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盗墓笔记同人]【瓶黑瓶】弃降>第43章 <三十六>

  『没有时间了,灵儿……』

  母亲?

  『记著,你就叫张起灵……』

  父亲?

  兵马倥偬。『他们杀过来了……快走……』

  权谋计策。『去四川为我做一件事,我会告诉你所有真相……』

  尔虞吾诈。『你为人作嫁衣裳,还沾沾自喜……』

  众矢之的。『你竟敢和”它”联手陷害我们……你不是张家的人……』

  荒谬无稽。『你得到了……给我,把药给我……』

  万劫不复。『你就是那个考古学系的高材生?有没有兴趣同我们到西沙找一艘明代沉船墓……』

  『……』

  『……呦,这不是张爷吗?』你是谁?『真巧,您也来爬山赏鸟来著?』

  『……他是我三叔,我是他侄子。』你又是谁?『这位小哥,你怎麼称呼?』

  『你从何而来?你是谁?又该往何方?』

  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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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摸得到自己的身躯,但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眼皮很沉,就像顶了千斤石,使尽力气却移动动不了半分。

  ——算了,我累了——

  黑暗太温暖,反而令他感到心安。

  扑通、扑通、扑通……

  但为什麼……心脏的跳动如此快而强烈?彷佛要他好好活著,感受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就像是一道声音告诉他——『不准死……你还没交代清楚……不准你找到记忆就逃走……不准把我们全丢下……太自私了……张起灵你--』

  「你给我活过来!听到没有!」

  「天真你别往死里捶,小哥的心脏都让你给捶烂了!小姑娘,快叫医生过来!」

  「我奶奶的医生赶过来了,让他再撑一会儿!」

  「来不及了,咱们送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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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第……不知第几次醒来,进入眼帘的总是一片空白:医院的天花板。

  喉咙很乾,四肢无力,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试著曲起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然后紧紧握住拳头,手背浮出一条条筋络。

  良久后,用力张开手心,身体正在恢复知觉。就在他扶著床板坐起身,不远处传来「咚咚咚」几声,那一胖一瘦的两人就站在门口,一个高声囔著「医生、护士,谁快来啊」,然后踩著散乱一地的苹果,奔出房求教去;另一人抓著两袋热腾腾的食物,一脸不敢置信。

  但震惊过后,那人眼神中的焦躁悄然消退,抿起下唇,相当平静地将食物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倒杯水端到他面前,轻道:「喝慢点。」

  他自然而然接下水杯,少量但急促地喝了几口。头上又传来那人的声音:「还疼吗?」

  摇头,递出空水杯。「我昏了多久?」粗哑的嗓音,不意外。

  「三天。」那人添满第二杯水,语气淡如闲话家常。「昨晚你停止心跳呼吸,从霍家别院转来医院急救。」

  水杯再次移到面前,但他没接下,抬头回望而不发一语。

  那人索性将放回桌面,露出一丝苦笑,神情十分复杂。「你还……还记得我是谁吗?」

  沉静如潭的双眼直视著,点头道:「吴邪。」

  病房外传来一阵奔走杂沓声,只见医生和护士全被推进房里。他从人群缝隙中对另一只热锅蚂蚁道:「胖子。」

  王胖子当场愣住,直到吴邪将他从一团混乱中拉出病房,他才回神呐呐著:「小哥他……他全想起来啦?」

  一转头,却见吴邪依著墙、捂著口,强忍住泪。「天真……」

  吴邪摇头打断王胖子话,忍泪而笑,道:「这趟总算没白来。」他没看错,那双沉稳、冰凉的眼眸,全都记起来了……「醒来就好……平安……就好!」

  心头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吴邪看著窗外的蓝天白云,终於露出微笑。

  人回来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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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事情发展并不如吴邪所想的如此天真。经过一个下午的检查与休养,张起灵恢复迅速,已经可以喝水进食。此时吴邪、王胖子、霍仙姑、霍秀秀等人围在病床边,四个人十六颗眼全睁大眼盯著他看。

  然后异口同声:「只想起一半?」

  他点点头,续道:「二十年前的西沙考古团之后、现在这个时间点以前。」

  这……这哪招啊!霍仙姑捂著胸口低吁一声,让霍秀秀扶到椅子上;胖子猛抓头,怎麼想也想不通;吴邪皱了皱眉,思索到一半,突然激动地搭上张起灵的肩膀,道:「天石洞!小哥,你进天石之后发生什麼事?文锦姨呢,她到哪儿去了?」

