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光明岛没多久,夏茨就见识到了皇家谕旨:下个月,城区外的生命大教堂将举办年度祭祀活动,但跟以往不同,今年将迎来两位魔乐师的献礼。帕斯托牧师将负责协调,帮助仪式参与人员融合文化特色,加强双方友谊和良好合作关系。

  随着谕旨的下达,一件新的任务自然而然地插进了日程表:学会尼索斯的赞美歌。

  对此,夏茨的第一反应是茫然。

  他甚至没想起尼索斯是谁,直到旁边的乐师拿来一本书,啪地拍到桌上。

  那本书约有一块砌墙砖那么厚,封面的『上册』两个字足以吓掉许多人翻开的冲动。

  「尼索斯是一个帕拉达斯古神。」这位涂抹着黑色眼影和黑色唇釉的瘦乐师慢吞吞说道,「可能是最古老的古神,曾经给万物带来生命,故而被称为生命之神。」

  「啊,帕拉达斯神。」夏茨恍然大悟,随即又疑惑道,「这跟生命大教堂有直接联系吗?」

  「他们崇尚所有的古神,其中又以尼索斯为尊,从名字就看得出来。」

  「原来如此……」

  夏茨主动翻开了那本书,抱着敬奉圣书的心态,却发现比起神的功绩,这里描绘的更像是神的…丑闻。几乎每个故事里都有些难以直视的内容,或多或少挑战了人类的道德伦理观。

  在读到两个男性新神互搞的情节时,夏茨忍不住露出微妙的表情,甚至怀疑自己面前的是一本地摊文学。

  为什么要在这种奇怪的事情上写得如此详细?!隔着文字都能感觉到作者不是什么正经人的样子!

  「你看到战神和光神的那部分了?」旁边的乐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

  「是…是的,卢克贝。」夏茨的脑袋深受地面吸引,「我有点不太懂你们的教典……」

  「这都是为了防止未成年人进教堂。」卢克贝面无表情,「上一句是开玩笑。不过教堂里确实大多是成年人,这跟法律有关。跟芒罗相比,我们的教会受更多制约,无法肆意妄为。」

  「你说得好像这是坏事。」

  「谁说不是?至少芒罗的王权与神权分庭抗礼。我两者都不偏袒,但是我更厌恶由一个集团掌握所有权力。我永远不会信任它。」卢克贝顿了一下,「有个词被用来形容这样的统治。你知道叫什么吗?」他试图诱哄夏茨说出来,「就两个字,想想看。」

  在直觉的警示下,夏茨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又喝多了?身上一股酒精味。」

  卢克贝难得一笑,浓墨重彩的唇间是森白的牙齿。他没再说什么,直接就离开了。

  「有时候我觉得,卢克贝说的话都有点怪怪的……」夏茨咕哝了一句,偏头发现李特正在冲着自己笑,「怎么了?」

  李特凑近了夏茨,但又保持在蜥蜴的一臂之距外,压低了声音说,「他才是最肆意妄为的那种人。他祖父是库彻总督,自己有男爵头衔,还是马莱因王子的表弟,家里坐拥万亩地产和海上商船队,堪称钱势双全。」

  真的假的!夏茨惊了。这样的权贵子弟还跑来当区区一个乐师?

  如果李特没唬他,只能说这就是真爱了。

  夏茨还记得自己最初想当乐师的原因。很简单,他以前是村子附近那个教堂的唱诗班成员,跟别的儿童成员一样,崇拜着他们唯一的音乐教师,就想长大后也成为那样的人。

  数年后,那位教师逝世了,死因是冬天没能熬住冻。

  孩子们把教师抬到村民们死后定居的山上,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那只是个土堆,上面没有坟墓,倒是插着一把木制琴弓,作为身份的标记。

