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你。
想看见你笑,想看你开心的模样。
想听你低声吟歌,三言两语不成调,却安祥。
想握住你的手,隔著一双粗茧,摸著你手上的伤疤。
风吹乱头发,把你的脸藏在发丝的缝隙里。
把你的笑容藏在记忆的缝隙深处。
段一‧七月七,月,雨
月明,但只亮了半圆。七月初七的夜晚,风声在大草原上呼啸著,席卷而过。
我靠在车胎边,淡淡抽著早先牧羊人赠送的草烟,只要抬头就可以见到金色月亮,暗晦的半脸消失在夜空中,星光闪烁。
我没有抬头。
抬不起呀抬不起,眼前这波反射著月光的湖面潋艳如此美丽、湖畔边那匹虎视眈眈的大野狼如此可爱、随风摇曳的野花遍遍如此迷人,
怎让我舍得弃下这人间难得美景,去望向千万年如一日,看都看腻了的月亮呢?
我没有抬头,但举起了左手,
月光落下,在我手上割下许多历练,刀伤、烫伤、皮肉伤、断指伤,越刻越深。
你问我,还疼吗?
「咯咯咯……」他低头推推墨镜,抚上遍布伤痕的手,低沉的笑声飘散在狂风中。
「你这傻子……」疼啊,当然疼。
可你不疼了。
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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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七夕的天空没有月,只有阴云密布,雨不停。
这是个所有汉人都知道的典故,七月初七的旱夏甘霖,是织女眼中的泪潸潸而下,滑落人间。
我撑伞走在西泠印社街街上,伞柄还留著他刚刚硬进我手里的温暖。
他说:别淋雨,会秃头。
我说:我本来就是张秃子。
他拍案大笑的笑容很灿烂,屋外的天空没有月,但屋内好像有光。
光芒刺进胸口,很温暖。
我喜欢和他交谈,他是个开朗正直的人,看他开怀大笑的模样让我感到心安。
很陌生,但又好像在哪里看过。好像……曾在哪里看过这样的笑容。
「不对……」
他在街角停下脚步,想起那张笑得开怀的嘴曾经说过,自己又一次失忆、又一次忘了所有人。
那……会是谁?他抬头望著泪雨不绝的乌云,他知道,这个角度的天空,是半圆的上弦月。
「故人。」
两个音节,陌生、苦涩。
段二‧倒流的时光
<五月>
「什麼时候你来找我能没伤没病?」药房老板加重清创的力道:「这刀剑长了眼,还晓得往你旧枪伤戳上一刀。能动不?」
「能,就是不顶灵活。」碘酒抹在伤肩上,痛得他撕牙咧嘴,还笑得出来:「出门在外总有意外。也好……是时候该收山了。」
老板看了一眼,「在哪儿摔了脑子?多摔几回,兴许能把你的思想矫正回来。」拿出绷带为他包扎。「过年后那阵子,他来找过我,说要找你。」
「哪个『他』?」
「还能有谁?你和那小哥又打架了?」
静了几秒,淡笑。「没的事。他回老家了。」
「不回来了?」
「嗯,不回来了。」
轻叹一口气,老板包扎完成后,著手收拾医疗器材和染血的旧绷带。
默默忙了一会儿,关灯前拍拍他的手臂:「走。」
他自是一头雾水:「去哪儿?」
「陪老头我喝两杯。」
看著老板熄灯后拉上铁门,理所当然的态度一时令他难以习惯,因为他还记得……
「哎老爹,我记得您向来不碰黄汤。」
「药房里当然不给喝,我去店里喝酒还不成?……今后你怎麼打算?」
「没怎麼打算,收山之后,先去内蒙走走、散散心,之后再计画吧。」
「真不知该说你这小子精力过剩还是定性不足,才刚回来又出门?」
「哎,内蒙好山好水好风光,令人留连往返呀。要不,老爹一块来?赤峰的羊肉火锅可香呢!」
「都年纪一大把了,我同你四处瞎闹,这不折腾死我吗?」
「您是老当益壮,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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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房间里,吴邪和王胖子在一旁呼呼大睡,他轻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床穿上外出衣,拎著钥匙走出旅馆。
夜半,人潮尽散的长沙闹区,偶有车辆经过身边。
他负手於后,漫步走向一栋大酒店,在店前花园的角落坐下,怔怔望著这栋几十层楼高的灯红酒绿。
他的家,正踩在他的脚底下,这片草坪之下。
往前五步是黑沉沉的大木门,往右二十步是通往后院的石板小道。后院很大,底下埋了一个地下室,师父在后院教导男丁武功,父亲则在院子底下传授他倒斗功夫。
严格来说,这里是他幼时的家,成年后,这里顶多被他称为「故所」。一场动乱带走大半张家人,也带走他的人生。
现在,无论是那幢沉重的大宅子或是蒸了汗水的地下室,全被夷为平地,成就繁荣长沙的一部分。
还记得稍早时乍见这里的巨变,他很是惊愕。
他有家人,虽然聚少离多,亲情已淡泊,但,他是有家人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们……忘了他?
