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没有预料到这一切。

  他本来就不怎么善于预测自己以后的处境。在几年前卖掉房产时是这样,在他答应与艾尔海森同住时是这样,在他匆匆离开那处优质房产的时候更是这样。

  他甚至在走的时候还半硬着,当然,旖旎的氛围荡然无存。他开始极其迅速地进入工作状态,脑子里飘着各种各样的设计稿与实际计算数字。大工程在他脑中成型。

  他早就预料到流沙可能会造成一些问题,但是他考虑到了承受力、地形等一切数据,最终才成功敲定了方案。

  人类最伟大的建筑都是建立在“不可能”之上的,卡萨扎莱宫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卡维满心创造另一个让他更接近理想的奇迹,也多少猜测到了奇迹诞生的过程中会经历些许磨难。

  不过比起上一次,这一次简直是毛毛细雨……卡维并不是非常担忧。

  但他确实是有些慌乱了,他没想到有人会敲艾尔海森的门找自己,随后又想起这是他写在联系人处的地址。

  不过即将暴露这件事还是让他心跳加速,毕竟他们之前还在做那种事。直到到达接近沙漠的接驳地,他的心脏还是在不争气地砰砰直跳。

  这么刺激的吗,卡维呆愣地想,他抱紧了怀中的衣物,觉得自己今夜简直在暴露中反复横跳。

  除了这个…哦,对了,他出门时没发现自己拿的是艾尔海森的披风,直到穿戴时才意识到。

  沙漠不是特别需要披风这种东西,他也没想着送回去。扔掉更是一个灰色的选项,他不知道,但是他感觉艾尔海森会真的拿起皮鞭抽他一顿。

  但是这件事很危险,现在是半夜,卡维坐在颠颠的驮兽上心烦意乱地想,很危险,别人肯定会发现他拿了不属于自己的外套,那他费力掩饰的和艾尔海森同居的事实就变得非常容易暴露了。

  于是他把那件外套抱在怀里,思索着应付的语句。每次有人看他,他都在怀疑对方的目光正落在那件衣服上。

  所以当负责人在前面转过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主动解释一下。

  “其实这个是我新买的衣服,”卡维顺着他的眼神解释道,“这个外套…我有点热,所以没穿。”

  对方“啊,是这样啊…”回应了一声,但似乎还是想和他说什么,却一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模样。

  “您是对衣服有什么见解吗?”卡维说,“还是沙漠工程有什么大问题?您大可以都告诉我,我还能早些想办法应付。”

  “不…”

  皮肤偏黑的沙漠向导不善言辞,他不知道该怎么和眼前的这个雨林人解释沙漠的一些风俗问题。但是不说的话,可能会造成一些误会,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见的。

  “是这样,卡维先生,”他仔细斟酌着词语开口,“在沙漠,有些部落仍然保留着扣留奴隶的习俗。虽然…虽然您看上去肯定不是,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卡维愣了一下,他看起来是想问一问对方是在说什么。对方理解了他眼神的潜台词,他隐晦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卡维疑惑地看着他的手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的手指碰到了一个皮质的东西,这和皮肤的感觉不一样。他震惊地上下摸了两下,才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额、那个,”他语无伦次地说,“那个、啊…那个是…”

  对方似乎真的在期待他给出什么解释,卡维被那种目光刺激到了,他废了一定力气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那个…那个是装饰,”卡维攥着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外套,手背上的血管都一清二楚,“那个…就是、最近吧…这边比较流行…”

  “是这样,”向导点了点头,卡维很愧疚,因为对雨林时尚不大了解的向导看起来信了,“抱歉,我还以为是一种和宠物项圈差不多的东西…我不常接触,所以有些跟不上潮流了。”

  “没有、就是,”卡维说,“那个,这个…比较小众,哈哈,比较小众…”

  他想伸手去解开项圈,那件外套却和艾尔海森一样完全不听话地从他膝盖上向下滑。他去拽那件外套,侧身时忘记松开扯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把自己拽得失去平衡一秒钟。

  随后他迅速直起身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用手臂夹着外套,去解那个项圈上的环扣。

  “既然容易误会那我摘了吧,哈哈,”他尴尬地笑,假装这件事有趣得不得了,“那我现在摘一下…”

  “我帮您吧?”好心的向导说,“我们可以先停下…”

  “不用!”

