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将车停在殡仪馆附近,悄悄溜到停尸间后墙处,找了个背风的角落。
在这里,正好能看见彭冬冬的值班室,有一定距离,又是在暗影里,不会被发现。
路上,沈行琛告诉裴郁,自己看过殡仪馆的值班表,今晚只有彭冬冬一个人。
此时,那间值班室里仍亮着灯,隐隐有人声走动,想必对方还在等待时机。
敌不动,我也不能动。裴郁被沈行琛带到角落里,静候对方下一步行动。
他看见沈行琛坐到地上,背靠着墙,仰起脸望过来:
“小裴哥哥,来坐啊。”
裴郁看了看那墙根儿,虽然是水泥地,毕竟荒凉少人烟,不知隔多久才有人打扫一次,地上有不少落叶泥土之类,清洁状况堪忧。
他抱起手臂,立在原地不动:
“不用,我站着。”
沈行琛看着他,笑了:
“矫情!”
随即,将身上那件薄款牛仔外套扯下来,往旁边地上一铺:
“这把干净了,来坐吧。”
那动作很快,快得裴郁来不及阻止,只从唇角挤出一个字:
“你……”
“反正都铺好了,你就过来坐嘛。”沈行琛朝他笑得灿然,仰起的黑色双瞳中,有细碎星光追逐,“小裴哥哥,我想离你近一点。”
看到对方手臂上的纱布,裴郁不知为何,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只好上前一步,靠墙坐下:
“谢谢。”
沈行琛冲他“切”一声,表情生动地挤了挤五官:
“这话,还是留到咱俩上完床之后再说吧。”
裴郁轻嗤一声,念在坐垫的份上,懒得跟他计较。
停尸间附近人迹稀少,夜里更是四野俱寂,万籁无声。
月光从远方的林梢间漏下来,微风轻轻摇着树影,连星星也不忍心惊扰这一刻的宁静,躲到淡薄的云层后面,偷偷打盹。
裴郁背靠着墙,屈起一条腿,仰头望着墨蓝如缎的天空。身边是难得没有多余言语的沈行琛,唇边微笑轻浅,像一枝夜开的花。
很久之后,当裴郁隔着那扇透明玻璃幕墙,和身穿囚服的沈行琛谈起这些过往时,他说,如果这个清辉如水,呼吸中都带着花草清新味道的良夜,才是他们的初遇,就好了。
月圆月缺,世间事如浪潮,兜兜转转,永不停歇。命运早在它初露端倪的时候,就在三生石上刻下了无可更改的谶言。他们身在其中,又怎么能够发觉。
裴郁正望着月亮出神,就听到旁边一阵窸窣的轻响。
转头一看,是沈行琛点燃了一支烟,噙在唇边,吞云吐雾。
袅袅婷婷的烟雾里,那双漂亮的少年眉眼有些飘忽,暗夜里看来,总有种虚幻缥缈的不真切感。
轻轻甩甩头,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莫名的隐忧与低落驱赶出脑海,裴郁收回视线,任凭自己被对方身上,掺杂了烟草与鲜血气息的香水味道,团团包裹。
一朵黄色小花忽然出现在视野中,他转脸,看见沈行琛指尖捏着这枝从旁边地上薅来的小花,笑盈盈地,伸到他面前:
“小裴哥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裴郁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望着,那里面似乎有一些他不能拒绝,也不愿拒绝的魔力。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说出平常自己听到这种邀请后,一定不会说的话:
“什么?”
“真心话。”沈行琛笑笑,轻轻呼出一口烟,指尖碰了碰花瓣,“每摘下一片花瓣,我们就说一件,彼此不知道的事,好吗?”
彼此不知道的事……吗。
也就是说,要互相侵入对方领地,将不为人知的自己,剖明,剥开,说给对方听……吗。
被一个活人窥探,看穿,一览无余的感觉,只是想想,裴郁都觉得可怕。
他可以在面对无数血肉模糊的残肢尸块时,依然面不改色地喝水进食,甚至在温热脑浆不小心溅到自己脸上时,都懒得抬手拂去。
可是与活人交心……
那可是个活人啊。
虽然……这个活人确实有点儿不一样。
裴郁凝视着身旁少年的眼角眉梢,鲜活又朦胧的雾气从那双黑瞳里升起,像冥河水下的魂灵复活。
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涌上一阵细微的悸动。
这枝红玫瑰被虫蛀空花蕊,却到底还是枝红玫瑰。
而且,对方也会告诉自己,一些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
这个念头,让裴郁忽然感到有点躁动,甚至不愿意承认地,有了那么一点点期待。
他不无惶恐地发现,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产生了对一个活人的探究兴趣。
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缠绕翻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也许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世纪,裴郁点头,面无表情:
“嗯。”
见他应允,沈行琛仿佛十分开心,笑着道:“我先来。”便把烟噙在唇边,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花瓣给他看:
“我小时候,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不知为什么,裴郁并不感到意外,就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他想象中的沈行琛,不该来自一个按部就班的活人世界。
沈行琛那些习惯和特质,与他所熟知的那个活人世界,格格不入。
而正是这些该死的特质,构成了他难以自控的求知欲。
他抿抿唇线,听沈行琛继续道:
“就在望海市郊区,灵光福利院。我好像是生下来,就被扔在那儿了,不知道爸妈是谁,也从来没见过。”
沈行琛唇边的笑容空灵而轻浅,语气风轻云淡,看上去毫不介怀:
“我不喜欢那儿的生活,那里没有一个人,像你对我一样友好。”
友好?
裴郁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对沈行琛什么态度,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所以,上初中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沈行琛轻轻一笑,又吸了口烟,把花朝他伸过来:
“该你了,小裴哥哥。”
裴郁伸出手,揪下一片花瓣:
“我父母在我十岁的时候,都死了。那之后,是师父一直抚养我,直到上大学。我很崇敬他,所以步他的后尘,做了法医。”
沈行琛眼中的星辰,比指尖烟光更明:
“这么多年,你想做法医的愿望,有没有动摇过?”
裴郁摇头,真心实意:
“没。”
“不愧是我铁石心肠的小裴哥哥。”沈行琛笑了,唇角烟雾随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裴郁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见他又摘下一片花瓣,笑盈盈道:
“我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上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