  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张起灵低头轻道:「忘了。」

  「忘了?」吴邪的声音一口气调高八度,他可没忘了某人演技之强,拿这什麼烂理由唬弄大家?但见张起灵很坚定地点头:「没有进天石之后的记忆,只记得醒来已经在北京。」

  「怎麼可能有这种事?」吴邪还想说什麼,王胖子一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转向张起灵问道:「小哥,那麼西沙之前的事,你能记起多少?」

  张起灵想了想,摇头。「有些很琐碎的片段,说不上是什麼。」

  现场静默下来。原以为张起灵恢复记忆,所有来龙去脉便能一一得到解答,想不到他的状况并不比进天石之前来得好,记忆拼图依然东缺一块、西漏一片。

  「呵呵……呵呵呵……看来当年那件事你也记不得了,是吧?」一旁的霍仙姑笑了出声,声音有些凉意,却比谁都复杂。「别说老太婆我没给过你们机会,现在咱们谁也不欠谁,你们也别再骚扰我霍家。琉璃孙那儿没事了,你们随时可以离开北京。」

  她让霍秀秀从椅子扶起,缓缓走向房门。「呵呵……命呐,这是天注定……」

  窗外红澄色的黄昏映进房里,洒在年迈蹒跚的背影上,那一老一少逐渐脱离昏色,消失於黑暗中。吴邪轻叹一口气,道:「小哥,那你现在打算怎麼做?」

  他低下头,默然不语。

  吴邪见状,心中反而有气……「说实话,我不相信你真的忘了天石里发生的事情。你和文锦姨、我三叔,你们追寻的解答不就在天石里吗?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可能忘了?还有,青铜门里的『终极』究竟是什麼?你该说明白了吧!」

  王胖子赶紧将吴邪从床边拉开。「我说天真,小哥才刚醒来呢,你让他先歇口气不行?」

  吴邪看著无奈的王胖子,又看向面无表情的张起灵,颇泄气地耙耙流海,摊坐在椅子上。「我是急坏了。这样一来……事情不就等於全回到原点?」

  王胖子倒是乐观:「离原点有段距离罗,至少小哥找回一半的记忆了。倒是小哥,天真说的也没错,事情最关键的部分摆明全触礁,现下你打算怎麼做?哎,先说好,要胖爷我再回天石坑门儿都没有!我这身神膘可不是特地养来饿肚子的。」

  听那几句疯话,吴邪这才哼笑了出来:「陨玉坑、云顶天宫,哪个不比塔木陀险?你就肯跟了?」

  「上回咱们没水肺没装备,糊里糊涂就潜进湖里搞得忒狼狈,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我拖著走的不是半生不死的大神猪,而是死透的肥五花。死胖子,上回的教训还不够啊--」

  「吴邪、胖子。」

  冷凉的嗓音陡然打断谈话,他平静地看著吴邪,淡然开口:「我想……先回家。」

  两人同时一怔,王胖子直道:「老太婆都放咱们自己行动了,甭回那破四合院吧?」

  吴邪却拉住胖子要他噤声,直视张起灵。「巴乃的楼房给烧了,你回广西还有地方住吗?」

  未料,张起灵摇头。「不,不是巴乃。」

  他淡淡转头望向窗外,月初升,低挂枝头上,在绚烂彩霞中散发出金色光芒,温柔地透进玻璃窗里,照亮他的脸。

  低喃著:「只有一个人的家……不是家。」

  不懂他语意为何,吴邪愣了愣,同样将视线转向窗外那轮金色的月。

  静静地,看著月亮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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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的月光伴著风声,自窗外吹了进来。

  黑瞎子维持抱膝的姿势瑟缩在墙角边,少了固定带的墨镜早已挂回脸上,寒风无情地急窜过他的身躯。过了一夜,低温冻僵他的身子,直到黎明将阳光带进屋子里,再次点亮他的视线。

  好饿……机械般伸向一旁的背包,拿出压缩饼乾有一口没一口地喀著,最后灌口水,继续发呆。

  现在……应该做什麼好……床上那具白骨就在他眼前,却恍若未见。

  终於站起身,找出竹扫帚和畚箕开始打扫环境。从内房、外房、客厅,他逐一扫去落叶灰尘、拾起石砾碎木,拆下破烂的门帘充当抹布,将房子里里外外、地板床板全擦拭乾净。一番整理后,原本破败的环境逐渐恢复成记忆中窗明几净的模样。