  卡维的拒绝有点破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提高声调说话。“没关系哈哈哈哈我很快就能弄开…”

  向导看出了他的尴尬,但是显然猜错了尴尬的原因,“没关系,对沙漠风俗不了解也是正常的,您可以把这个饰品先收起来,等到回来再戴上。”

  “不,”卡维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扔了比较好。”

  随着项圈落入草地的轻响,漫长的一个月出差时间就此开始。

  卡维不知道艾尔海森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他也根本不关心艾尔海森如何。来了沙漠之后他发现事情比他预料得更糟百分之二十,属于可控但麻烦的范围内。

  他几乎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才做出一份应急措施来。他觉得没有成功做爱这件事让他的运气都变糟了。

  他早上吃到了滚烫但没有冒烟预警的食物,中午差点一脚踩进流沙里,晚上更是,一进帐篷就看见了艾尔海森的外套,让他本来就糟糕得不行的心情变得往深渊更滑一步。

  甚至,在这种接近三十度的天气里,他竟然还因为项圈造成的印子需要一直戴着围巾!!

  新的一天,卡维仍然是怒气冲冲。他坐在驮兽的背上,摇摇晃晃地,扯着裹着就热得出了一身汗的围巾,在想象里把艾尔海森当作弹弹菇一样殴打。

  提纳里天天说他在聚会时会提到艾尔海森,这是他的错吗?这是吗?这难道不是因为艾尔海森持续不断地在给他的生活添堵,让他过得越发不如意快活的问题吗?就连简简单单的做爱…艾尔海森都不能轻易满足他!!

  卡维知道天才都总是会有些怪癖的,在他看来,艾尔海森的怪癖就是折磨他的学长。关于家居装潢和喝酒吃饭的东西卡维可以让步,但在这方面造成的障碍难道不是应该艾尔海森全权负责吗??

  卡维像个鼓满了风的史莱姆,和他人倾述艾尔海森的劣迹可以让他的气慢慢地被肚子消化。但这件事他完全没办法和别人开口。

  他怎么说,说“艾尔海森不愿意操我所以现在我一个月都没办法被操”吗?他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开放!他只是、他只是…!艾尔海森混蛋到连他对着别人在背后说坏话这种乐趣都剥夺了!

  在这几天的沙漠工程建设中卡维好几次被热得头晕眼花,他都是凭借着“我一定要杀了艾尔海森”的想法坚持着不晕过去。他要马上搞完这个沙漠工程,杀回家,在脱衣服之前先把艾尔海森揍一顿!

  “卡维先生,”前面的技术顾问回过头来说,“这个安排我们都做好了,但是我们的工头卡尔诺先生昨天发烧了,估计需要几天康复,您看找哪个人代替一下?”

  “啊,可以去找艾尔海森…不是!是拉维奇!!”卡维说,“哈哈哈哈是拉维奇!你们去找拉维奇吧!”

  “艾尔海森是谁?”技术顾问说,“我们营地里有这个人吗…?”

  “记错他的名字了哈哈哈哈,”卡维的笑容十分灿烂,“就是事情太多了哈哈哈记错了而已…”

  “但是'艾尔'的发音和'拉'的发音…”

  “都说是记错了!!再不往前就要天黑了啊!”

  “可是现在才刚刚早上九点…”

  “啊啊啊啊我知道!!我会自己看时间!!”