「唉。」当年他未留只字片语便离开长沙,事过境迁四十年,他早被当成失踪人口了吧。
「先生,这麼晚了,你待在这里做什麼?」
他回神看著酒店警卫前来赶人,起身拍拍衣摆,掉头离开。
大楼林立的天际线看不全夜空的星,他将视线放在陌生的街道上,踩在陌生的故土上。
一阵铃声从外套口袋里传出,他拿出手机,萤幕显示的名字是吴邪。
伸出食指在键盘上犹疑了许久,按下按钮的同时,铃声止息。
嗯?又按错了。
过了三秒,铃声再次响起,这次他学聪明了,按下另一个按钮,
手机尚未靠在耳边,吴邪的声音霹雳啪拉传出来:『小哥,这麼晚了你去哪里啊?不是告诉过你,肚子饿了就拿我的面包去吃?你又上哪儿找夜消啦?』
「我要回去了。」硬声打断,他走往旅馆的路上。「吴邪,我不是三岁小孩,不会迷路,别担心我,你先睡。」
『喔……你有没有带钥匙?我给你开门。』
「我有。」
『好吧……对了,你那只手机还是让我带去给人贴个签吧,老是按错挂别人电话,会招人嫌的。』
「好。」
『小哥,既然你人都在外头了,能不能顺便买些吃的回来?』
「好。」
『旅馆对面的巷子里有个卖粉的,应该还开著……』
<四月>
等他们沿著地下水道找到出口,已经是三天后的事。
脆弱的木筏早已解散,幸好他们已走到浅水位,王胖子和吴邪轮流背著他走,倒不妨碍行动。
出口是一个新成型的小型瀑布,距离地面不过两层楼的高度。
这次地震来得突然,震度虽不及三十年前的和林格尔大地震,影响范围亦不广,但上层领导仍加派军队巡视。他们三人就这样被当成灾民给拎进医院。
吴邪和王胖子挂了几瓶盐水、休养了几天,终於恢复力气。
但,他依然昏迷。
吴邪突然开口:「小哥会不会醒不来了?」
王胖子皱眉:「还有呼吸就还有希望,别胡思乱想。」
「可他昏了一星期没吃没喝,饿都饿死了。」
「医生挂了葡萄糖水,不会饿死的。」
「你确定?」
「我挂过,没问题的。」
「……」
「唉,小吴。」
「……」
「倒是你,吃点东西呗。」
「……」
「到时小哥醒了,你却饿倒了,会把小哥笑死的。」
「……」
「天真……」
「医生说小哥的昏迷指数只剩三,他醒得来吗?」
「……」
「都走到这一步了,药引也吃了……为什麼?」
「……」
「虽然黑眼镜一直阻饶我们找解药,可我感觉……他不是恶意,是不是那个药引有问题?」
「……」
「如果害了小哥,让他再也醒不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
「死胖子,我说这麼多,你有没有在听啊——」
「唉,老吴,小哥他……睁眼睛了。」
「……」
「咱们是不是该叫医生过来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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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爬出石堆,已经是四天后的事。
见到阳光的那一刻,他在地震后全然崩溃的枯柳林边虚脱倒地,醒来才发现自己没死,身上却沾满牧草味。
原来,那匹母褐马就躺在他身边,在他昏迷期间为他取暖。
「你……」太过沙哑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褐马舔舐他身上的伤痕和血迹,虚弱的他却连推开马头的力气都没有。
糟糕……爱滋会不会传染给马?