  忙碌的脚印踏遍屋里每一吋地板,独独避开那张挂著布廉、摆著尸骨的床。直到黑夜再次降临,他又窝回原来的墙角,双眼盯著那具白骨,脑袋却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愿再想。

  第三天,他转向灶房,将积满灰尘的面粉缸、黏满蜘蛛网的屋梁、堆满老鼠尸体的地窖一一清理妥当。

  第四天,他拿出开山刀蹲在院子里锄草。金秋时分,杂草黄得快,乾枯在土里的草梗相当坚韧,他又拔又斩地挥了一天汗,终於将院子整顿好。

  他站在门庭外,嘴角勾起自得的笑,看见百花盛开於院子里,春鸟吱吱喳喳地停在屋檐上、木窗前,门旁两侧的春联还朱红著,父亲提的字苍劲有力,又沉又黑。

  这才是他的家……面对残破倾颓的门户屋舍,他轻笑著,心想:

  这才是我的家乡。

  是夜,他走进内房,拉开床帘仔细绑在床柱边,小心翼翼靠坐在床板上,一边哼著不知名的民谣,一边梳理白骨头上的白发,任由银白色的发丝一根根缠满他的手心。直到月落黎明,旭日破晓照耀大地,冷白的阳光落在他微勾的嘴唇上。

  「额嬷……」很单纯的微笑。「我们回家。」

  第五天夜晚,他将搜集来的枯草和木材铺在土砖屋周围,火石一打即燃起星火,秋风助势加上乾柴遇烈火,不久,整座屋舍便陷入火海之中,在空无一人的秋夜中更显通明。

  他右手抓著方巾,方巾里裹著一只陶瓮,陶瓮中装著骨灰。柴火滋滋作响,伴随几声轰然巨响,屋瓦塌了,墙倒了,一切都毁了。火场闪燃不断,在墨镜镜面反射出一道道更加炙炎的火光,眼睁睁看著祝融将一切吞噬殆尽。

  燃尽的余火渐渐微弱下来,澄黄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就像月光。

  背起背包,抱著骨灰坛,一步又一步远离温暖的火光,逃离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一步又一步……就跟当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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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哥,咱们就送你到这儿。」

  北京火车站,张起灵拎著大包小包,全是吴邪和王胖子硬塞过来的名产,数量多得有些重手。

  几天前他恢复意识,隔天三人便离开医院。吴邪原想向霍仙姑和霍秀秀打声招呼再离开,好说歹说拉上心不甘情不愿的两人走上霍府,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最后吴邪才提议回张起灵的住所帮忙打包。但先前张起灵失忆加上个性使然,除了几样日常用品和盥洗用具,整个屋子空空如也,整洁程度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捡不到。

  吴邪愣著说不出话,而王胖子摆摆手,一脸「早就跟你说过没啥好收的吧!」的模样。张起灵将所有笔记本收拾进背包,短短五秒的「打扫活动」随即结束;王胖子索性搬出酒来,三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灌到晚上。

  等天亮了,酒也醒了,该是离别的时候了。

  「说好要去爬万里长城,我至少得去见识见识天下第一关的雄伟景色再回杭州。」一时耐不住,吴邪又叨叨念念了起来,不忘对著张起灵上下打量著。「小爷我可警告再先,你这人忒爱搞单干,看在咱们的交情份上,今后可不许你再这样一意孤行。大夥儿手机都开著,有什麼消息别忘了连络我们。」

  话一说完,他一股脑儿将装在袋里还冒著烟的全聚德烤鸭直接塞进深蓝色帽兜。「成了!这些够让你在车上吃了。」

  张起灵默默看著自己凸出来的鸭型『肚子』,然后面无表情地(眼神死透了)瞟向两人,点头:「先走了。」

  转身、踏步、一二三……他突然缩回跨出的第四步,缓缓转回身子,每往回一步,那颗在跨下晃啊晃的鸭头便往下再『伸长』脖子。

  音调无比寒冷……「我不要烤全鸭。」

  两人笑到捶地打滚,直到那双杀人视线射了过来,才笑弯著腰拿回烤鸭。张起灵再次出发,但走没两步又转回头,淡道:

  「谢谢你们。」

  在吴邪和胖子的挥手道别中,他搭上火车,一路往南而去。双手不自觉地紧抱那一大包名产,车窗外景色已至黄昏、然后入夜,光线或亮或暗,在他眼中闪烁。

  掩住眼神深处的浮动……他感到有些急躁。

  几小时后火车便抵达目的地,甫出车站,睽违以久的湿咸海风迎面而来。他踩著记忆中的路径,穿过车水马龙、走过大街小巷,来到那栋熟悉的旧公寓前。

  没想到,他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抬头望去,七楼的角落是昏暗的。不意外,那家伙向来不安於室。

  爬上七层楼,在走廊尽头停住脚步,掏出那把曾经被他拒绝过的钥匙,停在匙孔前方却犹豫了起来。良久,他轻叹一口气,将钥匙俐落地插入锁孔、拉下把手、打开门,屋内如预期中的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清。

  啪地一声,伸手打开门边的电源开关,日光灯闪烁而启。

  他却不禁征然。

  房里冷白依旧、整洁依旧,只是摆设少了一大半,角落堆了许多已经打包好的纸箱。  电脑、弃置的旅游书、纸条笔记……他的东西都还在。

  但那人的东西全不在,连鞋柜都是空的,什麼都没留下。

  一瞬间,脑中浮现的尽是那人完美但飘忽的笑容,或远或近,不过一眨眼,便即将消失……倏地握拳,彷佛握紧双手便能抓回一些东西。

  你……不回来了吗?

  他在门口伫立许久,终於脱下鞋、走进房,轻轻带上门。从垃圾袋里翻出一堆抛弃式室内拖鞋,随意抽出一双换上,拉开白色窗帘、打开落地窗,带著丝丝咸味的夜风穿过纱门,袭进房间,拂乱他一头乌黑短发。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空木柜、白色的矮床、白色的灯光……空荡荡的白色空间,很刺眼也很冷清,彷佛向他控诉,那台黑色电脑是多麼突兀的存在,从来就不该出现。

  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就在睁眼的下一刻,他转身走向角落,徒手拆开那一堆又一堆的纸箱,将属於那人的东西全部摆回原地;倒出垃圾袋里的棉被枕头,张手一摊,摊回那张大床上,摆上那颗白色的大枕头;从另一只垃圾袋里掏出免洗毛巾、免洗牙刷、洗发精沐浴乳试用包……等,一一塞回柜子和浴室。

  夜已深,他微皱著眉,一手扶著四十二吋的液晶电视,脚底压著说明书,另一手抓著AV线头,试著插进每个接收孔。

  月已沉,他锁紧眉头,坐在散乱的电脑组件中间,一边对照自己的电脑主机,试著将另一台萤幕的转接头插上电源线,然后接上另一台主机。

  好不容易将所有东西物归原位,他按习惯拿出吸尘器将房里各个角落打扫乾净,再用免洗毛巾擦拭地板,直到地砖光可鉴人。忙了一整夜,他打好地铺准备睡觉,外头天色已蒙蒙亮起,晚秋时的黎明将白色世界染成深蓝色,和著若有似无的咸咸的空气,宛如身置大海中。

  闭上双眼之前,想的是自己该如何解释这一切?钱包又掉了?顺路经过?无处可去?被胖子赶走了?  「算了……」闭上双眼才不过三秒,脑袋立刻停止思考,沉入黑暗中。

  --算了,我累了--

  从此就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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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平原。抱著骨灰坛,一昧地往东走、浑浑噩噩地走,让双脚带自己走。

  走到哪儿?不知道。

  不知不觉地,他穿过乡村、走过城市,从草原变成麦田,从麦田变成树林,再从树林变成都市丛林。白天,他走在街头上,整整一周没盥洗梳理,一身风尘仆仆就像个流浪汉;夜晚,他躲在脏乱的角落随意倒地就睡,任由老鼠爬过身体,咬烂他的衣服。皮夹被扒走了、塞满倒斗装备的背包被偷走了、防风档雨的大衣被抢走了,只有怀中的瓮坛子仍紧紧抱著,任谁也触碰不得。

