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说,你要去长白山了。”黑瞎子似笑非笑地道,已经把墨镜戴回去了。哑巴张点点头,蹲在地上烤一只兔子。这地方的兔子很不好打,也不知道这小哥从哪里捉到的野兔子,还挺肥,肉上油脂烧得‘滋滋’地。

  他本来是过来看一眼就要回去的,然而黑瞎子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他不得不停下来照顾他一两天再结伴下去。

  “你也不嫌累,一会儿广西,一会儿西藏,一会儿又去杭州。”安静了会儿,那瞎子就说他,“直接去长白山不好吗?”

  “我想要再看一看这个世界。”那小哥就道,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转着串在棍子上的兔子,“和应该告别的人说一声再见。”

  黑瞎子隔着烧得旺旺的火看他,眼神有些发直。那小哥有些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黑瞎子就很迅速地别过脸,不看他了。

  那小哥也无所谓,等兔子烤好了,撕了那瞎子一半,也就不说话了。

  “这庙后面的石阶能一路通到山上去,你要看看再走吗?”黑瞎子边吃边问他。

  哑巴张就摇了摇头。他似乎真的只是过来看一眼的,看完就走,并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什么感慨,就是过来溜达一圈儿。

  溜达一圈儿,捡到个瞎子。

  “你往山里一关,小三爷大概要疯了。”黑瞎子笑道,胃口挺好,半只兔子一小会儿就让他啃没了,“我看这是要乱啊?”

  哑巴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头脑里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但他们以前应该是认识的,不过这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无所谓了。

  “我会和他说清楚的。”那小哥就道,兔子也没吃完,随手就把骨头埋了,“我们休息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就启程,你可以?”

  黑瞎子对着他点点头,隔着墨镜,并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就靠着火坐着,姿态十分随意。那小哥盯着他看了会儿,他的手下意识地就要往胸口去摸烟。口袋里当然是空的,黑瞎子的手就有些尴尬地顿在半空里,想了想,拿手指头挠了挠脸颊。

  哑巴张蹲在地上收拾了下东西。黑瞎子盘着腿坐着,在陈皮阿四的本子上低着头写东西。

  “你最好早点休息。”那小哥提醒他。

  那瞎子就笑了笑,并不说话。哑巴张很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也就不管他了,自顾自找了个地方躺下了。

  终局

  那小哥睡觉很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那瞎子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定定望着外面。

  “你记好了,我留下的东西,都埋在这里了。”他突然轻声道。

  他这话说得突兀,那哑巴张就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黑瞎子冲他‘咯咯’一阵笑,似乎是心情很好。

  外头还是黑的。在这样的地方,太阳完全地升起来以前总是黑的。黑得仿佛永远看不到光明到来的那一刻。

  黑瞎子看起来还是很狼狈,尤其边上还站了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哑巴张。

  “你上来的路线不对。”启程的时候,那小哥就说他,“太危险。”

  那瞎子就挑着眉毛看了看他,似笑非笑地,抿着嘴角不说话。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隔了五六米左右的距离,开始沉默地在高原上跋涉。哑巴张走在前面,黑瞎子跟在后头,眼光老是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白白的脖颈。他白色的脖颈,黑色的头发,精瘦高挑的身体。

  这一路当然也险,缺食少水,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那小哥的缘故,总是比黑瞎子孤身一个人的时候要好上很多。

  这一路上,高鼻羚羊成群地在草原上觅食、鼠兔从洞穴里冒出头来、藏狐偷偷摸摸地跟在棕熊后头捡漏。

  一派生机盎然。

  黑瞎子每次看到藏狐都忍不住要发笑,一边笑一边拿眼睛去斜那小哥。

  “好想养一只。”他似笑非笑地道,“这扑克脸简直太可爱。”

  哑巴张于是和藏狐沉默地对视,同样方正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毫无表情。

  “结果你想要知道的东西都找到答案了吗?”黑瞎子一身破衣服,跟着哑巴张走到一个歪斜的公交车站台下时,似笑非笑地问他。

  哑巴张没有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有些东西大概本来就是没有结果的。”他就道,声音淡淡地,“我知道我要完成的使命是什么就足够了。”

  “有些东西,诞生的时候就注定成为永恒的谜。”他认真道,“是解不开的。”

  黑瞎子闻言笑了笑,不说话。

  “我们以前是不是合作过?”两个人等着车的时候,哑巴张突然出声道,“我记性不好,忘记了过去很多的人和事。”

  那瞎子本来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脸四十五度角很拽地望着天,一边在抖脚。闻言人顿了一下,好像突然被人按下了停止键。

  “希望你不要在意。”哑巴张继续道,语气淡淡地,眼睛里也是淡淡地,“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并不希望和谁有什么没有厘清的纠葛。”