意识迅速模糊,再次昏迷的前一刻,他听见远方传来鹰啸,惊鸿只影划破蓝天,越过他的视线。
此时,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辆货车,后头跟著上百头羊只,正缓缓接近……
<三月>
『您好,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吴邪和王胖子还在餐桌上奋战,他走到厕所里,拿起手机听了一会儿,切掉通话。
『您好,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吴邪和王胖子正在后座熟睡,他一手开车一手拿著手机,听了几秒,切掉通话。
『您好,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吴邪向路人问路,王胖子顺便去要水,他拿著手机走离车子,不过几秒,切掉通话。
『您好,您拨叫的用……』
吴邪把车开到路旁,王胖子拿著行李随后跟上,他收起手机,坐进车里。
『您好……』
他看著窗外一成不变的草原景色,默然不语。
「胖子、小哥,再过去就是内蒙最西边,我们要不要先找晚上落脚的地方?」
「放心吧小吴,这附近有个胡杨林子,观光客多,旅馆也好找。」
「上回你也这麼说,结果还不是在草原上过冬了?」
「哎,那是车子没油到不了旅馆,胖爷我可没带错路呀……」
<二月>
隆冬,莽山的夜特别宁静。
如过去千百次下地时守夜,张起灵坐在洞外,丝毫不受霜雪影响,保持单一姿势望著篝火。
过不久,洞里出现几句喃喃话语,在静夜中特别清晰。一开始他只当是谁在说梦话,直到冒出第二个人的声音,他回头查看竟发现……
王胖子:「小兄弟,凭你这破瓶子值得了几毛钱……」
黑瞎子:「这位大哥有事好说何必打人?玲玲别怕,黑哥罩你呀……」
王胖子:「去打听打听我王胖子的名声,要真没本事回家找娘去……」
黑瞎子:「在这里闹事打老婆,算什麼英雄好汉?那批货全割给胡老板了,你上北京要去……」
王胖子:「胡老板?哎,原来你认识我兄弟呀,早说嘛,哈哈哈……」
黑瞎子:「是呀是呀,在场的都是兄弟,咯咯咯……」
他冷地一瞟……厉害,说梦话也能交谈。
睡在两人中间的吴邪被吵个正著,迷迷糊糊地直接用脚把王胖子踢走,再把黑瞎子推开,然后蜷起身体继续睡,殊不知这番举动竟惊醒黑瞎子,反射地抽刀便刺--
张起灵及时隔开那把猎刀,抓住另一把攻向自己的匕(黑瓶王道)首。黑瞎子这才清醒,啧地一声收刀。
「几点了?」
「四点。」
黑瞎子抹抹脸,起身坐在张起灵对面,以篝火点菸,尼古丁冲进口腔,醒了脑。
张起灵将视线移到那副墨镜上。「你只睡两个小时。」
黑瞎子淡淡将菸抽完。「天快亮了。」
「还有两个半小时才黎明。」
「是啊,只剩两个半小时。」
「……」
「……」
张起灵默了一下,「你没有安眠药。」
「出门办事带安眠药咋啥?」黑瞎子顿了顿,对上那人另有企图的眼神,再往下看著那人空荡荡好好躺的肚子。
不禁扯扯嘴角,从一旁拉出毯子,蒙头盖上。感觉视线仍停在身上,闷声道:「我睡著了。」
张起灵不再关注,往火堆添柴,空气温暖许多。
夜还沉著。
<十二月>
他发现,无论多麼勤奋打扫、清洁剂下了几瓶,房里却总留著那人的气味。
他惊觉不妙,但为时已晚。
自从他将天石和骨灰锁进保险柜后,视线重新摆回电视上。
节目演了什麼,其实他没看进眼里,思绪时静时乱,闹得他无所是从,只得压抑。
有时,紊乱的精神状况能有几秒钟的清晰,就在那人从他眼前经过时、冷然气味丝丝飘过鼻息间时。
眼光从电视机前移到那人的背影,落地窗外的光线照亮那一头乌黑发丝,露出那截白玉制的颈子,随著脱衣服的动作,滑落的衬衫如揭幕的布帘,一吋一分地展示结实的肩膀、手臂。
动作时,背肌起伏,波动了凌厉爪痕。累累伤痕如划在玉雕上的不完美,却令那抹虚幻的白影成为真实。
是他曾经抚摸舔试过的、掺了血腥与汗水的真实……
那人停下著衣的动作,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他沉默、他无语。
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那人回头穿好外套,带上笔记簿和借书证,匆忙的身影从他眼前经过,消失於门后。
那人离开后,他发现紊乱的思绪得到短暂的平静。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形式的焦虑,在内心深处不断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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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睛,感觉身旁那人翻来覆去,又失眠了。
翻过身去,看见冷月光洒在那人的背影上、耳廓上、埋在乱发里的脖子上。