  天很冷,他紧紧缩起身子,口里吐出白雾,寒风如刀划过他每一吋身躯;饥饿时,他翻倒巷弄里的馊水筒,勉强捞出一颗还算完整的包子,小口小口吞进肚里。

  腐臭的食物,吃进嘴里却食如嚼腊。手心突然感觉到一阵搔痒,他拉回视线,发现一只蟑螂从发霉的包子里钻出上半身,不断抖动触角。一只、两只、十只、二十只……一大群蟑螂聚集在馊水桶中大快朵颐。他盯著那一大锅发臭发酸的肉汤,碎肉漂浮在凝成一层白的脏油表面,深褐色的肉汤混杂许多看不出原形的碎块,一团混乱。

  就像他的尸体--「唔……」

  反射地甩开手中的包子,胃部强烈地抽搐著,逼他吐出所有吞进肚里的东西,直到胃液吐尽,什麼都吐不出来。

  「呃……咳、咳……恶……」他趴在馊水筒旁的水缸边,关不紧的龙头露出滴滴清水,打在水面上,涟漪点花他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清醒点吧!

  他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却依然醒不过来,这个世界依然压著黑暗。逃亡、流浪、饥寒交迫……十多年前的雪打在身上,到现在依然不曾溶化。

  他疲惫地靠在墙角,满天星辰映进眼里,璀璨地像是黑幕上嵌了千千万万颗钻石,不停闪烁。

  纵然清醒又如何?他该往何处?

  他有家,但是被他烧了。

  他有家,但是没有人要他回家。

  「呵呵……」那他现在应该去哪儿?「呵呵呵呵呵……」

  谁来告诉我?

  他坐在阳台边,看著七楼底下的马路人来车往稀稀松松,不很热闹的街道。同样的景色看了一天、两天、三天……意识到自己又在无谓地发呆,他索性翻下墙头,回房里开机上网去。打开电子邮件,淡笑看著吴邪寄来一张张他和王胖子在山海关游玩的滑稽照片,随意回了「收到」两字,回头开始他的建档大业。

  先前他搬离此地,将所有资料一并带回巴乃,但巴乃那场大火烧了他的住所,也烧了他所有长年累积在笔记里的心血;所幸霍玲遗留下的药丹果真发挥功效,那几大册的笔记尚有九成九的内容都还记在脑袋里,他破天荒地放弃亲手写稿,发挥无比强大的耐心和毅力,以一天一千字的「神速」将记忆化成文字,运用他自己才看得懂的语言将资料打进电脑里,另外将图腾图画图册等搜集归档,然后……

  然后对著萤幕发呆。

  花上近一星期的时间,初步整理了莫约千分之零点零零零零五的资料,怀著莫名成就感将档案储存妥当。还记得某人说过重要资料要多留几份在其他地方,分散风险才不会发生意外,他老老实实地在C盘(C碟)放一份、D盘(D碟)放一份、U盘(随身碟)放一份,然后呢?

  过了整整五分钟,脑子终於浮现Update、Download、Cloud system......等字样。他深呼吸了许久,终於鼓起勇气尝试找寻所谓的免费空间,然后谨慎地查询关於这些免费空间的使用评价,然后摸啊摸的又过了一天。

  天暗著,屋里黑著,只有萤幕亮著。正当他移动鼠标试著点开某串网址,电脑突然啪地一声,黑了下来。

  他呆了一会儿,才接受这个事实:电脑中毒。

  不意外,於他很常见,但长久以来都是某人帮他善后,而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一台无法运作的电脑。

  ……怒。

  像是呼应他的不悦,肚子忽然发出咕噜辜噜的声响,他从容起身却发泄似的扯下电源插头,拎出钥匙钱包,出门觅食去,一路顶著冷凉海风,终於稍稍减缓胸口的怒意。

  同时,隐藏在焦躁之下的不安又浮了上来。从他回来到现在已经超过一星期,那家伙到底上哪儿去了?