  黑瞎子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肩膀都抖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很好笑的事情。

  “我觉得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他一边笑,一边道,语气非常地玩世不恭。那小哥皱着眉看着他,虽然隔着墨镜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他觉得这人一定连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他想起来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那其实是一双很温柔的眼睛。

  一辆灰扑扑的公交车从远处一颠一颠地开过来,正是黑瞎子要搭的那一辆。那瞎子远远地看到车,伸手就把那小哥一把抓过来,重重地抱了一下。

  但那小哥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把他放开了。

  哑巴张有些愣愣地,只看到他很愉快地翘起的唇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这人很潇洒地挥了挥手,一转身就上了车。

  哑巴张有些愣愣地站着,看着那辆车‘突突’地开走了,车尾扬起灰灰的一缕烟。

  烟盘旋着向上,逐渐消散在空气里,只剩下蔚蓝蓝的一片天,高远得看不到头。

  番外记事 一

  一个孤独的旅人,跋涉在渺无人烟的无人区。进入这片无人区本来有很多种不同的路,这人选的,却是最为艰险曲折的一条。在这片充斥了死亡和荒芜的路上,已经数十年没有迎来过旅者了。

  他走了很多时候,穿越已无人迹很久的藏人聚居区,又遇到了很多就应该死去的动物,才最终到达他要去的那个地方。

  一间破旧的喇嘛庙。

  最后一个喇嘛一定也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这个地方连屋顶都是破的,四处都弥漫了死亡和破败的气息。

  这位孤独而安静的旅行者有一张很年轻的面孔,身材瘦削高挑。比起一个孤单无畏的冒险者,他更像是某个大学的学生。

  他四下里看了看,放下沉重的装备,走到庙中的一块草地的前面。这里原本应该遭遇过很严重的破坏,木头的地板被炸裂了很大一块,经过长久的岁月,暴露在外的泥土上已经长满了青青的绿草。

  这个年轻人没有借助任何的工具,而是将他右手两根奇长的手指直直插进了地里。这两根畸形丑陋的手指凭借一股怪力,很轻松地就扒开了不很坚硬的土块,露出埋在里面的东西。

  一本陈旧的笔记本,一个拳头大小的石球,和一些很零散的空头子弹。这些东西被很小心地包在塑胶袋里,避免了长期以来雨水和泥土的侵蚀。

  年轻人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小心翼翼地翻开纸页已经非常脆弱的本子。纸张发出脆响,随着他的动作落下片片的碎屑。

  有人在上面记录了一个人的生平。很不完全,有许多许多的空白,但一定已经是这个人当时所能够搜集到的全部信息了。

  年轻人有些愣愣地捧着那本本子。他长了一张轮廓很分明的脸,有一双形状很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平日里总是淡淡的,现在却被讶异和悲伤充斥了。

  他并不熟悉本子上的字。那些字刚劲有力,写得非常非常地好看,但他却并不熟悉。他曾经和写这些字的人一起度过了很多个日夜,但是当时的他从来没有想要去了解过那个人。

  那个人为他留了很多宝贵的资料,甚至是他最初的名字,他的出身和外界所能知的成长经历。

  他想起来他们最后的一次碰面,曾经和那个人一起在这里待了一个晚上。他们围着火坐着,烤一只肥得要命的野兔子。那人那时候一直没话找话,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他当时是怎么答复他的呢?他不记得了。那毕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于是孤零零地蹲在庙里,捧着一本很久远以前的记事本,仿佛被人按下了停止键,很久都没有动过。

  他的身后,巨大的蓝黑色的夜幕已经垂落,亮如银盘的圆月高挂天中,满天繁星正在灿烂闪烁。风在高原上呼啸,吹过大地和高山的声音仿佛无数人的哭诉,哭古往今来一切的错过和失落。

  番外记事 二

  “姐姐,不是我说啊,一百块钱哪儿能配眼镜啊?我拿去工厂人家成本都要二百出头了。”我道,有点不耐烦地看着面前领着女儿来配眼镜的大婶儿,抖了抖脚,“您这点钱呢,玻璃的没问题,要树脂加薄的,肯定不够。”

  三本毕业,又没有一技之长 ,亏得家里还有点儿闲钱,盘了间眼镜铺子给我当个小老板,不然还真得愁饭吃。

  “你这小哥不靠谱啊,我念小学的时候就跟着爹妈在这儿配眼镜了,这里以前的老板虽然长得不像好人,开价可比你厚道。”那老女人就愤愤道,见我不肯松口,一扭屁股,拉着女儿出去了。

  她女儿也挺大了,快二十了,长了一百来公斤,人却羞羞答答的,躲妈妈身后不爱说话。我偷偷在她们身后咋了咋舌,打开电脑上的淘宝网,看了看推送。

  眼镜业本来就是个暴利,你不买,网上也总有笨蛋来买,小爷我愁个啥?

