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言景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睡眠时间, 以至于睁开眼皮,以为已经过了一整个世纪。

  世界是安静的,空气是湿润且清新的。

  昨夜的回忆疯狂闪回。

  身体的不适感还在, 可因为被李善泽悉心照料的缘故, 只余些许酸痛感,剩下的别无他感。

  然而当他下意识伸手向床的左边摸索去——

  是空的。

  人呢?

  困意一瞬间全无,像是每一个PTSD患者的后遗症一般, 言景猛地从床上坐起:“李……”

  “这里,别急。”

  咯吱一声, 卧室房门被推开, 同时灯也被打开。

  穿着简单白色T恤,灰色睡裤的男人出现在言景眼前。和平日里整洁严厉的队长不太一样, 今天的李善泽看上去十分随和,身上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手里甚至还握着做饭的汤勺。

  但言景一眼瞥见的是他脖子上那鲜红色的吻痕。

  是他昨天留下的印记。

  心情于是莫名好了不少,但还是不满意:“为……”

  为什么不叫醒我?他是想说这句的,可开口的瞬间才发觉嗓子完全裂开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顿觉懊恼。

  李善泽倒是早有预料,说道:“我炖了冰糖雪梨,给你拿过来。”

  言景其实并不喜欢喝这种甜滋滋的补品, 可嗓子实在是疼的厉害,连说话都困难, 便只好妥协。

  于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冰糖雪梨很快被端到他面前。

  同时还有一碗白粥,两份小菜。

  清淡可口, 填饱肚子的同时完全不会让身体产生任何负担。

  偏偏言景是那种叛逆鬼, 喝完冰糖雪梨嗓子好了一些, 立刻就提出要求:“想吃火锅。”

  李善泽头顶黑线:“你最好说的是粥底火锅。”

  “那算什么火锅?火锅当然是要吃重庆的,要最辣的锅底,香油蒜泥碟。”

  言景道。

  “不可以。”李善泽无情拒绝。

  “……”

  言景没再说话,只用眼神默默看着李善泽。

  那目光灼然,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更有力度。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李善泽举手投降:“可以,但不能是现在好吗?好歹要给身体一些恢复的时间。”

  言景本来也不是非要此刻就吃。

  只是因为嘴里味道太甜腻,故意给李善泽找麻烦罢了。

  得到想要的反应以后,自然便不再作妖。

  他点点头,随后将白粥三两下送进嘴里:“好。”

  李善泽于是也放下心来,就这么坐在床畔,看言景低头吃东西。

  说实话,此景似曾相识,甚至连床都没变。

  可心情经过昨夜,确是大不相同了。

  李善泽其实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但他完全不觉得累或者困倦,只觉得身体仿佛在燃烧一般,仿佛有着永远烧不尽的旺盛精力。

  他很亢奋。

  是那种精神状态上获取了巨大满足以后的亢奋。

  而一旦接受了这个事实以后,李善泽便觉得错过的这一段时光忽然间变得非常非常没有意义。

  他总是善于在审判旁人前先审判自己。

  无疑,在这件事上,李善泽觉得过去的自己简直蠢得离谱。

  为什么要去抗拒本能呢?

  会迷恋上言景,本就是所有正常人类会产生的本能。

  可以抗拒一年,两年,但终究无法一直抗拒。

  而让李善泽值得庆幸的是,言景并没有选择别人。

  哪怕是在那毫无联系的两年。

  一想到也许会有其他男人像昨夜的自己一样做出那般的举动,李善泽的拳头便不自觉攥紧。

  不可以,绝不可以。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会……

  “把上衣脱掉——”

  言景的声音打断了李善泽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不解:“嗯?”

  言景却完全没有想要过问他意见的意思,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上以后,已经自顾自伸手去脱掉李善泽身上的白色短袖。

  只是最简单的短袖。

  因为昨天的队服显然不适合这个时候再穿,所以李善泽就临时从衣柜里拿出很久前的衣服来穿上。

  但言景的重点显然不是在衣服上。

  上衣脱掉以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李善泽胸前以及蔓延至整个左臂的纹身。

  纹身的痕迹其实第一次见李善泽言景就有所发觉。

  那时只觉得这人奇怪。

  明明看上去是个最正经不过的老古董,偏偏身上纹着这样不正经的纹身。

  但毕竟只是队友而已。

  言景好奇归好奇,并没有产生真的要扒开衣服看清图案的想法。真正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在意识到李善泽就是他要找的人后。

  为什么会纹纹身呢?