伸手时,月光下的阴影遮住那人的耳朵,轻地放下,却在距离不到一公分处停下。
转而搂住乱发中的脖子。那人不抗拒、不挣扎,静得像是清醒的死人。
起身斜坐在床头上,让那颗大头靠在肚子上,随著他的呼吸上下起伏,缓缓拉长呼吸。
直到那人入睡,他伸手指,划过那人露在睡衣外的锁骨,轻轻来回。
指尖移向胸膛,停止。
深吸一口气,抽出手指,轻地揉捏那人丰厚的耳垂。
轻搂著那颗大头,按耐住心中的浮躁,许久后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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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关门。
脱衣,脱裤。
扭开花洒(台:莲蓬头),沾湿身体,涂上沐浴乳。
天很冷,水很热,蒸气雾了墨镜外的视线,泡沫遮住他的身体。
陡然顿下动作。
低头一瞧,水柱冲走大量泡沫,露出高昂的下身。
呼吸中再次闻到那人的气味,带著汗水、血腥味。
下身代替他的脑袋,想起被紧紧包围的美好,潮湿、温暖,令人失控的触感……
手伸向前端,却在距离不到一公分处停下。
直盯几秒,突然伸手关掉热水、将冷水开到最强,让水柱冲击脑门。
让火热的身体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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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关门。
脱衣,脱裤。
扭开花洒,沾湿身体,抹上洗发膏。
淋了雨的身体很冷,水很热,白色泡沫在他强力搓揉之下盖住一头乌黑的发。
蓦然停下动作。
低头一瞧,成千上万颗水珠打在身上、高高立起的下身之上。
指尖彷佛留有触摸那人肌肉的触感、舌尖彷佛残留那人带著菸味的气味。耳边响起那人无意识的呻吟,随著他一次次挺进而失控。
拉回视线、抬头,缓慢而仔细地清洗身体。
任由身体在热水中慢慢升温。
<九月>
凉风有讯,秋月皎洁。
他坐在阳台上,房里仍空无一人。
等待著谁,却迟迟等不到。
楼下街灯亮起、暗下,路上车潮涌起、渐散,最后寂静。黎明的阳光丝丝缕缕穿出云层,随即被乌云吞噬。
他迎向天明的毛毛细雨,心想:距离上回在这里待到天亮是什麼时候?
翻下阳台,走进屋里,换上外出衣物,带著钱包和黑伞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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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发威,晒出他一道道唇上裂痕。
步履蹒跚,身影有些晃动,路人稍一碰撞便颓倒於地。
「让开,臭乞丐。」
他没反应,蜷坐在墙角,紧紧抱著怀中的骨灰坛,不发一语。
突然当啷几声,几枚硬币落在他脚边,过了半小时,脚边又多了几块钱。
一道黑影遮住他视线中的秋阳,一个带著墨镜、抽著菸,浑身流氓气的中年男子蹲在他面前。
「小兄弟,干不干活?有钱赚的。」
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男子叹了一声,从皮夹里抽出钞票,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拍拍他的肩头。
「别流浪了,回家吧。」
他终於抬头,看著男子离去的背影,低头盯著脚边的钱币,伸出脏污的手,一枚枚拾起,放进裤袋。
心想:距离上次在街上乞讨是什麼时候的事了?
抱著骨灰坛起身,走向不远处的火车站。
<五月>
沙漠的清晨,张起灵和黑瞎子来到距离珊瑚公司营地三十公里外的地方,用镜子与潘子交换讯息后,张起灵将他拉到背阳处。
「休息一下,等潘子过来,我交代完事情再去。」
靠著岩石坐下,一阖眼便入定。感觉那人坐到身边,为他挡去些许冷风。四周除了呼啸,并无其他声响,张起灵安心地进入假寐状态。
身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细微,更令人烦躁。
睁眼。「你到底睡不睡?」
但见黑瞎子皱著眉,一脸无奈,十指抓头发的动作却没停过。
「全身都是沙,我想洗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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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沙漠的大雨气势惊人,两三天过去,雨势未曾减弱,反而逐渐增强。
珊瑚公司队员见状无不忧心,这样的状态下如何移动车队?哑巴张能顺利找到甯和超级吴吗?