  这件事给孩子们各自留下影响,也让他开始思考起未来的道路。这似乎是多此一举,因为没过多久,就有一群玛比亚来的人带走了他,去参加魔乐学院的测验。

  事实证明他的老师远非无名之辈。在他通过测验后,他便获悉是老师生前将他当做最爱的学生推荐给了魔乐学院,才换来这次测验的机会。

  这个世界上有些存在是不可辜负的,他相信自己的启蒙老师是其中之一。

  既然他已经选择这条路,他就会一直走下去,哪怕人事变迁,沧海桑田。

  接下来的一个月,夏茨不得不跟李特频繁见面,因为他们两个如今捆绑成对了。

  除此以外,夏茨最常见的人是帕斯托牧师,地点在主城区内部的一座小教堂里。

  作为一个面目和蔼的已婚中年人,帕斯托牧师刚见到他们时,看起来不无担忧。

  这是很正常的。

  两位魔乐师都来自芒罗,隶属一神教的门下。

  叫他们给异教神唱赞歌实在是不妥当的做法。

  帕斯托牧师过分直白地指出,自己不甚赞同皇帝的旨意,但却只能照办。整体而言,他表现得对这个安排的前景非常悲观。

  为了使牧师振作精神,夏茨在自认为准备好的时候,连同李特给牧师唱了一首赞美歌。结果是牧师对他们完全改观了,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转变。帕斯托牧师开始投入全部精力指导他们,并称要带他们参观生命大教堂,那个通常只对社会上流人士开放的场所。

  李特简直等不及了。

  夏茨倒没有抱期望。对他来说,那些日常活动都是工作的一部分,而他只有回到礼乐坊那座小房子里,才算是真正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尽管从名义上,那座小房子并不属于他,但他却是实际占据它的人。

  这段时间以来,屋里的每个角落都已被利用,塞满了他的各种私人物品。

  夏茨最喜欢的是那张双人床,位于卧室靠墙的那边,堆着几个多余的绒面抱枕。

  每当他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他就会把自己扔到床上,然后真的什么也不做。

  绵软的抱枕通常是蜥蜴的心头好,但是数量一多,它就容易迷失在里面。

  夏茨有试过寻找能量石,但岛上连个像样的魔法商店都没有,或者有,只是他完全摸不着门路。这让他颇感愧疚,认为是自己的无能导致了目前的局面。蜥蜴不知怎么理解了他的困境,用行动告诉了他,自己即使没有能量石也能过得很好。

  可以说,在短暂的空窗期后,蜥蜴就开始自力更生,探索新的发展之道。

  夏茨对这方面不了解,但观蜥蜴每晚睡前的姿势——折肢盘坐,爪置腹下,眼睑闭合——夏茨有预感它正在冥想。只要它不把自己弄骨折,夏茨就放任它折腾了。

  从最初认识这个小家伙起,夏茨就晓得它十分贪心。

  不过如今看来,它的贪心不仅表现在食物上,还有方方面面。

  夜里憩息的时候,蜥蜴喜欢环着夏茨的脖颈,像八爪鱼一样赖在他身上。

  夏茨不止一次担心过自己压到它,尽管他清楚自己的睡相还算好。

  它讨厌他挣脱出去,尤其是偷偷的,一遇到这种情况便要发脾气,吃他的头发和咬他的指甲。夏茨只觉得无可奈何。上次的教训俨然已被它忘光了。它还讨厌醒来时没人在,仿佛变成了世界上最怕孤独的动物。

