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朗的嗓音低沉,语气里似有若无的哀伤,像经年累月沧桑后终于干涸的溪流,裂隙化成唇瓣,为自己念诵往生的悼词。
裴郁专注凝望那张已刻下岁月痕迹的脸庞,期待对方能够给自己一个解答。
“两次选了情,在我看来,一次对,一次错。”严朗呼出的气流里带着醇酒的芳香,慢慢飘散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
“一次对?”裴郁重复着听来的字眼,茫然问道,“如果违背法医的职责,也能算对吗?”
严朗轻轻一笑,又拿起瓶子,斟上半盖:
“履行职责靠的是法律,可判断对错,凭的是良心。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断过的案全都无可指摘,但我希望你,裴郁,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不要辜负你手里那把刀。只要刀活着,正义就不会死去。”
裴郁胸臆中的悲哀,几乎快要溢出唇齿,攀上眉梢:
“所以,注定不能两全,是么?”
“所以,要尽我们所能,减少情与法相悖的领域。”严朗纠正他,以一种略带严肃的温和,“比如,为凶手提供出对他有利的证据,来换取从轻处罚。”
话音落下,裴郁缓缓点头,在沉默中,徐徐领会一种另辟蹊径的通透。
夜幕一点一点将天色蚕食,为湖水披上一件深色的外套。当严朗再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时,裴郁伸出手,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瓶子:
“那个叫沈行琛的人,我找到了。”
确切地说,是裴郁被找到了。
严朗一怔,手里的酒被顺利收走,只好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唇,道声“好”。
默然半晌,又叮嘱道:
“你要护他周全,别让他出事。”
“为什么?”裴郁不禁连连追问,“你知道他一定会出事?他是你什么人?你怎么会……认识他?”
想问的太多,又太迫切,他不由得有些语无伦次。
严朗轻叹一口气,依然是那副不愿多谈的模样:
“素昧平生,多年之前,曾有一面之缘。”
言尽于此,任凭裴郁怎样诧异地望着自己,他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愿了。
裴郁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沈行琛与严朗之间,有着他无从知晓的过往,并且这二位还隔空达成了默契,都不想让他知晓。
夜色渐浓,不远处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裴郁听出,是年轻的护工小穆向这边走来了。
看着严朗抬手去触碰轮椅锁,那双曾经以精巧绝伦享誉整个市局的手,执起刀来叱咤风云,豪情万丈,拈起笔来同样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裴郁忽然心潮涌动,未及思索,脱口而出:
“有个叫霍星宇的人,无缘无故失踪了。”
果然,搭在锁上的手一顿,动作有短暂的停滞。
然而这停滞已经足够。裴郁可以确信,严朗对于那个霍星宇的认知,绝不仅仅停留在那份有他亲笔签名的,江天晓案的卷宗上。
他不晓得这些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难以言说的秘辛,但凭借沈行琛带来的所有证据,还有那段七年前丁胜和霍成麟的录音,他有理由相信,霍星宇的失踪,是严朗并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如果,那份卷宗里的尸检报告,真是由严朗一手操控,黑白颠倒的话。
因此,裴郁几乎是隐隐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在小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一字一字,诉得分明:
“案发快三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打开,严朗的神情隐没在淡薄的月光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嗯,知道了。”
小穆的身影出现在裴郁视野边缘,也许是看见他们两个还在交谈,便在一旁停下来,时不时向这里张望一番。
“七年前。”裴郁微微蹙眉,“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霍星宇,江天晓,单小梅,沈行琛,严朗,霍成麟。
还有沈行琛拿给他的那三十张,编号并不连贯的学生档案。
纷繁如雨的名字和影像在他脑海里交织重叠,横冲直撞,寻不到通往真相的路。
不管他的猜测是否正确,他想听到严朗亲口说。
严朗说的,他都会信。
可严朗只是淡淡应声,便三缄其口,将一切都笼罩在云山雾罩之下:
“从前我只信因果,觉得所有事情发生,都自有它的道理。可后来,年纪渐长,反而开始认同宿命。”
他特意强调了宿命这个词,裴郁不由眸光微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眼底振荡。
“命里无时莫强求。”严朗的语气里不乏超脱,但听在裴郁耳中,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妥协,“若因强求而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这,就是他们说的报应。”
最后一个词让裴郁轻轻一颤,微微昂起下颌,任夜色鲸吞掉他眸中流转的锋芒。
“有些事,知道真相是残忍。如果我是你,就会选择眼不见,心不烦。”严朗转过头来,冲他眨眨眼睛,唇角噙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你说,是不是?”
裴郁不言,以沉默表示自己的反对。
让他秉公执法,替死者说话的是严朗,让他放弃追问,不要执着于真相的,也是严朗。
活人,为什么永远这样自相矛盾。
他现在几乎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接下来要走的路,就如同面前瑟瑟波动的湖水,看上去不会停息,却无论如何挣扎,都跃不出这苍茫的水面。
“行了,时间差不多,就回去吧。”严朗向一边的小穆招招手,对他下了逐客令。
裴郁缓缓点头,看着小穆将酒瓶和花生米收起,动作熟练得仿佛已做过千百回。
他抿抿唇,终究没忍住,叮嘱一句:
“注意身体,酒要少喝。”
“嗯。”严朗应一声,嗓音一如既往,低沉而稳妥。
裴郁站在原地,望着小穆很快便将一切收拾好,又朝自己默默颔首示意,从始至终,安静而利落。
轮椅上路的辘辘声响起,他视线落在严朗不复挺拔,高度只到小穆胸口的背影,晦暗而深沉,逐渐与夜幕融为一体。
“师父。”他忽然开口,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拢成空拳。
辘辘声停下,隔着几米的距离,眼神和脊背的对峙。
裴郁徐徐吐出蕴结的气息,口气与方才严朗说信命时,同样释然:
“我走了。”
良久,轮椅上斑白的鬓角微动:
“嗯。”
辘辘声重新响起,沿着落满黄叶的小路远去,没有回头。
裴郁立在秋风料峭的湖畔,无灯无月,任湖上悄无声息升腾的夜雾,将他整个人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