  默默在饭馆里吞下一大桶白饭(自助餐厅用来煮饭的那种)和一大锅杂汤(流水席煮办桌菜的那种),无视於瞠目结舌的老板和猛拿相机拍照的其他顾客,结完帐迳自走人。在灯红酒绿中伫立许久,想起某人闲来无事时总爱去招惹一身粉脂味,不由得皱了皱眉,挖出沉在许久许久以前的记忆,转身提步探路,终於找到位於市中心的一家Pub--当年某人带他前来,他却看也没看一眼便转身离开。

  一推开门,震耳欲聋的乐声袭面而来,酒气、烟味、大麻香,混杂在艳光四射的舞台灯中显得十分迷人。他不禁锁紧眉头,板起冷脸闪过一双双好奇打亮的视线,没找到他要的目标,却在跳舞抖动的人群中找到意料之外的人,手一伸、抓住衣领,一使力便将目标拎了出来。

  「扌喿他妈的哪个王八--」拖把咆嘨回头,一见来者竟是应该死了几百年的张起灵,吓得他立刻吞下所有脏话,结巴道:「哑、哑巴张?你你你你你还活著?」

  张起灵点点头,顺便问道:「我要黑瞎子的消息。」

  「黑……」一提起这三个字,拖把立刻翻脸,「少跟我提那个龟孙子,嬲他妈妈别!给老子装疯卖傻,啥事都没干妥还白白花了老子几千大洋让他喝酒,他妈的最好别再出现!看老子还不做掉他!」

  他面无表情听完那一大串牢骚,然后道:「你见过他。」

  拖把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你找那王八蛋干啥?」

  「……」沉默。

  「啧。」别说他拖把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天塌下来都有别人挡著,唯独眼前这个哑巴张,他脸皮再厚都得给上三分面子,尤其在塔木陀见识过哑巴张和黑瞎子不分轩轾的身手,就怕他一个说错话,脖子都给拧了下来。

  看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周遭气温越来越低。拖把只得撇撇嘴,道:「半个月前我同几个夥计找上他,本来打算一块儿下地,半途分手了。」

  「地点?」

  「不知道,我们目标在邙山,后来迷路了,结果他留下,我们走人。」拖把一个摊手,神秘兮兮地靠在他耳边低声道:「确切地点我不晓得,不过……我们分手的地方是个爱滋村!」

  闻言,那张冷淡的脸突然有变化,但拖把恍然不知。「你晓得那是啥玩意儿吧?死人村呢,还是那种不乾不净的病!那一整区都被官爷儿查封了,我们是一时糊涂误闯那种地方,待没超过三分钟就跑了,就怕被那儿的风带菌,把我们给染上这种病!」

  张起灵的脸色越来越冰寒,拖把却越说越起劲,滔滔不绝了起来:「黑瞎子也不知是怎麼著,叫破我喉咙他理都不理,我们几个只好逃命要紧。反正那家伙身手溜著,一个人闯沙漠雨林都能活著同我们会合,就算没我们在,他也能活得好好的,是不?」

  他突然停下,喝酒润喉完毕,续道:「不过,我瞧那家伙一踏进那死人村就像掉了魂似的,也不知道他留在那儿多久,说不止他已经染上那种病了。我好心提醒你,下回见著他可得离他远点,他身上的病要是染到你身上,就算洗盐酸都没用!爱滋呢,这玩意儿脏啊--呜……呜……」

  冰冷的手紧紧扣住拖把的下颚,任凭他万般挣扎仍挣不开箝制。张起灵依然面无表情,双眼却隐约闪过一道杀气。

  「我知道了。」十分平淡的语气:「谢谢你的情报。」

  将拖把用力甩向柜台,顿时杯破酒洒,他转身离开那团混乱,走出Pub大门。秋夜风寒,他的眼神如三尺寒冰,冻住那股弥漫在眼眸深处的青焰,即将破冰而出。

  一路步回家,打开铁门的那一瞬间,下弦月的光芒从落地窗外照了屋里,冷冷淡淡地照亮白色世界。

  那一瞬间,他以为什麼都没变,他依然结束行程就回来这里,那人玩累了、受伤了,还记得回来睡觉。很偶然的机会,他们会同时出现在这房子里,然后一起生活,也许只有一晚、也许几天、也许能有几个礼拜的时间。

  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手机这玩意儿,却在打开通讯录的同时,想起自己没有那人的手机号码,情绪一时控制不住,差点捏碎手机。

  但他没这麼做,将手机安然放在电脑桌上,拉开椅子坐在月光下,失了神。

  他想起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想起那人总是带著重伤窝在阳台边抽菸喝酒、想起那人总是看著电视嘻嘻哈哈笑半天、想起那人总是边抽菸边用吸尘器打扫,最后再回头吸掉满地菸灰、想起那人总是睡到一半突然滚下床,然后自己迷迷糊糊地爬回床铺或是被他踢回去……

  以前,他从未去想那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麼?遇上什麼事?