  卡维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还可以这么愤怒。当营地里传出他这个人其实与以前的“与人和善”传闻完全相反的时候,他知道这一切都应该算在艾尔海森头上。

  卡维向小草神发誓,他真的只是想顺利地度过这一个月,然后回到家里,和艾尔海森干一架,或者干一场。

  但他旁边的所有人都不愿意放过他。

  有的时候他怀疑须弥被一种名为“艾尔海森”的病毒侵入了。他们总是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说他是知论派名人、大书记官或者是“举足轻重的代理大贤者”。

  这个词说出来的时候好像根本没有经过他们的脑子。卡维不懂,他们怎么能如此陌生又亲密地说“艾尔海森”这个词?

  他们好像很懂艾尔海森是什么人,他们在谈论艾尔海森的时候似乎比他这个每天和传言本人住在一起的人更为清楚。

  “听说他早上会五点起来出去绕着须弥城跑圈”“他会一边看书一边举哑铃”“他只吃纯谷物”“他有的时候会去郊区打猎然后徒手掐死猎物”

  他们每说出一句话卡维就想反驳一句。他们说得艾尔海森像是个心机深沉且心狠手辣的成大事者,一个自制力精准到秒钟的怪物。

  但是卡维清楚这些都是假象,艾尔海森起得不算早,而天气最好的时候他情愿躺在阳台上睡觉都不愿意和卡维一起去郊游。

  卡维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艾尔海森的亲人之外,可能只有他最了解这个人了。

  于是当这个夜里,当工程负责人们又在酒桌上谈起那个名字的时候,惊疑和羞耻随着酒精齐齐涌上他的脸庞。

  在光筹交错之间,“艾尔海森深藏不露”“艾尔海森可能在谋划着其他事件”之类的猜想层出不穷,他们把这个当做一个愉快的下酒菜,却清楚坐在自己一臂之外的距离里的那个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某个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早晨,艾尔海森第一次和他说自己想辞职,随后他又说了十五次左右。

  帐篷里灯火通明,热闹的聚会不会让一个不熟悉的人成为主角。他们很快不再提艾尔海森,转向其他的八卦。但卡维捏着酒杯,迟迟没能喝下下一口酒。

  他发现了,他想明白为什么了。

  他们在说的是自己的男朋友,以后很可能…如果是的话…很可能会成为他的丈夫。

  他的羞耻心被莫名其妙地触动了。他想钻进遮挡桌子用的毯子里面,不然任凭谁看到他,都会问一句他是不是发烧了。

  他没有发烧,他只是意识到了这件事情多么难以想象。所有人,他们所有人口中的那个不近人情且看上去就不是正面角色的艾尔海森,那个明显难以理解且拒绝让别人理解他的艾尔海森,那个总是冷漠的,戴着耳机假装不认识自己合作对象的艾尔海森。

  就是这个人,在柔软的夜晚里,他亲吻自己,将舌头伸进自己嘴里。

  他用眼睛说“我爱你”,震耳欲聋的声响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卡维的眼眶里积攒了一些泪水,于是他的眼中就有了一百双翠绿的眼睛的倒影。

  艾尔海森看着他,仿佛这里只有他。

  卡维用手背贴紧自己滚烫的脸颊。他彻底地沦陷了,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不太想和艾尔海森打架了,他比较想亲吻他,像之前一样,在他们的家里,跨坐在艾尔海森的腿上。

  他们在回忆里亲吻,现实中的卡维匆匆离场。他第一次觉得一个月难以忍受。

  他撩开帐篷,走出那片喧嚣与吵闹。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沙漠的夜晚没有什么声响。沙与海有些相似,远处起伏的沙丘是平静夜里柔软的波浪,月光浸润到沙地里,透着一种带着隐隐约约淡蓝的白。

  天空透亮,星河闪烁。卡维站在原地,这个星夜将他笼罩,和那个奥摩斯港的夜一样,月色亲吻着他的脸颊。

  但是艾尔海森不在。于是他没有得到一只温柔的手掌,有力的肩膀。没有人和他说话,声音低而轻柔,淹没在虫鸣与流沙之下。

  他会怎么说?卡维可以猜到。

  “看,今晚的星空好漂亮。”

  在幻想星夜中的自己这样说。

  “确实如此。”