  处理完淘宝上的订单,又打了会儿DOTA,一直到下午五点多,打工的大学生收拾完东西回去了,我打了个哈欠,也准备回家。

  早上看老娘菜市场里买了条鲈鱼,我这时候晃荡回去,正好能赶上吃饭。

  “唉,哥们儿,打烊了。”我道,看到一个穿着连帽衫的瘦高个儿推门进来,“我说打烊了!收工啦!”

  那人闻言就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淡淡地,神色间似乎非常忧郁。

  好一个白面小书生,老子他娘的最看不惯这种卖忧郁的小白脸儿!

  “你听不懂人话啊?”我道,皱着眉从转椅上站起来,“明天再来!”

  那个年轻人却不理我,自顾自在我店里转悠了一圈儿,四下里看看,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我操,碰到神经病了!我心中暗想,考虑要不要按响店里的警铃。这年头社会贫富差距可大,好多人都穷坏了脑子,开门做生意的,多少都有些提心吊胆。

  “我听说他把墨镜留在这里了。”这个长得很好看年轻人就道,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轻地,淡淡地,“我想来看看。”

  我挑了挑眉毛,心里跳了一下。

  这铺子我是从一个中年美妇手里盘下来的,那女人签合同的时候,把一幅墨镜一起转交给了我,说是原来这铺子的主人留下的,让我替她保存下去。

  的确是一副好墨镜,看做工也是老货了,早年德国出产的东西,质量好得惊人。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很多的刮痕破损,也不知道那人戴着它都干了些什么,我当时拿到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可惜。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发现其实把他称作年轻人并不恰当。这人应该是有些年纪的了,细看的话眼角已经有了长长的鱼尾纹,只是不深。

  好像是个有些故事的人。我一边这样想着,已经弯下腰去给他找墨镜了。

  好奇心害死猫。这是我亲妈给我下的评价,一点儿不错。

  “呐,墨镜。”我把一个盒子推给他,“只能看看啊,我和人家签合同的,店在眼镜在,店亡眼镜亡。这墨镜我是不能卖...”

  我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个人在看到这副墨镜的时候神情变得非常哀伤,他用一种很小心翼翼地动作拿起了那副墨镜,愣愣地瞧着。

  然后他哭了。

  我可以对天发誓,作为一名直男,老子这辈子最恶心的事情,就是一个陌生男人当着我的面哭得稀里哗啦。这毫无美感,而且对彼此都没有任何帮助。然而这个人实在是哭得太伤心了,我长得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哭得这么伤心,这么难过,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他其实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滴在柜台上。但是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悲伤了,我想不出任何能够安慰他的话语,只能尴尬地坐在一边。

  “啊,你可以带走它。”我道,等他终于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冲他摆了摆手,“我留着没用。”管他娘的合同,姓霍的那个女人听说前几年都破产了,肯定管不着我。

  他看着我不说话,以一种异常小心的动作把墨镜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请你吃饭?”看到他要离开了,我脱口就道。

  “你要是没事的话我们聊聊呗,”那人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挠了挠脑袋,尴尬道,“反正现在时间还早。”

  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一声不吭地走了,他看上去就是那种我行我素把别人都当成空气的家伙,但他最终点了点头,斜靠在店门口等我收拾东西。

  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叫张起灵。那副墨镜的主人,也就是这间铺子原先的老板,绰号叫做黑瞎子。

  张起灵只知道黑瞎子的绰号,却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这一点其实让我非常惊讶,我原本以为他们应该是生死之交的关系,不然一个男人是不会为了另一个男人哭成这副模样的。

  张起灵说他自己以前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没有心,也不会哭。他经历了漫长的旅途,为了一个关系到很多人的使命,走了很多地方,尝尽世间百态。

  “所以是那个叫黑瞎子的人,替你找回了人类的情感?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却没能等到你回来吗?”我道,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一个神奇的童话故事,但张起灵的语气却非常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他看起来,也实在不像一个会开玩笑的人。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呢?”我问他,他看起来还是很难过,真的很难过。我不禁开始想象黑瞎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居然可以让一个看上去这么冷酷的家伙伤心成这个样子。

  “我有很多要去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张起灵开口道,“也有很多要看的东西。”

  “现在,时间和生命终于都是属于我的了。”他道,声音很轻,似乎在对自己说话。

  “我听霍女士说过,这副墨镜的主人是一个特别玩世不恭的家伙。”我脱口道,“也许他还活着,也许他只是生了你的气,躲在某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

  张起灵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向我,我顿时把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他顿了一下,最终道,点了点头,居然笑起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嘴角翘翘的,露出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