雨中的每一张脸非愁即苦,倒有人暗自窃喜。黑瞎子拿著牙刷毛巾,冒著大雨走到一公里外,在山包后头所有脱去衣物,淋著大雨当沐浴,开始搓头洗澡。
「老天爷,您真太贴心!」挤上牙膏,开始刷牙。「好些天没洗澡,都快发臭了。」
<四月>
「今天是最后一次行前确认,资料我看过了,大致上没问题……」
「对了,甯,到格尔木之后仪器全得再检查一次,那边天气变化大,这些东西容易坏……」
「我和哑巴张确认吴三省的出发时间,再同你联络……」
结束会议后,张起灵和黑瞎子带上行李离开珊瑚公司的秘密基地,准备前往长沙。
火车出发一小时后,黑瞎子道:「累了就睡吧,到站叫你。」
张起灵淡淡一瞟,睡眠不足的双眼露出些许防备,硬是保持清醒。
两个小时后,黑瞎子将大衣盖在身上,低道:「你不睡我可累了,到站叫我。」
「……」
<十一月>
等他睡醒时,已经退烧。
再次清醒著面对房里已空无一人的事实,那人搬走之前,将房间恢复成他独居时的模样,一尘不染。
但总有些痕迹是那人来不及带走,电脑、桌子、寥寥几本书刊。还有,坐在阳台上发呆的身影、靠在床边吹乾湿发的模样、坐在地上专注擦刀的眼神……
他掀开棉被起身,拿出打扫用具,开始清理房间,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却任由那人的电脑、桌子、几本书覆了薄薄的灰,置之不理。
<十月>
咕噜、刷--
他从马桶上起身,打开水龙头,刷牙、洗脸、戴上墨镜,边打哈欠边开门。
门外是另一双惺忪蒙胧的眼。
怔了半秒,卡在门框边的两人同时侧身,一进一出。关门。
过了几分钟……「哎,张爷,咱们吃完早点再去泉州?」
过了五秒,「哑巴张?」再过五秒,「聋子张?」又过五秒,「张起灵你掉进马桶啦?」
终於,门后传来某人充满睡意的声音:「随……便……」
<七月>
在夜店打烊前喝完最后一杯酒,他点著菸,背对老板挥手道别。
「再来去哪儿?」回家嫌无聊,四处晃晃又嫌太早,清晨五点,他不想去公园打太极拳。
“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
「华老爹,今儿个真早呀……紧急任务?喔,化学工厂啊……期限?好,同对方说我允了……哎,我知道危险,要不老头怎会叫我接呢?咯咯咯……」
=============================
柜子玻璃上映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秃头上稀稀落落几跟发,脸上嵌著一双淡然透彻的眼眸。
「久等了,您就是张教授吗?」
回头的瞬间,他迅速换上笑脸,握住女子的手用力上下摆动。
「阿甯小姐,幸会幸会,教授两个字不敢当,叫我张先生就可以……」
<八月>
热。
他挥著满头大汗,在炙热的沙漠中滚动,像个热腾腾的大铁桶。
滚啊滚、滚啊滚,前方突然冒出一个悬崖,他来不及煞车,掉了下去。
悬崖下出现一只巨大的美人鱼,猛地挥拍鱼尾,将他打回悬崖。
操!有人偷袭!
身体摔回床上的瞬间,他睁眼抄出枕头下的左轮枪,直接抵在对方脑门。
同时间,一把短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两根特长手指抵在墨镜上。
「哎呀。」黑瞎子从睡梦中清醒,对著坐在地铺上的张起灵举手投降,皮皮一笑:「对不住,忘了这儿多了个人,睡昏了。」
张起灵亦收回刀,冷道:「你摔下来一次,我就踹一次。」
「啥?」黑瞎子吃疼地抚摸被踢了一脚的背,又见张起灵将自己卷进棉被里,缩在距离自己最远的墙脚,不由得一头雾水,丝毫忘了自己睡相有多差,跌下床便罢还差点压扁某人。
「呿,我倒成了房客。」不理会那条冬眠虫入睡与否,他拾起被自己踢下床的被子,重新盖回身上,躺平、闭眼,不过十秒便进梦乡。
此时,深夜凉风轻拂过,自阳台外将银白色的月光吹进房里。
<四月>
他把汉王墓里的明器倒给胡老板后,竟巧遇那哑巴小子。他越想越不对,说什麼都得问个清楚:死老头到底想干什麼?