  他身边的艾尔海森说。

  那个想象中的身型迅速消散,今夜的星空仍然很美,卡维现在有些明白那些诗人所说的,看风景时身边是谁很重要的讲法了。

  卡维曾经祈祷过很多次希望艾尔海森不要出现。

  但是这是他第一次由衷地觉得,如果艾尔海森现在就骑着驮兽来到他面前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的求婚。

  毕竟浪漫不在于地点,只在于是谁罢了。

  天不遂人愿是卡维生活的常态,别误会,他并不是想要博取什么同情。

  虽然有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和历经磨难但终于成功的先贤做比较,以此来激励摔得满脸是血的自己再次站起来。但大多数时候他遇到不如愿的事情时只是会想“又来了”,然后叹气,低头,找办法去解决它。

  又来了,卡维想,又来了。

  沙漠工程比他想的还要糟糕,糟就糟在真的他妈的糟极了,赤王看了都要摇头,花神看了都要落泪。

  在他们翻修工程的第十一天,沙漠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夹冰雹,作为建筑材料的木头湿透了,未凝固和放在室外的水泥也浇得乱七八糟。

  所有木头都要重新晾干,否则建筑最后容易变形。水泥更是损失惨重,大部分没来得及拯救的都结块报废了,需要等待新的一批运过来。

  卡维跪在地上哀嚎的时间太长太凄厉了,建筑队的人开始过来安慰他这些不会算在他的头上,让他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卡维攥着两把沙子,仿佛那是传说故事里被报酬的壶灵变成沙砾的金山。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崩溃极了,周围的人还一定要围着他安慰这个负责的建筑师。他哭着求他们走远点,然后在原地捶沙子,刨坑,以头抢地,尖叫着发疯。

  他会死在沙漠里,因为过度勃起而命丧黄泉。他就会被埋在这个沙丘下,死的时候还没能睡到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艾尔海森!!你的报应来了!!希望你也硬得撞到桌角就骨折!让你他妈的不操我!!让你他妈的不操我!!你和你该死的支配游戏一起下地狱去吧!啊啊啊啊啊!!

  卡维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惨叫。差不多五分钟过后他才终于能平静下来,或许也只是闹够了,太累了,没办法再大喊大叫。

  到底要多久,开始说三天,后来说一周,再后来十天…到底要多久……

  除了甲方要求赶工期之外,卡维从没有这么着急过。

  当然他发完疯回去的时候还是一个冷静自持的妙论派之光。“我喝多了。”他微笑地和所有人说,接受别人对他的拥抱和安慰,告诉他工程很快就会结束的,最多最多再等两个…不对,三个星期。

  然后他回到帐篷,钻进被子里,把脸埋在枕头里,继续无声地尖叫。

  再这样下去,他害怕某次聚餐的时候他会说漏嘴,直接告诉大家“接下来?接下来的话我准备去办个讲座还有和艾尔海森做爱。”

  卡维耗费了一些精力把自己维持在不发疯的状态下。他又去努力规划一切,希望上天尽量早些能放他回去,让他做那件早该做了的事情。

  所有人都对他的那次发疯闭口不谈,有的时候卡维还觉得他们似乎有点担心自己过于脆弱,害怕这个工程真的能成为压倒自己的稻草。太年轻了,卡维想,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可以忍受任何精神上和身体上的苦难,但他不能忍受第二件折磨他心灵的事情了。第一件是他无法那么快实现的理想,第二件则是还没稳定下来的关系。

  不做好像总是少了什么,卡维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莫名其妙地觉得身上发痒。他渴求艾尔海森,毫无疑问,而他更渴求的应该是一段完美齐全的关系。

  现在完美不了了,因为对方是艾尔海森,他一天中八个小时在想,剩下十六个小时想要杀掉的那个人。但至少该有的都应该齐全吧?难道不是吗?