  蜥蜴的冥想长度经常会变化,有时候会持续几个小时。

  夏茨会在旁边看书,后来实在困倦,就开始研究针线之类的小玩意。

  他没有任何教学或图示,纯粹是自己做着玩,一来二去,还真做了些东西出来。

  起初只是拼出一朵花,紧接着夏茨就想到,这朵花可以变成一个发卡。于是他兴致勃勃地动起手。

  在做出十几种不同图样的发卡后,夏茨不再满足于拼布。他从街角旧书店里淘到一本《童装裁剪缝纫图解大全》,其中的内容令他大开眼界,灵感泉涌。

  他开始有样学样,照着制作衣裳。前几件都是失败品,因为他对不上蜥蜴的尺寸,但一番摸索后,他逐渐领悟到怎样给蜥蜴量体剪裁。

  一件粉紫色棉布连衣裙就这样做好了。夏茨还用同色的缎带打成蝴蝶结,加上白色塑料珠串粘合为成本低廉却漂亮的头饰。

  面对自己的成果,夏茨满意地笑了。

  下一步是如何让蜥蜴心甘情愿穿上这件衣服……

  这一夜,蜥蜴完成冥想后睁开眼,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毫无所知。它的视野中空无一人。这让它立刻窜起来,左看右看,想知道主人去了哪。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靠过来,主人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用手里的粉紫色布料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来来,试穿一下。」

  试穿……那个?

  蜥蜴眯着眼打量布料,发现那是连衣裙的款式,当即往后退了一步。

  这几天主人利用闲暇积极点亮缝纫技能,还给它量身材,它早就猜到他在给自己做衣服。

  但这分明是女孩的衣服!它就算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穿女装!

  「不想穿吗?」主人察觉到它戒备的动作,站起来淡淡道,「看来你已经长大了,懂得自己拿主意了。没关系,这只不过是我几个夜晚的心血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转身踏出卧室,红色的鬈发如海浪般拍过,转眼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疲倦的音调,「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外面有沙发,今晚我会在那里过夜。至于你,既然已经长大了,也该学着独自睡觉了。」

  蜥蜴目瞪口呆地望着房门被关闭。

  它这是产生幻觉了吗?主人在威胁它?不,一切都是真实的。主人真的这么做了!

  蜥蜴不敢置信地踱步,在枕头上爬了个来回,再看看那件连衣裙,内心天人交战。

  穿?不穿?

  其实问题不是穿不穿,而是它想不想独守空房。

  ……四脚六手像啊,这招真是太狠毒了。

  蜥蜴含泪上前,低头叼住了衣领。

  给自己套上连衣裙不是一件容易事。即使是用原身也很不方便,这时候就得怀念一下人类形态了。蜥蜴先挤出自己的脑袋,又努力把前肢从开口处伸出来,调整一下衣服的皱褶,末了还转一圈,仿佛无法相信这件衣服的合身程度。

  别说,料子还挺软的,也就下半身用于做裙摆的蕾丝花边硬了点。

  好在那部分布料是向外翘起的,不贴着它的身躯,故而无甚感觉。

  除了心理上的别扭,它意外地适应这样的装扮。不过……

  蜥蜴偷偷瞄向了房门,果不其然,长影绰绰约约。

  主人还是舍不得它呢。

  蜥蜴跳下了床,乐颠颠地爬过去。

  穿过房门的缝隙后,蜥蜴直接站到了短靴上。

  作为回应,主人弯下腰来捧住它,走进卧室里看了个仔细。

  「真是……」它听到主人吸了吸鼻子,像是哽咽住了,「比我想象中还可爱!」

  蜥蜴一呆,感觉到温热的物体贴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它的皮肤,然后那张秀美的脸庞离得远了些。它对主人的相貌已经很熟悉,但这,还是它第一次见到他开心得弯出月牙眼。

  「别把我刚才的谎言放在心上,我承认,我只是想看你试穿。而且你穿上去好看极了。」主人摸了摸它的头,极尽温柔小心,「你还远远没有长大呢。瞧你的小身板……即使你变得像鳄鱼一样可怕,拥有老鹰的利爪,我也仍旧愿意照顾你。」顿了一下,他不自觉叹息,「唉,可是那样的你,又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蜥蜴而言是毋庸置疑的。

  只可惜现在尚不能将心声传递给主人。

  说起它真正的模样,那可是……

  比鳄鱼还可怕,比老鹰更强大。

  天上地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关卡。

  它想念天空了,也想念原来的家。

  但等它恢复昔日荣光,展翅飞翔……

  独自返乡,或许会倍感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