  纹了什么样的图案。

  答案终于在此刻揭晓,起先是一排字母,串联起来便是言景曾经的ID:“tomorrow is anther day”。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最后的一句话。”

  李善泽说。

  那时他还小,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出于思念出于牢记这份痛苦的缘故,将它刻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

  直到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李善泽越发可以去理解这句话。

  也越发可以理解为什么父亲走了,要对他这么说。

  tomorrow is anther 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所以把所有的痛苦都留在昨天吧,当太阳重新升起,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是一位父亲在离开前送给孩子最好的祝愿。

  他知道他的孩子还小,可是终有一天孩子会长大,然后他会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会知道父亲的离开是这世上无人可避免的悲痛,然而生活扔在继续。

  “所以你也把这句话留给我?”

  言景无意戳李善泽痛处,只是单纯好奇。

  但李善泽却回答:“其实没有,只是我在想东西的时候,会不自觉用笔写这句话。”所以言景才会在房间里找到那张写满了“tomorrow is anther day”的A4纸,那一晚上李善泽因为第二天言景要动手术彻夜未眠,一张简单的A4纸被写了又写,以至于看上去真的很像最后的留信。

  事实上不是的。

  那会儿的李善泽自己都很混乱,根本无法给言景留下任何留言。

  他很纠结,也很痛苦。

  最大的担忧来自言景,虽然请来了全上海最优秀的医生动手术,有着全上海最好的医疗设施。

  可李善泽仍然担心。

  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概率。

  落在每个个体的身上,便是百分之百。

  言景从来不喜欢对恢复视力这件事抱有期待,甚至从前会告诉他,不必再去找配型了,一辈子就这么当个瞎子也很好。

  但李善泽知道,怎么会不期待呢?

  言景又不是天生的看不见。

  不止一次,他通过房间里的监控录像看到小孩儿尝试着自己在家里活动,不用手去摸索,而是像一个真正的正常人一样那样行走。

  可只是这样简单的要求,对当时的言景来说都非常难。

  因为总有障碍阻止他。

  有时是凳子,有时是茶几,有时甚至是门。

  黑暗所剥夺的绝不单单只是视线,有时甚至是他的整个世界。

  而往往失败的尝试以后。

  言景就会放弃,然后安安静静的坐在沙发上。

  不说话,不喝水,也不吃东西。

  只是这样一直安静的坐着,等着。

  毫无生机,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美丽雕塑一般,直到李善泽回家。

  这一幕无论看过多少次,还是会让李善泽心痛。

  所以手术不可以失败,只能成功。

  而第二大纠结,则来自李善泽自己。

  那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明天手术若是成功,便是最好的机会。但李善泽在那一晚却失去了他在赛场上最为人所称道的果决。

  赛场上的King拥有着无比强大意志力。

  在分秒中做出判断,然后执行。

  哪怕是错误也执行到底,绝不后悔,而这种果决往往让错误的选项也便成了正确,更别提李善泽的决定,很少有错误这一说。

  可赛场之外,遇上言景,果决全然没有了。

  纠结之下他在纸张上写下“tomorrow is anther day”,一直到天光大亮,是时候与昨天道别。

  “哦——”

  听到这里,言景有些不怎么满意。

  毕竟他一直以为这句话是专门留给他的,还拿它的缩写当做自己韩服ID直到今天。却没成想到只是李善泽无意为之。

  不过罢了。

  人都已经在掌心里攥着了,专门不专门也变得不重要起来。

  更何况言景已经发现。

  原来在李善泽这具堪称完美的身体上,他也早早留下了痕迹。

  “恶魔纹身,是为了遮挡我当年的咬痕是吗?”

  他问。

  李善泽无奈承认:“……是。”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起当年刚被李善泽抓住的言景。

  太凶了。

  比流浪猫凶的可不止一百倍,尤其是输液成功身体有了力气以后,李善泽但凡想接近他想要给他身上上药,自己就必须得被咬、抓、挠好几下。

  许多次下来,终于是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因为实在看上去有点引人遐想,所以去修补胸口纹身的时候,纹身师建议要不用纹身来遮挡住。

  李善泽便同意了。

  于是恶魔纹身诞生。

  “那你完蛋了。”

  言景说。

  李善泽不解:“怎么?”

  言景的手指按在其中一处的旧痕迹上,轻轻摩挲,随后目光又停留在李善泽脖子处昨夜那个新鲜产生的痕迹,暗哑着嗓子:“如果要用纹身去遮挡咬痕,以后恐怕还需要不少纹身,联盟那边会同意吗?”

  李善泽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目光深沉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