  卡维在休息的时候会乱想一些这样的事情,他总是安不下心来,却也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东西而担忧。他在夜里早早离开了他们的聚餐帐篷,回到自己的小帐篷里,用毯子盖着脸叹气。

  他时常会担心自己是否有什么做的不对了,所以他喜欢的人才要全部离他而去。艾尔海森现在也在这个范围内了,他反复确认过对方的爱意,却又忍不住要再次把这些东西翻出来细细品味。

  他是风滚草,在沙地上也能活着飘来飘去。但等它飘到绿洲的时候,他需要汲取的爱意就是平常的许多许多倍了。

  卡维觉得自己像刚进青春期。他把鞋子踢远,在毯子下蜷成一团,脚趾踩着直接放在地上的床垫心烦意乱。

  他还没来得及梳理思绪,那边突然有人在帐篷外喊他的名字。

  “卡维先生!”那个话很多的负责人这样说,“卡维先生,代理大贤者突然过来了…他说要了解一下我们的工程进度…我们不会是哪里惹到了教令院吧?你快来看看!”

  他话音未落,卡维的帐篷就被撩开了。

  “他在哪里?”卡维严肃地说,“我要去找他理论一下。”

  “卡维先生,现在去见大贤者穿着拖鞋恐怕不太合适吧…”

  “……你等我几秒。”

  于是,在夜色掩映下,卡维严肃(但内心像小天堂鸟一样蹦哒不停)地,走向那个最大的会客帐篷。

  “确实,这个工程本身可行性判定就偏低,可以做到这个程度也不错了。嗯…当然,不可否定也有他的一些功劳,但我还是觉得方案有些冒进了。”

  卡维急匆匆地感到帐篷外。他本来是怀抱着无比的欣喜去进行这次会面的,但是坏就坏在艾尔海森长了一张嘴,他只要听见学弟冷静睿智的点评就本能地怒从心生,忍不住要张口反驳。

  “你这样的人当然不清楚建筑师的追求,”他撩开幕布,闪亮登场,“我们在创造的是沙漠中的不朽诗篇,毫无浪漫细胞的人总是会小看这项工作的重要性。”

  卡维每次提起这些就颇有怨言。他和艾尔海森的分歧不是一天两天,两个人因为观念不同而起争执也并非奇事。

  不过今天与往常都不同,他正准备滔滔不绝地反驳艾尔海森的想法时,他的眼睛向光亮的帐篷内扫去,第一眼便看见了艾尔海森的眼睛。

  他的绿眼睛在灯火下变成一种柔软的偏金色。中间的红瞳也不再像一条蛇,反而像乖顺点缀在礼服上的红石榴石,闪烁着诱人采撷的微光。

  “看来夜晚不能提魔鬼的名字啊。”

  这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被他脱口而出。卡维当然知道这是某个国家的谚语,旁边的工程负责人也跟着他一起发出了笑声。但是卡维注意到的不是这些,艾尔海森的语气才是最大的线索。

  他说这句话,轻而又柔地把词句都放在舌尖吻过。每说出一个字似乎就是在吐露一次心醉神迷但无人知晓的诱惑。

  除了卡维,这些字词顺着艾尔海森的眼神一起飘到他的耳边,不轻不重地,在他的耳畔亲了一下。

  “…对学长一点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教令院学了什么…”

  于是卡维嘟嘟囔囔地选了个离艾尔海森最远的位置坐。这样艾尔海森才看不见他红透了的耳朵,也不会用这个作为把柄嘲笑他三天三夜。

  这次艾尔海森来沙漠的目的看上去很明确,对他来说却有些不可思议。“奉教令院之命,前来检查施工资质与工程进度,”艾尔海森将一份文件摊开在他们面前,“以及安全措施是否合理。”

  “这些哪里需要劳驾你来帮忙,”卡维发誓自己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绝没有想过其他,“不是有许多手下可以做这件事吗?”

  他说的是真心实意的,艾尔海森的回答听上去也很诚恳:

  “或许我有其他的目的呢?”学弟坐在主座上,像发号施令一样懒散地说,“毕竟你也不是我的谁,我不会哪件事都向你汇报。对吧,卡维。”

  旁边的工程负责人毫无原则地对对对了一番,试图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卡维等到所有人都望向艾尔海森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和他打了个让他嘴巴上拉拉链的手势。

  而这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引发艾尔海森的轻笑。“来,我们来看看工程图纸吧。”他说,仿佛这真的是他深夜加班的第一要务,“刚才说到哪来着?”