  但他现在会去想了。

  掌心无力地掩住脸,遮住月光,低喃:

  「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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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这个港湾城市,他不知道他走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什麼模样。双脚疼得麻痹,但还能走,右手拎著瓦瓮,用尽力气也得紧紧抓住。

  夜里的港都很美,空气有些湿咸。要落雨了。

  细细毛毛的秋雨一针针打在他身上,蹒跚的脚步有些湿滑、破烂的衣裳有些湿冷、躁乱的发丝有些湿黏,沾在胡渣上颇为狼狈。但他无视路人排斥的眼神,一昧地向前走。

  穿过车水马龙、走过大街小巷,爬上七楼公寓,来到家门前。无暇思索,拿出钥匙、打开铁门,屋里一片漆黑,隔著墨镜他却看得分明。

  然后怔然。

  一切都恢复原状了,他先前整理好的行李、封好的纸箱、把包好的废弃物,全都回到原来的地方。

  还有……如果他没看错,挂在那台黑色电脑旁的野战背包、叠在他床边地板上的床铺、鞋柜里那两双小他半号的登山靴和运动鞋……

  一切一切,都像那人没离开过。

  他在作梦吗?他还没清醒吗?他还在妄想吗?如果是……

  ——老天,快让我清醒过来——

  很远的地方传来那阵熟悉的脚步声,一阶阶踩上楼,很沉著的脚步。

  ——我求祢——

  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愕然停止。

  瞬间,如闪电般急奔而至,停在他身后,碰地一声推开门。

  犹疑回首,他,出现在他眼前。印象中那双应该淡然平稳的眼眸,此时此刻写满震惊,或许还多了一些不敢置信。

  就在他眼前。那个名叫『张起灵』的人。

  轻轻地,缓缓地,拉开笑容:

  「嗨,你还在啊?」

  霎时,怒火烧上那双冷眸,那人扔下手中的黑伞,冲向前去拉住他污秽的衣领,二话不说迎面就是一拳!

  一记重击打得他晕头转向,退了几步倒在床边,他却没还手,反而笑了出来……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他缩起身子,却无法控制地发颤。「哈哈哈……你还在啊……你还在……咯咯咯咯咯咯……」

  蓦然,他忍住所有声响,就像是强忍住所有情绪,直到一声咽呜溢出喉咙,涌出口的却是那一声声讽笑,很冷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呵呵呵呵呵……呜——呜……呜……」

  笑吧,就笑吧,这世间如此可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忍不住环抱自己,不断扯紧发丝。「呜……呜……呵呵呵呵……呵呵呵……咯咯咯咯……」

  他眼睁睁看著他缩在床角边,表情又是喜、又是悲,声音又是笑、又是哭。即将崩溃。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著。

  深吸一口气,缓缓放开拳头。

  ——算了,我累了——

  他感觉到他踩著沉稳的步伐走近,蹲到面前,那双冰凉的手轻轻拉下他抱头的手,露出他欲哭又笑的脸。

  下一刻,一袭冰冷但柔软的触感,轻轻碰了他的唇。

  很轻、很淡,就像一抹清风拂过,却瞬间止住他所有声响。

  脑袋一片空白。抬起头,疑惑而呆滞地看著他,那双曾经清澈而无感情的冰眸,而今如深渊般沉静,专注地看著自己。万年如一日的深沉眼神。

  再下一刻,那人闭上冷眸,再次欺身上来,定定地在他唇上轻啄一下。

  冰凉的双唇离开,取而代之的是那双冰凉的手紧紧抱住他的身子,那张冰凉的脸庞靠在自己脖子上,冰凉的气息在他颌间呼吸。

  很冰凉的拥抱。

  他却感到温暖。

  犹豫地、小心翼翼地、不确定地回抱住,把头埋在他的细颈间,直到那道冰凉的身体充盈在他的怀中,他才感受到真实。

  刹那间,双眼涌出两道温暖的咸咸的液体,像是失控般沿著脸庞不断往下坠。

  他在哭。他知道,但他停不下来。

  他哭了。他知道,任由他哭湿自己的肩头上。

  一整夜,他静静掉著眼泪。

  那是很细、很轻、很微弱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