门。

  外面雨还没停,屋内昏暗,只有时不时的闪电能带来瞬间光亮。

  晴子扶起倒掉的油灯,找到火引子点燃,这才勉强能视物。

  她看见无惨穿着黑色单衣,背对着她,仰头靠坐在椅子上,右手搭着扶手,指尖隐有血液滴落。

  “……你在发抖?”

  晴子摇头,“没有,我太冷了。”

  少女借由烛火微光,绕过满地杂物和器皿碎片,跪坐在无惨脚边,双手并拢搭在后者腿上,又将脸颊贴上去。

  “哥哥摸摸我。”

  沉寂了两三秒,一只湿腻带着腥甜味的手掌轻轻落在她脸颊上。

  入手冰凉。

  “怎么不多穿些。”

  少女故意装成生气的样子,“哥哥的使女吓得快哭了,我哪敢耽搁时间。”

  晴子吸吸鼻子,歪着头,用红红的眼睛看向无惨。

  她好像全不在意自己侧脸和耳朵上沾的血迹,用散乱的鬓发蹭黑发少爷的手,“下次不许再这样吓人了,小池武士对你忠心耿耿,你这样多伤他的心啊。”

  “…还有我……哥哥难道不怕我伤心吗。”

  无惨拍拍她的背,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叫人进来收拾房间。

  还吩咐道,“在附近收拾出一个屋子,以后小姐就住在这里。”

  晴子好不容易酝酿的泪意瞬间消散:……

  啊?

  哥哥,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就算想让她搬到这里来住,也不用非得赶着今天晚上吧。

  还是说,她的红眼睛红鼻子,和冻的瑟瑟发抖的可怜姿态,没有获取无惨的同情?无惨还想再折腾她一回?

  晴子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仆人们手脚利索,很快将屋内打扫的干干净净,甚至连晴子脸上的血迹,都被使女用热毛巾擦掉了。

  少女光着脚踏在木地板上,跟着仆人们看他们收拾另一栋屋子。甚至还有些人在一样样搬运自己的东西。

  梳妆镜、衣架、高脚灯笼……

  啊!我的枕头!

  还有我最喜欢的被子!

  抢过枕头和小夏被的少女陷入沉默。

  她眼前的房间带着一股久没人居住的霉味,因为是木质建筑,还不知道某个旮旯拐角的地方会不会生了虫,繁衍出一个十世同堂的大家族。

  没有彻底清理修整过一遍以前,她是不会住的!

  晴子下定决心,抱起枕头和小被子,赤着脚跑去蹭无惨的房间。

  无惨盘腿坐在地上,一个中年男大夫正在用药箱里的药给他包扎手上的伤。

  他掌心有一道割裂伤,应该是不小心被陶瓷碎片蹭到了,好的伤口并不深,不见水十天半个月就会好。

  纱布包扎好,无惨握了握拳,连眼皮都没撩。

  “怎么又回来了。”

  “我才不要跟虫子睡在一起。”晴子把自己的东西丢在他床上,打开柜子在里面找出一张铺盖,铺在无惨床边。

  两个床铺并列,看起来很亲近的样子。

  日本家庭如果房间不够,经常会这样睡。一家人睡在一起对他们来说是很正常的事,并不会因为哥哥妹妹性别不同,而被明令禁止。

  “你非让我搬过来,那今晚必须要收留我一晚。”

  晴子铺好床,立刻缩到床上,盖好自己的小被子。

  大夫见伤口包扎的很好,少爷又在跟晴子小姐说话,他不敢听也不敢多留,匆匆收拾好东西就告退了。

  没了外人,晴子眨眨眼,说出很可能被打的话。

  “而且我陪着哥哥,哥哥就不会做噩梦了呀。”少女说着,把手伸出被子,拍打他们床铺中间的交缝处。

  “哥哥握着我的手睡吧。”

  无惨坐在她身边,自高而下看着她的脸。

  也许晴子永远不会知道,他做了多么可怕的噩梦——

  他梦到,和田婆婆没有带回来一个脏兮兮小女孩。他的人生,他痛苦挣扎在人间与地狱的裂缝中的人生,从来没有一个叫晴子的人出现过。

  也许那才是他本该经历的。

  只是老天可怜他,让一株野草飘飘荡荡,恰巧落在了他贫瘠的怀里。

  于是噗的一声,他怀里开满了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