  这一场会议持续到了十点半,散场的时候很多人都难免打起了哈欠。卡维知道艾尔海森在散会后一定会找他,所以冗长的会议内容也变成了游戏的一环,不过就是在考验他的忍耐能力罢了。

  于是散会后,他很自然地跟在了第一个离开帐篷的艾尔海森身后——仿佛他就应该如此。

  然而又有一个插曲蹦到了他们眼前,“大书记官…不对,大贤者大人,”负责人挤上来说,“您今晚是要在我们这里留宿的吧?不过…”

  “我知道沙漠一向物资紧张,帐篷少的话,我可以和其他人在一起住一晚上。”

  “不是!当然不是!我是想说,我们这里因为一批工人去运输材料了,所以我们准备的帐篷还有很多…但不知道您想要住在哪?您愿意跟我去一起看看看吗?”

  “弗兰,你话太多了。”卡维说。

  “嗯,”艾尔海森好像是答应了,然后他转身,仿佛刚刚看见卡维站在他身边一样惊讶了一小下,“哦…不过这里刚好有我们的大建筑师,那不如你来带我去看看?”

  这句话字面意义上解读出来似乎是他想找卡维的麻烦,但卡维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他们能达成这场夜幕下的私会。“如果大贤者大人需要的话,”卡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挖苦一些,而不是欲火焚身,“那我倒是可以稍微尽一点地主之谊的。”

  艾尔海森点头了,不,他很快就要点头了,但是他这个动作还未做完的时候负责人就好像害怕他们打起来一样冲到了他们俩面前,“等等,等等,”他已经展开了那种劝架的姿势,“我来吧,还是我来吧…您这边请…”

  卡维眼睁睁地看着负责人带着艾尔海森离他越来越远,还回过头来给他做了个“一切都尽在掌握”的表情。他又开始抓狂了,他想爬上仙人掌对月亮大吼大叫,但是现在他还要忍住,并且做出一个诚恳但扭曲的“谢谢”表情来。

  于是负责人回过头去,艾尔海森却又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等我。”

  他用嘴型说。

  今天晚上我要在沙漠帐篷里狠狠地做爱了。

  卡维头脑一片空白,这行字缓缓地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句话在卡维脑子里回荡了相当久,以至于他走回帐篷时都是恍惚的。

  外人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活动。他们只看见卡维早早地关了灯准备休息,任凭谁也猜不到劳累了一个早上的大建筑师正在毯子下数着点钟,准备深夜与情人私会。

  这两个小时可以说是卡维生命中最漫长的时间段之一。

  他躺在简易的床铺上辗转反侧,几次外面传来风的响动,他都以为有人要进来和他做些适合晚上做的事情。夜鸟拍打着翅膀扫过一片沙地,影子投射在帐篷外,像是爱人夜会时难以遮掩的一片袍角。

  但是这只是他的幻想,艾尔海森像根本不存在一样没有给他任何确切的消息,只能让他在焦虑中等待到从头到脚都开始不安稳起来。

  他在帐篷里躺了一会,坐了一会,默背在教令院上学的时候要背的一些基础内容,默背他要去做讲座的一些提升知识。然后他站起来,前后左右走动,又坐下,因为走的时候磕到了脚趾。

  疯了,这一切都疯了。沙漠的星图旋转成一片耀眼的光晕,这个夜晚燃烧着蓝白色的火焰。流星在寂静中爆裂开来,发出和篝火堆里的木头一样的噼啪声响,期间迸出新生的星体,在夜幕中燃尽光亮。

  他什么也不知道,或者什么也不应该想。特殊的环境赋予了一切特殊的意义。这里不是他们家,是异域的一个夜里,但他们并非相隔千里,而是近在咫尺。

  他怎能让等待辜负这个炽热的良夜?

