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们儿,就你一个人要上无人区啊?”开摩托的大哥问道,声音非常洪亮。

  “是啊,”黑瞎子带着个红色的大头盔坐在他后面,也很大声地回他的话,“我驴友跟人跑啦 ,我只好一个人上去。”

  “不是我吓你,那地方有些玄啊。”那大哥就在前面摇了摇头,“我来这儿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有几个人要上那地方的。”

  “怎么?有妖怪?”黑瞎子闻言就在后面‘咯咯’笑起来,笑声顺着风飘出很远。

  那摩的大哥就一边开车一边摇头,很有些欲言就止的模样。黑瞎子在他后面笑了笑,很愉快地看两旁边的风景,似乎心情特别地好。

  “到啦,我只能送你到这儿。”到了一家青旅门口,那大哥就道,“你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儿就得自己想法子往上面走了。我估摸着应该没什么人愿意载你上去。”

  那黑瞎子下了车,很豪迈地给了几张红钞,也不等他找,转身就进了青旅。

  这是一家开得位置很糟糕的青旅,太偏,一般的游客走不到这地方。黑瞎子进去的时候,那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蓄着大胡子的中年壮汉坐在柜台后面,正对着电脑打地主,一边打一边在嘴里骂娘,估计今日牌运不佳。

  “一晚上一千,不包饭,包饭两千。”那大胡子看到黑瞎子进来,也不招呼,仍旧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上鼠标不停,“只收现钱。”

  黑瞎子对着他看了看,从包里数了一沓钱。那大胡子接过了,也不点,直接往抽屉里一丢,然后从柜台下面掏了个脏兮兮的钥匙出来。

  那瞎子拿了钥匙就上去了。

  楼上的房间一看就好多时候没人住过了,又没个人打理,木地板上一层黏糊糊的油脂,还有一团团暗红色的印记,瞧着像血。黑瞎子拿着钥匙转悠了半天,才找到自个儿的房间。

  连个灯都没有。黑瞎子在里面转悠了半天,才在床底下找到半截用过的蜡烛。

  他在桌面上铺了层报纸,就对着这半截蜡烛,把老沙送给他的,陈皮阿四的记事本儿摊开了。

  陈 皮阿四是个粗人,没念过多少书,写出来的东西有些狗屁不通的,字又难看,何况年代久远,这本子的纸皮儿都黄了,阅读起来难度非常的大。其实黑瞎子在四阿公 手底下那么多年,陈皮阿四知道的很多事情他都知道,这本东西吸引他的,并不是陈皮阿四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记录,而是附在记事本最后几页的几张画儿。

  那是画在羊皮纸上的一组彩图,用了很老式的中国漫画的分格方式,记录一个年轻人在西藏的旅一系列遭遇。这画虽然年代久远,然而精妙绝伦,陈皮阿四拿胶水把它贴在了记事本的最后几页,从纸业边缘卷曲破损的程度来看,应该被频繁地翻看过。

  黑瞎子坐在昏暗闷热的房间里,很认真地在看那画儿。这些天来,他已经看过它很多遍了,这画里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吸引得人无法放手。

  在蜡烛不断闪烁跳动的火光下,那张已经翻了黄的羊皮纸上,一个身穿深蓝色藏袍,留着很长很长头发的年轻人从无人区一路跋涉而下。他面孔的轮廓深刻,眼神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带着宿命的悲哀,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番外 新月饭店片段

  齐爷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边上站了一溜儿穿着华美旗袍的漂亮女人,低眉顺眼,打从黑瞎子进门,连头都没抬一下,和假人似地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齐爷瘦得只剩下一层油皮,套在一件真丝的对襟大褂里头,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对着黑瞎子看了一遍,冷哼了一声,不说话。

  那瞎子倒也不怕他,咬着烟笑了笑,往他对面一站。其中的一个旗袍美女就给他搬过来一张椅子。黑瞎子看看这女人,头还是低着,一脸很僵硬的甜笑,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他这时候才发现,这位齐爷手下的女人,不单同一个身高,甚至连胖瘦和手脚的粗细都是一个尺寸的。

  “怎么?我们黑爷居然要给人家当说客?”那位齐爷很长时间都不说话,让那瞎子在那儿干坐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可稀奇。”

  “我替人家跑腿儿也不是一两天了。”那瞎子就似笑非笑地道,“我给另一位也办过事情,也就算给你也跑过腿了。”

  新 月饭店一共两个老板,掌握了一个很庞大很复杂的运营体系。这两位老板一黑一白,之前找瞎子和那小哥下斗的那位专管发丘倒斗这类见不得光的事儿,而这位吃喝 嫖赌的齐爷,却是管的台面上的勾当。他们的关系从年轻时候就不太好,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能把他们强行联系在一块儿,共同构建起新月饭店这个庞大的体 系。