「黑瞎子,好好做完你的事。」华和尚顶顶眼镜,匆忙的脚步没停过。「不住老宅院的兄弟不只你一个人,最好别多问。」
这下他更有兴趣了,言下之意,有能力脱离老宅院的人如他一般,绝非简单角色。
「华哥指的是……」胡老板叫那小子什麼来著?「哑巴张?」
华和尚瞟去一眼,示意他小心祸从口出。又道:「老爷子找你,记得回去报到。」
「干啥?」
「去安徽,找瓷瓶。」
他扯扯嘴角:「又是这玩意儿?华哥,这回情报没错吧?白费工的差事小弟我不干第二次。」
「放心吧,老爷子还给你安排个人作后应,估计不会有问题的。」
看著华和尚的背影,忍不住抽起眼角。「死老头,明知道我不同人合夥,给我找啥麻烦呀!」
段三‧他们在故事发生之前
「给我最便宜的房间。」
旅社柜台后的大婶对他瞄了一眼,扔去一支挂牌钥匙,叫上阿牛还是大熊的人给他带位。
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除了床和棉被,什麼也没有,但对他而言已是最舒适的环境。
洗个澡冲去全身土尘,顺便洗衣服,一件件晾在窗边。裸身在房里走动,拿出绷带药膏重新往伤口裹上。
处理完毕,从背包中小心取出明器,仔细端详,从中挑出两三样上等品,其余包上棉布、装进隔水袋。
手机铃声响起,话筒传来苍老的声音:『小张,还顺利吗?』
「已经出斗,东西到手了。」
『好,那些东西让你先保管,有件急事要你立马去办。』
「时间、地点、目标物?」
『我找一支夜光的彩瓷瓶,在四川的一个汉朝王墓,三天后我要见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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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顶顶墨镜,走进暗巷,沿著大楼外梯走上四楼,将发夹插进生锈的铁门匙孔,转动几秒,门开了。
轻声开门、锁门,进入某人家的厨房,脱下鞋子清洗鞋底灰尘,顺手抽张卫生纸擦乾水渍。
打开窗户左右探视,沿著大楼水管爬进隔了四户远的一户人家,撬开钉上木板的窗框,跳进去的同时,一个拿著空奶瓶的女子惊恐地盯著他。
拔枪,扣板机,碰碰!女子来不及尖叫,已经倒地。
闻声而来的男子,见状哀嚎了一声,痛哭抱起女子。在枪口抵住脑门时,倏地噤声。
他淡道:「海货那桩你们夫妻俩玩太大了,你清楚许老大的手段。」
开枪的瞬间,又一条人命蒸发。四周恢复寂静。
突然--「呜哇……呜哇……呜哇……」
婴儿的哭声自背后传来,转身一看,一个婴儿躺在摇篮上,哭得满脸通红如关公。
毫不犹豫把枪移到那颗小脑袋。但盯了几秒后,默默移枪、收进大衣。
卸下小小粉拳上的一只手套,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夹起橡皮奶(小哥小黑万岁万岁万万岁)头,塞进婴儿嘴里。
婴儿用力吸吮几口,含著眼泪静了下来。
见状,不禁微笑,隔著手套轻戳小婴儿的脸颊,软绵绵热呼呼的。
「哎小家伙,看清楚我的脸,长大之后,记得来找我给你爸妈报仇。咯咯……」
警笛声中,他翻出窗外,一口气攀至顶楼,靠在栏杆边抽著菸,欣赏繁华闹区的夜景。
“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
「华老爹,好久不见……瓷瓶在哪……四川呀……我现在离那儿远得很,给我一点时间。老头啥时要……好,了解。」
「汉王墓啊……」结束通话,吐出一口烟。天晓得老头要一个破瓷瓶作啥?
「好久没下地了。」看向月光飘云霞,伸伸懒腰,「不管这斗有什麼粽子机关,老天保佑这趟够刺激!咯咯咯咯……」
此时,月光正明。
弃降之番外‧《藏在缝隙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