  不,他当然不能。

  于是卡维偷偷摸摸地摸黑出了帐篷。

  沙漠的夜晚除了浪漫还很冷。卡维凭着记忆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沙漠中艰难跋涉。那片他们所说的帐篷就在前面,他隐约看见了帐篷顶的形状。

  这时几个守夜人聊着天经过,卡维又赶紧躲到了另一顶帐篷后面。他们的声音在流沙声中远去,卡维像沙鼠一样探出半个头来,确认安全后才小心翼翼地离开。

  这就是一场偷情。跟随队伍的大建筑师和前来视察的大贤者之间的偷情。他们拙劣地假装距离感很强,但等会他们的实际距离可能会变成负数。

  这种想法让他更兴奋了。

  卡维为自己的做法而不齿。然而当他看见那顶唯一亮着灯的帐篷时,他知道自己找的地方就在这里。

  帐篷里灯火晦暗,却清晰地在粗糙幕布上投射出了一个挺拔的身影。艾尔海森肯定看不见他,但是在里面大约也能听见一只天堂鸟夜里不安分地飞出小窝的声音。

  他转过头来,隔着布看向卡维。卡维觉得他肯定笑了。

  但是笑没笑都不重要了。卡维几乎是跑着过去,一串清晰的脚印至此变为半个脚掌的印记。他冲过去,直接像贪吃的鱼一样一头扎进鱼篓里。

  “海瑟…唔…!”

  沙漠里的人捕食者向来更凶恶狡诈,他没有叫完艾尔海森的名字,对方就一下子擒住了他的嘴唇。最后一个发音被残忍地吞下,连同他的呻吟一起。

  “碰我…快点…”

  帐篷里太热了,所以卡维在迫不及待地扯掉自己的衣物。他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他渴求的东西离他太近,延迟满足的愿望如沙漠中的洪水,没人能预示它的波涛。

  “嘘…卡维,看我。”

  艾尔海森没有去碰他的衣服,他很轻地捧着他的脸,让卡维没办法去想其他。卡维的夜视能力一般,不过这次他看得很清楚,非常清楚…艾尔海森的眼神很柔和。

  他垂下眼,为了爱人遮掩平日里毫不收敛的锋芒。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事情,任何人,但是眼前这个人,无论是年轻时还是现在,他都从来没法拒绝,也没法忘却。

  卡维看见了这一切,艾尔海森把这些毫不突兀地,完完全全地映射在了他眼中。或许沙漠确实有坦白心迹的魔力,这次相会也是前所未有地目的明确,同时爱意满载。

  “我很高兴。”

  艾尔海森说。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他如魔术师一般在受术者耳畔念诵咒语,“卡维。”

  “你把我变得…不再像我了。”

  这是怎样高的赞誉,才能让一个人放下片刻的自我,去追逐所爱之人的身影?这是一场密会,这是一场深夜会议,或者这是一次偷情。什么都不重要了,在他们的后半本自传中,这个故事只会以滚烫的爱作为脚注。

  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好?眼前人便是心上人,此夜自然也是风情万种,摇曳生姿。卡维闭上眼,再倾身去吻他。星星被装进滚筒里摇动,丁零当啷的声响过后,星尘于他们他们接吻时作为背景喷薄而出。

  太好了…这一切都太好了…

  卡维好不容易扯掉了上衣,艾尔海森亲吻着他的颈侧,拉下了他的衣带。

  “我爱你…我好想你…我…海瑟姆…”

  卡维要哭了,他感到一种主动剖白带来的深刻无措。但是这一切都是自愿的,他叫着爱人的名字,等待爱人给他更好,更多的回应。

  艾尔海森从不会让他失望,从来没有过。

  “我也爱你,”他沉声说,“我爱你…很久了,亲爱的,卡维。”

  卡维不知道自己被那个词摄取了部分灵魂,他在艾尔海森的手跟这个词同时抵达他身体的时候,发出一声清脆而颤抖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