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裴郁坐在客厅落地窗边,把江天晓案卷宗里那份单小梅的尸检报告,反反复复翻阅了几遍。
从前沈行琛带来那几枝白纸玫瑰,被他一气之下挥落在地,散落身旁。
点点猩红缀于莹白之上,在窗外夕阳橙黄光线的映照下,轮廓显得柔和又朦胧,像梦的幻影有了具象。
一双眼睛几乎看得酸胀不已,裴郁推开尸检报告,被抽空力气似地,屈起一条腿,倚在窗上。
他闭上双眼,在想象中回到七年前那个罪恶的夜晚,试着以旁观者的视角,回溯案件过程。
他看到霍星宇发现单小梅不见了,急匆匆奔走在宾馆长廊上,连敲几扇房门无果后,终于听见这间房里的异动,于是一脚踹开门,入眼却是已经惨死的单小梅,和依旧陷在兴奋的余韵中,对其死亡略显意外的江天晓。
他看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拳脚相加。江天晓被霍星宇推了一把,踉跄摔倒,后脑撞在桌角,汩汩鲜血顺着桌边流下,染红地面。
他看到霍星宇赶上前去,试图挽救对方,却以失败告终。
他看到霍星宇瘫坐在一旁,双手抱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思想斗争许久,到底还是选择报警。
他看到师父严朗风风火火赶来,摊开工具箱,像往常已进行过无数次那样,熟练勘查现场和尸体。
裴郁走近床旁,从头勾勒单小梅那具遍体鳞伤尸体的每个细节,神情认真,目光虔诚,像还原一副被损毁的名画。
正如报告上所写,尸体脖子上青紫掐痕里有指纹,乳%房处有唾液和牙印,牙缝和下%体处也分别提取到体毛,还有床上床下的大量足印,据检验,全都属于江天晓。
可如果,这些不是真相。
或者说,不是全部真相。
若是霍星宇根本就和江天晓沆瀣一气,也参与了这场犯罪,并留下过一些痕迹呢。
法医对尸体拥有最重要的话语权,假如为了某种目的,选择性无视几处伤痕证据,伪造一份不够真实的尸检报告……
裴郁跟在严朗身边多年,他相信,以严朗的水平,把其中一个同案犯摘出去,绝对可以做到。
更何况,严朗那时是市局法医队伍中的权威,不会有人提出质疑。
心里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便会生根发芽,悄无声息蚕食脚下的土壤,在适当的时候,迅速长出参天的藤蔓。
可是,可是。
他真的不愿意相信。
十七年前第一次见到严朗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对方眉宇间自带一种浩然正气,在满室黑暗与血腥中,如神祇从天而降,圣光普照,驱散永夜无望的阴霾。
一把柳叶刀在手,与亡灵对话,让死者开言。他眼中的严朗,是正义的标杆,善念的典范,终己一生也要孜孜仰望的高岗星辰。
——法医的职责,就是替死者说出最后一句话。
——手握钢刀,脚踏阴阳,穿梭光明与黑暗,直面生命和死亡。我们,是离真相最近的人。
师父的谆谆教诲,这些年来,裴郁一刻也不曾忘记。
江天晓案是师父经手的最后一个案子,他无法想象,替死者说了一辈子话的严朗,会在临走之前,捂住死者的嘴。
然而沈行琛的话,却如魔音贯耳,同样在耳畔萦绕不去。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幸福。你只要知道,江天晓他不是坏人,就够了。
——霍星宇是坏人,遇到了要报警。
几个声音同时在裴郁脑子里嗡鸣,他霍然睁开双眼,隐隐觉得有些晕眩。
窗外的夕阳仍在散发余热,黄昏为街道上的行人与车辆披上一层淡金色滤镜,世界无端变得温柔许多。
瞥一眼手表,一个小时期限已到,沈行琛没有出现。
裴郁起身,从卧室抽屉里拿来一盒烟,摸一支点燃,又依次去点那些白纸玫瑰。
洁白与殷红交织的花瓣,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袅袅浮游的轻烟里,混杂着活人鲜血与香水燃烧的味道,周旋缭绕,令人目眩神迷。
橙黄火光与玻璃外的夕照一动一静,相互映衬,渐渐融为一体。
太阳沉没,九枝纸玫瑰燃尽,沈行琛依旧没有出现。
裴郁拎起装着那三十个学生档案的袋子,用指间的烟,轻轻点着一角。
望着逐渐开始跳跃的小小火苗,他垂下眼睫,反手将烟噙在唇边。
无论真相如何,他想,就算为死去的单小梅祭奠吧。
他深深吸一口气,一股辛凉感觉直冲囟门,头部大大小小的血管瞬间紧绷,喉咙灼热熏腾,刺激得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小裴哥哥,抽不惯,就别抽了。”
熟悉的清甜靡丽声音在身后响起,白皙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感知不到痛觉一般,徒手掐灭了烧黑一角的档案袋,顺便抽走了裴郁指间的烟。
裴郁一把将档案袋掷在地上,转身直接抓住来人的衣领,几大步怼到墙上。
沈行琛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一双波光流转的黑曜石却仍旧黏在他脸上,一只手扶住他手臂,一只手夹着烟,一边微微喘气,一边笑得轻佻,声线里逸出万种风情:
“第五次……主动和我肢体接触了。”
“何,年。”
裴郁几乎是恶狠狠地,从嗓音深处挤出两个字。
沈行琛被他手下越来越大的力道,怼得声音都有些变形,含着笑的神情却是一如既往地魅惑,诱人:
“小裴哥哥叫他干什么……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还跟我装!”
裴郁瞪着他,只觉得眼角还残留着方才焰光的余温。如果眼神有实体,沈行琛现在大概已经烧起来了。
“小裴哥哥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烟雾缭绕中,沈行琛唇角笑容明艳,大眼睛忽闪忽闪,点亮今夜第一颗星辰。
裴郁冷笑一声,感到自己的怒气值即将冲破顶峰,濒临失控:
“玩人格分裂有意思,是吗?十九中毕业后你直接保送戏剧学院,是吗?看着我相信你的鬼话,像个傻子一样钻进你的圈套,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感觉,很爽,是吗!”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明明是愤怒的质问,语气里却夹杂了几分,失望带来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