  “你是不是觉得会是另一位出面?”那齐爷看了看瞎子,尖酸道,“我告诉你,他日子不长了,自个儿的命都要保不住啦,哪儿还有闲工夫管你的事儿。”

  “这是哪里话,我也就是替人办事。”那瞎子干笑了两声,就道,“说得成说不成,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那齐爷闻言冷冷笑了两声。他比那瞎子虚长了几岁,那小哥当年头一次去齐家时候的事儿他记得可比那瞎子清楚。多少年前啊,这位还肉嘟嘟着的小少爷可不就喜欢绕着那个张起灵转悠。他直到现在还是和那小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瞎子可是局内人啊。他齐爷用尽毕生心血,挤破了脑袋也打不进这圈子的核心团体,解家和霍家在闹着的事情,他摸不着头脑。家大业大势大,有他妈个屁用。

  “按着旧规矩,你出面,这事情我肯定要卖你个面子。”齐爷沉默片刻,高声道,“你是本家,我是分家,怎么着我都得卖你几份薄面。”

  黑瞎子摸不清他想干什么,也不好方便搭话,闻言有些尴尬,从胸口摸了支烟抽起来。

  那齐爷也就不说话,瘦得一把骨头了,就干瞪着眼睛把那瞎子看着。上上下下地看着,从头到脚,好像那瞎子身上藏了什么宝贝似地。

  “你亲自找到我这里,我还是给你一个面子。”隔了半响,这齐爷就道,语气不阴不阳地,“你把欠我的还了,我就不找张起灵的麻烦。不但我不找他麻烦,谁再敢拿上次的事情找茬,我替你办了他。”

  黑瞎子闻言一楞。那齐爷也不着急等他回话,手挥了挥,边上的旗袍美女就上来了四个,两个一左一右地在他背后站了给他捶背揉肩,一个双膝跪地给他捏腿,剩下的那个弯着腰给他点烟。上好的水烟,特定的,现在市面上哪儿还有这东西。

  黑瞎子看看他,突然笑起来,笑得特别大声,笑得那齐爷一张面皮都涨紫了。

  “是我欠你的,”那瞎子就道,对着他点点头,卷了一只手的袖子,“你要怎么样吧,我都没意见。”

  齐爷拿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他那么瘦,套在那么大的一件褂子里,第一眼还真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直到后面的姑娘给他揉肩,衣服晃荡起来,才发现他一边的袖子里空空荡荡的,竟是少了条胳臂。

  那 还是很早以前的事儿啦,当年齐家本家人还多着,黑瞎子十来岁的年纪,家里人正要送他去德国念书。这小子在大街上和人家干架,打折了人家小少爷一条胳膊。那 时候齐家已经不如以前了,对方又正如日中天,找上门来要说法的时候,齐家人没办法,就找了家里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子过去给人赔罪。

  齐爷的这条胳臂就是这么的。他心里本来就对黑瞎子不太舒服,这下更是恨上了,一恨就恨了大半辈子。

  “给我拿家伙过来。”齐爷道,也不要漂亮女人侍候了,手在扶手上一撑,摇摇晃晃地就朝黑瞎子走过去。

  他年纪那么大了,好像多走一步人就要散架了。但他心里头有恨,这股恨经过了那么多年,他变得那么有钱有势了也不能消。

  手下人送上来一台小机器。

  铁制,纯黑色,人的半只手臂长短。侧边一个摇柄,一头一尾上有两个牛皮做的圈儿,看样子是用来固定的。

  “这东西,手套进去,两边一点点地扭,”那齐爷道,一边说一边笑,“你别看它个儿小,往人身上一使,没几个架得住的。”

  “你怎么不动?”那瞎子不说话,齐爷就催他,“快些把手放进去。”

  黑瞎子看看他,面无表情地就把手套进去了。齐爷颤颤巍巍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嘎吱嘎吱’地摇那个小手柄,他动作很慢,摇得特别认真,好像要把自己得半生都摇进去。

  他 们的背后是一扇全落地的窗,窗外是北京的夜,星月皆无的夜幕下,是灯火通明的巨大城市。铁柄摇动的声音带着一种邪恶的节奏,逐渐有压抑不住的低哑呻吟开始 为它伴奏。那个身材佝偻的老人终究走不出少年时代的愤怨,却也逃不出他恨了一辈子的家族的诅咒。他费尽心思想了很多要人痛苦的法子,也只敢要了那个他恨得 咬牙切齿的人一条手臂,就已经觉得心头大快。

  这是一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